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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孩子 第三章

  窗外淅瀝的下起雨來。

  這場雨到了半夜,就越下越大,夾著閃電,冬季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雨?我蜷縮床之一角,埋頭苦睡。

  醒來時候老英姐喚我:“有客人,找你呢!

  “我?”

  我梳洗完畢,趕緊出去客廳。

  媽媽在跟客說話,他是殷永亨。

  這人真狡猾,明知媽媽心腸軟,易說話,他就拼命打針。我一路走過去一路制造許多聲響。

  媽媽當然知道我的不滿,便替我打圓場,“這孩子,都是我管教不嚴,像野人一般!

  我哼一聲,“我這種直肚直腸的野蠻人,好過虛偽的文明人!

  殷永亨假裝沒聽見。

 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裝,面若寒霜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單刀直入。

  “哈拿,你爹昨夜一度休克!眿寢屨f。

  我不響。

  “你去看看他吧,我叫阿英替你收拾兩套衣裳,你去住兩三天!

  “我不去,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!蔽依洗蟛辉浮

  “那么你早去晚歸,他到底是你爹!

  “他也是馬大的爹!蔽也桓市。

  媽媽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說:“我真拿她沒轍!

  殷永亨忍無可忍的站起來,“你已經見過他,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?”

  我冷冷的說:“皇帝不急,要你這太監來急?”

 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,長嘆一聲,不再說話。

  媽媽跟殷永亨說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  我終于說:“我跟你走一趟!钡降撞蝗绦。

  那殷永亨并沒有感激,仍然緊繃著臉。

  奇怪,殷若琴竟會喜歡他,而不選善觀氣色的梅令俠。

  殷永亨開一輛舊車。

  途中近一小時,他都沒有跟我說話。

  到達殷宅,梅令俠迎出來,他與殷永亨擦身而過,兩個人如同陌路。

  大家庭內爾虞我詐,人與人的關系便是如此。

  梅令俠搶著說:“我帶你上樓!

  殷永亨瞪他一眼,他似乎有點怯意。我趕緊鋤強扶弱,說:“好,你帶我!

  梅令俠感激地看我一眼,我們急急上樓。

  梅姑姑端椅子給我。

  我頷首道謝。

  護士與醫生都退出去。

  老人示意梅姑姑離開,她開頭不明白,后來就面露不甘心,悻悻掩上門。

  我覺得老人過分,這宅子里對他真心的,恐怕只有梅姑姑,有什么話是她不能聽的?

  他為什么急急叫我?

  “哈拿,坐這里。”

  老人的房里有股藥味,除了護士,還有醫生,見到我,都靜下來。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用手招我。

  我并不害怕,但有股寒意,說招我的是死神,也并不為過。老人自懷里取出一張照片,遞在我手中。

  我低頭在昏暗的光線里觀看,嚇一跳,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,又恍惚是馬大,停下神來,才知道是粉艷紅,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。

  這一次她女裝打扮,很溫柔幸福地靠在一個男人身邊,那男的英俊斯文,面孔清秀得如哪個電影明星般。

  “你?”我失聲問。

  他嘆口氣,點點頭。

  我真不敢相信。

  他喘半晌后,問我:“馬大呢?”

  “她上課!蔽艺f著把照片還給他。

  他小心地藏回懷中。

  可憐的老人,可憐的粉艷紅,他可憐的原配妻,可憐的殷瑟瑟,我忽然原諒了他們一家。

  他虛弱的說:“我……天天夢見你母親!

  我點點頭。我能說什么呢?

  他又給我一只小信封,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東西,“去,去中西銀行,這是鎖匙——去。”他咳嗽。

  我收下鎖匙。

  “叫馬大來見我!彼麘┣。

  我說:“你好好休養,不礙的,等你好了,我們一起出來陪你!

  “不要恨我!

  我恨他?我并不恨他,若有恨,殷瑟瑟與她母親才應當恨我們,好好的一頭家,為了一個戲子,弄得支離破碎,名存實亡。

  而我們的生母是慘痛的勝利者,她固然什么也沒得到,那也沒有留下什么給殷氏母女。

  “你去吧,”老人握著我的手,“不必再來!

  我反而悲慟,“我明天再來!

  他閉上眼。

  我站起來,護士推門進房。

  我問醫生:“他到底怎么樣?”

