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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(fēng)信子 第一章

  我們抵達海德公園的早晨,風(fēng)和日麗,一點沒有不祥的預(yù)兆。  

  十六歲的女兒盼妮跟我說:“我們運氣好,這般天氣。倫敦一年不會超過五十天!  

  她剛學(xué)會騎馬,堅決要到海德公園一試身手。  

  上馬的時候她嘲笑說:“英國人真滑稽,騎馬也得全套制服,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國人!彼淮┲W醒澟c毛衣。  

  盼妮瀟灑的跨上馬。  

  我與小女兒盼瞇坐在長凳上。  

  “爹,你也騎一下好不好?又不是老頭子!  

  終于我找到了一匹溫馴的馬,把小女兒放在身前,抱著她,慢慢在軟沙上踱步。  

  那日是個大清早,盼妮勒住馬,跟七歲的妹妹打招呼:“咪咪,咪咪——”  

  咪咪偷偷的笑,把臉藏在我懷里。  

  盼妮的馬不住在我們身邊轉(zhuǎn)。  

  我說:“你別淘氣,自顧自去玩,當(dāng)心嚇著妹妹!  

  盼妮一笑,縱馬向前,我看著她的馬往前奔去,馬蹄踢起柔軟的沙土,我后悔沒帶照相機來。  

  我跟著她那匹馬輕輕的追上,—切都很正常。  

  我深深的呼吸著新鮮空氣。  

  忽然之間懷中的盼咪指向前,“看,爹爹。看!”  

  我看見盼妮的馬立起來。  

  “盼妮!”我叫。  

  “爹!爹!”她的聲音遠遠傳來,驚恐萬分。  

  那匹馬跳躍數(shù)次,忽然發(fā)狂的發(fā)力急奔。  

  盼妮尖叫著,我?guī)е尾[,不顧一切向前邊去。  

  我一直急叫,“盼妮!別怕,拉緊——”我自己的手足冰冷。  

  我的女兒!  

  盼妮已經(jīng)不敢發(fā)聲,馬奔離沙地向樹林跑去。  

  我發(fā)狂地叫:“救命:救命:“  

  兩匹栗色馬自我身邊擦過追上去。  

  “救命!——”我叫。  

  第三匹停在我身邊,馬上的男人說:“你停在這里不要動,把小孩先交給我!彼斐鲭p手,我發(fā)覺他也是東方人。  

  我服從地把盼瞇抱離馬鞍交給他。盼咪嚇得臉色紫僵,哭也哭不出來。  

  前頭的兩匹馬直向盼妮追去,盼妮低著頭拼死抱著馬的脖子,那兩匹馬越追越近,我把一顆心又捺入胸腔中。  

  那個陌生人淡淡用英語說:“沒事了!彼雅芜浣贿給我。  

  我下馬,把盼咪抱在手中,充滿感激。  

  就在那個時候,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馬擋住盼妮,另一個騎師想去拉馬,可是盼妮的馬忽然掙扎著轉(zhuǎn)身,后腿把擋路的騎師踢了下來。  

  我只看到那個人倒地,盼妮的馬靜止。  

  身邊的陌生人低叫:“老天!彼l(fā)狂地策鞭追過去。  

  我心中亂如一片,只弄清了兩件事。  

  第一:盼妮的馬出了毛病。  

  第二:有人因救我的女兒而受了傷。  

  這時身邊已有圍觀的途人,我把盼瞇塞在一女士手中,“對不起,請你照顧一下,我要過去看看,那是我女兒!  

  盼瞇在陌生人懷中抽泣。  

  我上馬奔到出事的叢林邊。  

  “爹!”盼妮緊緊的抱住我。  

  蹲在地上的是兩個年輕男人,都是黃皮膚,其中一個我適才見過,倒在地上的卻是一個女人。  

  她臉向下,伏在地上動都不動。  

  我急著向前走一步,“怎么了?”  

  事先見過的那個陌生人攔住我,仍然用平淡的聲音說:“不礙事!  

  另外一個根本像沒察覺我的存在,一直蹲著守護傷者。  

  我摟著盼妮站在一邊,心中不禁佩服那兩個男子的鎮(zhèn)靜。  

  “爹,血!”盼妮驚駭?shù)母嬖V我。  

  傷者伏在地面,身上滲出血來。  

  我急問:“我們快叫救護車吧?”  

  海德公園四周的游人已浙漸向我們這一角聚來。  

  就在這時候,一輛黑色的旅行車以極高的速度,不顧一切的鏟上草地停下來,駕駛位上跳下另一個年輕男人。  

  他們?nèi)齻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張毛毯里起地上的傷者,輕輕的把她放在擔(dān)架上,推進旅行車內(nèi),然后他們跳上車,預(yù)備走了。  

  我攔住他們,“兄弟,且慢,這個大恩先擱下不說,你們的姓名總得告訴我一聲!  

  可是他們已經(jīng)發(fā)動車子引擎,守在傷者身邊的那一位,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談過的那人