  醫生說:“拖無可拖。他又不肯迸醫院!

  “進醫院的話機會是否又好一些?”

  “自然,至少可以增強護理。”

  “我試圖說服他!蔽艺f。

  我蹲到老人身邊。

  他搖搖頭,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么。

  我想一想,施出我的殺手銅。

  “爹,”我說,“我要你進院!

  他聽到我叫他爹,非常震動,混身顫抖。

  “爹,你入院療養,我帶馬大來探你,我保證一定把馬大帶到!

  他激動至眼角潤濕,叫醫生過去。

  殷若琴在醫生耳畔說幾句話,醫生微笑點頭,隨即吩咐護士:“叫救護車,殷先生準備入院!

  我寬慰地出房。

  我徑自走出殷宅,殷永亨追上來。

  “殷小姐。”他叫我。

  我溫和的說:“我姓裘。”

  “哈拿,”他伸出手,“謝謝你!

  我只好與他握手?礃幼樱荜P心殷若琴。凡事不能只看表面,我對他的印象改觀。

  梅令俠追出來,如臨大敵般盯著殷永亨,殷永亨這一回子卻后退一步。

  他說:“哈拿,你答應的事要做到!

  我說:“你放心,一定!币笥篮噢D頭離去。

  梅令俠酸溜溜的問:“舅舅對你說些什么?他又對你說些什么?”

  “送我一程如何?”我問他。

  梅令俠在殷家一點地位也沒有,他就是個吃閑飯不相干的人,所以他在這數天內討好我。

  而我,我是新貴,因為殷若琴單聽我的話。

  出城的時候梅令俠對我旁敲側擊,使我竊笑,同時也很不耐煩。

  終于我說了句令他很傷心的話:“你問那么多干什么呢?反正沒你份兒!

  他很震驚,第一次發覺我沒有他想象中那么“純潔”,那么容易應付,那么容易上鉤,他沉默。我恨他將我估價過低,世上需要全神貫注敷衍的女人,不止殷瑟瑟,他現在知道了,井底蛙!

  拆開那個小包,里面原來是一條鎖匙,是銀行保險箱的鎖匙罷,我可以確實。

  我給媽媽看。

  媽媽正在與老胡師傅對曲辭,她彈彈香煙灰,“你就去看看是什么,他給你的東西,名正言順的拿,你是他的親生兒!

  老胡把胡琴拉了幾下,蒼涼與美麗的回憶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來。

  母親唱:“……她如落花無主隨風舞,飛絮飄零淚數行……”

  她不肯不唱,否則老胡師傅不能名正言順的在這里拿零用,母親就是這點好。

  我去躺在床上。

  在通花的屏風內,我隱隱的聽媽唱下去。

  “在青樓,識得個李公子,嚙臂三生要學孟良……”

  我翻一個身,神思回去老遠,不知粉艷紅有沒有唱過這首曲子,當時殷若琴是個年輕人,他為臺上的她醉心,就此難以自拔……

  老英姐推門進來,“小姐,有客人找你。”

  “誰?”

  “殷先生!

  我扣衫鈕,出到客廳。

  我向殷永亨點頭。

  “你拿到鎖匙了?”他問我。

  我又點點頭。

  “我陪你去拿東西!彼f,“需要我的簽名。”

  我們到銀行,他開了保險箱,箱內另有一只小盒子,我得到的鎖匙,是開盒子中的盒子的。殷若琴這么謹慎保存的,是什么東西?

  我把盒子打開,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陳舊的冊子,以及一只錦囊,我先打開錦囊,里面是兩塊金鎖片,不值什么,我一股腦兒的放進手袋。

  殷永亨不聞不問。

  單是這一點,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幾百倍。

  我向他道謝,他送我返家。

  那本舊冊子,原來是一部日記。記載著二十六年前發生的事。

  我打開第一頁,就被吸引住,一直往下看。日記是用各種筆寫的,有時潦草,需要費點勁才看得仔細,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記的時候,已經天亮。

  我心里從來未曾有過那么多的感觸,那么大的震蕩,這是我生父與生母的故事,他認識她,只有六個月,這短短六個月卻影響他們一生。

  日記很長很亂,我只能節錄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段。文中的“我”,是殷若琴本人。

  二月十八日

  年初四,在家閑著沒事可做,橡膠園豐收,父親不勝其喜,生意人貪得無厭,年前還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鞏固其事業,不可思議。

  婉君器量小,脾氣壞,實非良配,母親常勸我:生了孩子,感情便會好轉,此刻瑟瑟己近兩歲,我與婉君仍然沒有交通,最近索性分房而睡。

  昨日若鶴表弟來拜年,他竟在英國娶一洋女為妻,婚姻如此自由,而姨父一笑置之,令我不勝羨慕。

  二月十九日

  隨若鶴去看戲。

  本來我十分反對這種無聊的舉止,跑碼頭的戲班子只應吸引鄉下人,但若鶴一心來趁熱鬧,我不得不陪他。

  一坐下來便深深的迷住。

  戲子們濃艷的妝扮,戲本子哀怨的情節,加上動人的歌喉,都是我以往沒有接觸過的。

  若鶴大聲喝彩,一個女孩子在臺上向他拋媚眼,他把鈔票包著糖果丟上臺去,嚇得我一跳。

  原來這種姿勢是慣例,是對表演表示激賞,我競不知道有這種事,覺得賞與罰這么分明,非常刺激。

  若鶴太懂得生活享受,而我真是羞愧,好比一張白紙。

  最后一臺戲叫《游園驚夢》,故事我比若鶴熟,但論看戲,他才是大行家。

  若鶴說,那生角唱得好,人也數她最漂亮。

  我當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,戲班中除樂師外,沒有男人。

  我看紙花扎的戲牌,上面寫著“粉艷紅”三個字。

  她叫粉艷紅。

  若鶴要到后臺去,我阻止他,我們又不是地頭蟲,他想怎地,約人家出來陪酒宵夜?太離譜了。

  若鶴叫我松弛點,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,食古不化。

  他鉆到后臺,我只好跟他進去。

  戲臺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,彩衣、鏡子,四處都是燈,演員在整妝,樂師調整樂器,鬧哄哄別有一番氣象,我在帳幕邊呆了一會兒,只聞到汗味與粉香,有點刺鼻。

  若鶴見我尷尬相,便拉起我的手走了。

  今夜寫日記的時候,還似聽見一陣陣鑼鼓響。

  二月二十七日

  總算過完一個年,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,她這一去,足有一兩個月。

 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產的錫礦一般顏色,不知怎地,老緊著面孔。

 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,兩只眼睛往下垂,面孔虛腫,像是浸過水的叭兒狗,偶爾爆出笑聲,恐怖空洞,像提著鞭子的軍閥,待工人出名刻薄。

  若鶴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,對我來說,更加難能可貴,他這次要住到三月中,我不舍得他走。

  他在中午時分把我叫出去吃廣東菜。

  我到的時候,包廳里已經坐滿了人,一個個都叫粉艷什么,她們看上去都比在臺上年輕,姿色沒有濃妝時勁,但比我想象中活潑可愛,都穿著通花旗袍,半高跟皮鞋。

  我難得這樣輕松,光是聽鶯聲瀝瀝,已覺鳥語花香,竟不想走了。

  若鶴斜眼看著我笑。

  剛談得興起,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推開門進來,大聲斥罵:“你們陪完客了沒有?干脆上長三堂子當粉頭豈不是更好?師傅叫你們去練身段,你們卻在這里,犯賤!”

 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,指著她說:“艷紅又來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,哈哈哈!

  我聽到“艷紅”兩個字,心中一動。

  那女孩子杏眼圓睜,長發編成條辮子,身穿灰色紡綢短打,白襪黑鞋,一副男生模樣,氣得眼冒金星,聽得她姊妹調侃她,吐一口涎沫,轉身恨恨而去。

  這時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來,說:“她動了真氣,我們回去吧。”

  又有人咕噥,“師傅跟班主還沒她厲害!

  “愛罵就罵,一點余地都沒有,真是老姑婆!

  小秋勸道:“別多說了,她也是為我們好,走吧。”女孩子一哄而散。

  粉艷紅這三個字,卻已經深深烙入我腦袋。

  她有張鵝蛋臉,一雙眼睛炯炯有神,細白的牙齒,最主要是她那股與眾不同的神情,使我為她著迷。

  三月十日

  十天內,我天天去看粉艷紅演戲。

  我與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,都知道我是個斯文正經人,但艷紅她對我不瞅不睬。

  老鶴臨走笑我,“玩玩可以,別著狐惑!

  已經太遲了。

  粉艷紅混身似發散著無窮的魅力,把我吸引至無底深淵。

  我不是不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。

  周家財雄勢大,婉君的姨丈是此間的拿督,她不會允許丈夫有不忠行為。

  即使我未曾娶妻,父親也不會給我娶一個唱戲的女孩子。

  已經五十年代了,但在殷宅,時間是恒久不移動的,我們仍然過著一九00年的生活,父要子死,不得不死。

  我覺得生活有太多壓抑,不能暢順地呼吸,我的胸肺有時像是要炸開來似,痛苦十分。

  只有在見到粉艷紅那雙盈盈秋水,我才能看到一絲金光。

  但她們準備拔營離去,整個班子要走埠,我連一秒鐘都沒考慮,便收拾了一箱輕便的衣物,叫帳房把所有的現款交給我,便跟著班子一起走。

  我對家,一點留戀都沒有,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顧,呵,或許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,我不管了,我如中蠱般瘋狂。

  四月二日

  艷紅一直不給我看好臉色,每個人都感動,只除了她。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,也不想跟她說話,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褲便足夠。

  四月十五日

  南洋商報刊出父親尋人啟示,找的人是我。

  小秋來旅館同我說:“你回家罷,小紅很怪,她看不上你,就是看不上你。你再賴十年都不管用。”

  我長嘆,這些日子來,我又瘦又憔悴,風塵仆仆,又沒個人照顧,吃得也不好,早已眼布紅絲,聲音沙啞。

  聽到小秋這番話,更加茫然。

  我哀求,“你同她那么好,叫她親口來跟我說這番話,我就死心回去!

  小秋再嘆口氣,“她怎么肯來?我也勸過她,快三十歲的人了,也唱到荼薇,還指望什么?人人都看得出你對她是真心,非一般公子哥兒可比,但是誰知道她想什么。”

  我低下頭。

  “這一陣子咱們胡琴師傅得了急病,躺醫院里,小紅心情更加不好!

  我抬頭問:“她同胡琴師傅——”

  “啐!你想到哪里去了?”小秋臉紅,“小紅視班子里每個人如手足!

  我把用剩的錢取出來,交在小秋手中,“你們也很緊,這里有四千美金,拿去做醫藥費,務必藥到病除!

  小秋看我半晌,眼睛紅紅的離開。

  當時我并不知道她們為胡琴師傅的住院費急得要當頭面與賣戲服。

  四月十六日

 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,叫了咖啡,獨個兒喝,心中躊躇,再回頭已是百年身,家里平靜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滿足我,但跟戲班在江湖浪跡,又怎么過得一輩子?

  他們自香港來,終要回香港去。

  我呢?

  正在發呆,有人敲房門,進來的是小秋。

  她雙目通紅。

  我急問:“是不是胡琴師傅有事?”

  “不不,昨夜動了手術,進了私家病房,醫生說一點問題都沒有,他會很快康復,”

  “那你為什么哭?”我問。

  “昨夜我把你那筆錢取出來,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。”小秋說。

  我苦笑,才區區四千美金而已。

  小秋囁嚅的說:“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!

  誰?

  “我。”一個人轉身進來。

  我見了她如同雷殛。

  是小紅。

  一切是注定的,正當我要放棄一切回家去的時候,她來了。

  她穿著白色紡綢衫子,胸前別一束白蘭,人就像白蘭那么美。我瞠目結舌的看著她。

  她說:“我現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兒,你的心地很好。”

  我傻傻的看著她,歡喜得翻倒。

  “殷先生,”她說,“我想我們可以做朋友!

  我聽了這句話,像是泄了氣,坐倒在床角。

  四月三十日

  以后的日子里,我戀愛了。

  愛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覺得花好月圓,我們雙雙把臂出游,逛盡南洋大小城市。錢花光了,叫家里匯至銀行,隨錢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訊息,我都置之不理。

  我們前程充滿陰霾,但誰會管這么多?

  我這樣熾熱的愛著小紅,她不睡,我也不睡,她睡,我看她睡,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覺得累,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我。

  是什么?

  整個班子的人都對我很好。

  胡琴師傅出院那一天,為我們奏了一首《慶相逢》。在他們眼中,我與小紅已是夫妻。

  戲班是浪漫的,四海為家,妝扮著演出,賺夠暖飽便轉移到新的地方,他們終于要回香港了。

  小秋說:“你把小紅娶回家罷,我們要回去。跟爹媽商量一下,希望他們能夠愛屋及烏!

  我的面孔很蒼白。

  他們不知道我有妻子,我有女兒。

  我不能一輩子逗留在這個熱戀的階段,我需要面對現實,但我沒有獨立能力,我一切靠家。

  我低下頭。

  小紅問我有什么困難,我不敢回答。

  戲班終于走了。我與小紅租著房子,住在吉隆坡,小秋留下來陪我們。

  七月十五日

  小紅有孕。

  七月二十日

  帳房老李找到了我。

  因為三次都匯錢到吉隆坡,他很容易打聽到我的蹤跡,我也沒有刻意瞞他們。紙包不住火,已經瞞不勝瞞。

  我把小紅的事說給他聽。

  他紫姜般臉,不發一言。

  七月廿一日

  今天父親就來了。

  叫我回家,開出一張支票,交給小紅。

  小紅不說什么。小秋以為事情尚有轉圜余地,與我在一起苦勸父親回心轉意。

  父親嘆口氣,說了老實話,“我有什么不肯的事?俗云賢妻美妾,我的子孫當然越多越好,只是周家肯不肯?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筆款子買機器,生意十劃還沒有一撇,忽然就給兒子娶妾,如何交代?”

  小紅變色,問周家是什么人。

  “該死!”父親訝異,“他沒告訴你?他騙你?周某是他的丈人!發起威來,我們殷氏吃不消兜著走!

  小紅的表情我一生不會忘記。

  她先是吃驚,后來一臉不置信,她一句話不說,只是看著我,眼神并不怨毒,只是憐惜,只一剎那,隨即變得剛強如鐵,她握緊拳頭,轉過身子。

  父親搓著手,“這樣罷,這要看你的肚子爭不爭氣了,如果生的是兒子……我可以跟周氏去說項,他勢力再大,也不能不給我抱孫子呀,誰讓他女兒不會生?”

  我無地自容,我悲憤莫名地叫:“讓小紅跟我一起餓死罷!

  小秋哭了,罵我是沒有良心的畜牲。

  小紅一直很平靜,她忽然抬起頭說:“誰會同你一起餓死?你走罷,跟你爹一起走!

  我怔住,爹也怔住。

  我連忙說:“小紅,小紅,你聽我說,我殷若琴一一”

  她打斷我,“從今天開始,我不再認識你,你走罷,你同我走得遠遠的!

  我看著她。一個人在受了大打擊之后,行動的確會得反常,但像她這樣平靜卻是少有,好比暴風雨前夕棕櫚樹的葉子連動都不動,使我害怕。

  父親及帳房先生拉起我,“走罷,我們走罷!

  我含著眼淚,“小秋一一”

  小秋手足無措。

  艷紅忽然站起來,走到門角,轉過頭來,拋一個媚眼,如同在戲臺上,她曼聲膩答答的說:“你走罷,來日方長,后會有期!彼ひ凰で嗌徤氖峙磷樱戕D進房間去。

  我們被她這失常的舉止震住,父親忙不迭的拉起我,“這時不走,還待何時?”

  “可是她懷著我的孩子。”

  “她說有就有?不知多少風塵女子用這種伎倆來瞞蔽客人,勒索金錢!

  他們兩個人架起我兩條臂膀。

  我想叫小秋,小秋已經跟著小紅進屋里去了。

  帳房先生哄著我說:“不是跟你說來日方長?你非得回家不可,你爹的那批機器運到,非要周老爺墊錢不可,這樣大的關系,你擔得了?”

  父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,“走罷,我求求你,頂多過一陣子再來,已經放下生活費,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?”

  就這樣,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。

  七月三十日

  回到家來,一切如舊。

  只是我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好覺。

  丈人替父親墊付了機器款,殷家的生意一帆風順,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軌道。

  瑟瑟出落得聰明伶俐,十分可愛,但是我始終沒有再發自內心的笑過一次。

  每天晚上,我熬得雙目通紅,也不敢睡覺,挨得累得筋疲力盡,一合上眼睛,便看見艷紅來找我,她掙扎著,伸長了手,呼喚我,但是我總是救不到她,拉她不住,她漸漸陷入流沙,我看著她死亡,我沒有救她。

  我沒有救她,也沒有救她的孩子,我不是人。

  日記記到這里,已經非常散亂,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惡夢,使我明白人們所說的:生不如死。

  他早該死了,免受這種折磨。

  我摸著自己的面孔,照鏡子,我長得像粉艷紅?我身上真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?

  我頹然,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馬大,這種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已經可以,不必再牽涉到她。

  我的內心激動得難以形容,外表反而有一種異樣的鎮靜,媽媽打了通宵麻將,才叫老英姐讓她喝了參茶,半躺在沙發上打呵欠。

  我迎上去,“媽!

  她瞇著眼,“哈拿,你又沒睡?”

  我干笑,“媽,你還說我呢!

  “我搓牌呀,年紀大的人,豈不應該縱容自己?時日無多了!

  我伏在她身上,“你要活到一百歲!

  “哦,到時人人都去了,單剩下我這個老妖精,有啥個意思?”

  “媽——”

  “哈拿,你最近心事重重,到底為什么?是為你爹?上一代的恩仇,早已一筆勾銷!

  我哭了。“媽媽,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?”我拉著面孔上的肉,想把臉皮拉下來,“為什么我不像你?”

  身后傳來馬大的聲音,“哈拿,你發什么瘋?”

  我轉身,看見剛起床的馬大。

  馬大嚇一跳,“哈拿,你好憔悴,怎么攪的,這么萎頓還纏住媽媽,快梳洗呀。”

  “你去上學罷,別理我!蔽胰匀环趮寢屔砩稀

  媽媽說:“這哈拿,越來越小,就快要吃奶糊!彼焓峙拇蛑。

  我欲言還休,心頭像有野獸在嚙咬。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。我撥電話給殷永亨。

  他很了解,“全看過了?”

  我反問:“你知道內容?”

  “并不知道。”

  “你一直有鎖匙嗎?”

  “我的好奇心不大!彼莻君子。

  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。

  他又說:“義父在這二十年來,陸續跟我說起過他對你們的思念之情。他的日子并不好過!

  我苦澀的說:“我母親的日子,更不好過!

  “他仍然在生!币笥篮嗵嵝盐。

 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!

  “出來吃杯咖啡罷!彼f道。

  我可以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好意,天曉得我需要這杯咖啡,我問:“可以來接我?”

  “自然。十五分鐘后在你樓下!

  我把臉深深埋在手心中,亞斯匹靈跳過來,我把它緊緊擁在懷內。

  馬大走過,她問:“哈拿,你在戀愛嗎?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?唉呀,沙皮狗是打狗,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懷內?當心你心理變態,那只狗也心理變態!

  我抬起頭來,“馬大!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過來,過來讓我抱抱你!蔽艺f。

  “發神經!

  “真的,請過來!蔽移>氲纳斐鲭p臂。

  她咕咕的笑著走近,我將她緊緊的抱住。

  我們有同樣的身材、皮膚、五官,抱住她,仿佛像抱住自己,小時候,一遇到不如意的時候,我們便渴望對方的身體,好像能在對方身上得到能里。

  她很擔心,“哈拿,你真的沒事?”

  “沒有,馬大,老人渴望見你,你肯去嗎?”

  她搖頭,“不,哈拿,我說得很清楚,我姓裘,我不愿牽涉到他們家的事,你看,你是為他們憔悴,是不是?我不肯,無論世人怎么說我,我有我的小世界,我愛我媽媽,我不會見外!

  “你鐵石心腸!

  “隨你怎么說!

  樓下有汽車號角聲傳上來。

  馬大毫無心肝地把話題轉到別處!斑,誰?大清早來按號?追女友毫無耐心!彼诖芭_去看,“咦,這不是殷家的人?”她轉過身子來,“哈拿,”一面孔的訝異,“他是來接你的?你同他走?”

  我取過手袋,準備下樓。

  “你連頭發都沒梳,哈拿一一”

  我到樓下,拉開車門,上了殷永亨的車。

  看到他沉實穩定的臉,我已經安下一半的心。

  “很不高興?”他輕聲道。

  “嗯;畹蕉鄽q才發現自己的身世,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。”我握著雙手。

  “應該冷靜點處理這件事!彼麆裎摇

  我苦笑,“我父母都不是冷靜的人,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液,你叫我怎么好好處理這些事?”

  “可是你一直在安寧的環境長大……在我們找到你之前,你是個快樂的。理智的女孩子!

  我愁苦的說:“我有種感覺,好日子已經離我們而去。小時候老聽母親念主禱文:不叫我們遇見災難,救我們脫離兇惡,不甚了了,現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!

  “別害怕,即使有苦難,也已成為過去,義父的病……一切恩怨已煙消云散!

  我捧著熱咖啡杯,大口大口喝著。

  “馬大幾時上醫院見他?”殷永亨問。

  “她不肯去!蔽艺f。

  “什么?”殷永亨挑起一條濃眉。

  我無奈的說:“如果我身無殘疾,或者可以備兩套衣服,換上另一件去見他,自稱馬大!

  殷永亨不悅:“你到這種時候還這么滑稽。”

  我伏在桌面上。

  “你一定要把馬大帶到他跟前,這是他最后的愿望!

  我罵:“我做不到。為什么你老像條忠心的狗?殷永亨,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?”

  他冷笑,“如果你是我,自孤兒院中被他打救出來,供書教學,有一頭家做棲身之所,你也會把他當你的主人,是,我是一條狗,作為義父忠心的狗,我還認為是一宗榮幸呢。”他停一停,“你媽媽有什么事,你也會為她慷慨就義,是不是?”

  我急得走投無路,終于哭了。

  “哭!就會哭,遇到事不是哭就是發脾氣,女人!眼淚可以洗盡煩惱嗎?”

  “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?”我說。

  “我只是一條狗,別對我說話,免得人家誤會你精通狗語!彼麣鈶嵉恼f。

  “我該怎么辦?”我絕望的問。

  “擦干眼淚,去找你的妹妹,叫她去見父親!

  “她是個很剛愎的女孩子!蔽姨嵝岩笥篮唷

  “你以為你不是?”他回答,“你們是孿生子,不是嗎?”

  我出不了聲。

  過很久我說:“我恨你。在你出現之前,我們一家子可沒有一點煩惱!

  “對不起,我破壞了童話世界的安寧,驚擾了小白雪公主,好了罷?”他言語間一點不饒放我。

  他與梅令俠簡直是兩個極端,梅言語如蜜,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撫寧靜,令最大的惱怒化為虛無,但是他……

  我沖口而出,“你應該向梅令俠學學談話的藝術!

  “對不起,我不靠一張嘴吃飯!币笥篮嗾f。

 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學習,趕緊站起來說:“我走了!

  “別忘了你的諾言!

  我嘆口氣,“我不會忘記的!

  他猶疑地拉住我,“哈拿一一”

  “我明白你為人,我倆之間雖不投緣,但我知道你是忠角!蔽艺f。

  他舒出一口氣。

  回到家。

  一開門便聽見老胡師傅在那里調弦。

  母親啞啞的低聲哼:

  “說郎君呀,

  我只恨當初無主兒。

  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,

  青樓女子遭欺辱,

 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,

  悔煞李生薄恨郎……”

  我聽得呆了。

  這是唱我的生母,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,一次又一次,作為懷念。

  我走近去。

  “哈拿,”她就小朱砂茶壺里喝一口茶,“又回來了,不開店?”

  “關門算了!蔽业穆曇舻偷貌荒茉俚。

  “唷,那我這個股東豈非血本無歸?”她笑吟吟地說。

  “你怎么不睡?”我關心她。

  “睡不著哪,哈拿,你又為什么不睡?前塵往事一剎間全回來啦,”她彈彈煙灰,“怎么睡?”

  “——后來怎么樣?”我沒頭沒腦的問。

  但媽媽完全明白!昂髞硪翢o言無語無笑,直到生下你們兩個。”

  “又后來呢?”

  “將你們托付給我,”媽媽嘆氣,“然后知道我們在聯絡殷若琴,發言罵我們!

  我的心狂跳,“再后來呢?”

  “她得病……去世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媽媽哽咽,“不要再問!

  “不是生病罷?”我搖晃媽媽,“是投河,是不是?她投水自殺了,是不是?”

  媽媽巔巍巍的站起來,“你這孩子,算什么呢,競逼起我來!闭f著她的淚水四散彈開,號陶大哭。

  我完全明白了。

  我看向老胡師傅。

  他佯裝什么都沒看見,沒聽見,他仍然在調弦,但是一雙手抖得像篩糠。

  我完全明白了。

  我狂叫起來,“媽媽。媽媽。”我撕心裂肺地喊,“媽媽!

  “兒,我在這里,我在這里!

  我與媽媽緊緊摟作一團。

  老胡師傅大叫一聲,丟下胡琴奔開去。

  是夜,我血紅著眼躺房中。

  馬大進來說:“你忘了喂亞斯匹靈。”她探一探身子看我,“哈拿,你又哭了,為了什么?”

  我轉過身,嗚咽:“馬大!

  她問:“誰欺侮你?哈拿,我不會放過他,告訴我,讓我去咬死他!”

  我握著她的手,搖動它,只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“哈拿,你想我做什么,說罷,什么我都為你做!

  “那么你同我去見一見殷若琴!

  她一呆。我逼切的看著她。

  “好的,好的,只此一趟,好了沒有?我不會同他說話,我也不會叫他,一切是為你,好了沒有?現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罷?”

  我哭得更厲害。

  “天,哈拿,你不是一個哭寶寶,我從來沒見過你淌淚抹眼的,你是怎么了?我已經答應你啦。”她轉過頭,“媽,哈拿怎么了?”

  “我叫了醫生來!

  馬大跌腳,“我不管,我去彈琴!

  我不響。

  她又來惹我,“不叫亞斯匹靈?”一臉擔心。

  我循她要求,不得不回敬一句:“盡管一輩子勤練,替鄭京和提鞋都不配!

  馬大滿意的出去。

  媽媽說:“你決意不讓她知道?”

  我搖搖頭。

  “你們這樣相愛,你母在天之靈,亦感安慰!

  我顫聲問:“在天之靈,媽媽,真有在天之靈嗎?”

  “你這孩子,怎么老說些我不能回答的話?”

  醫生來了,開藥給我,替我注射,我昏睡過去。

  于事無補,我還是醒來了,體力得到補充,精神略佳,殷永亨在我身邊,焦急的看著我。

  “沒事吧?”他問道。

  我撐起來,“馬大已答應與我們上醫院。”

  他松出一口氣。

  “你只是關心這件事,是不是?”我問。

  “不,我也關心你!彼患铀妓鞯恼f。

  聽了這句話,我不禁笑出來、他什么時候也學會說討好的話了?

  我輕聲問:“你知道我生母的終局?”

  他把眼睛看向遠處,“猜得到!

  “勿告訴馬大,她不曉得!蔽艺f。

  “也別告訴你父親,他也不曉得!

  我訝異。

  “我們所知……他以為是疾病!

  我忍不住悲憤。

  “他很快會隨她上到天,一切會成為過去。讓他去得安樂一點,在那里,他若碰得到她,她會對他言明一切。”

  “是,”我說,“希望如此。但到了那里,尚要見到仇恨的人,真是永遠不得解脫的煉獄!

  殷永亨嗤一聲笑出來,“哈拿,你的笑話真殺死我,永遠在最不適當的時候噴出來!

  我們忍不住握緊雙手。

  “唔哼!

  我一抬頭,看到馬大。殷永亨嚇一跳。

  “這么像!”他驚呼。

  “我是漂亮的那一個。”馬大仰仰頭。

  殷永亨為之氣結。

  馬大隨即說:“你別以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,我比她聰明!

  我無精打采的說:“別看咱倆長得相像,她是精品,我粗糙得多,上帝造人,不公平如斯!

  馬大說:“哈拿,你是怎么了?”

  殷永亨問:“可以出發了罷?”

  “去哪兒?”我茫然問。

  “去醫院呀!瘪R大不耐煩的提醒我。

  “哦!蔽移鹕頁Q衣服。

  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,為我梳通頭發,結成辮子。

  殷永亨在一旁呆視,他喃喃說:“如照鏡子,完全一模一樣!

  梳洗停當,我們跟殷永亨的車子上路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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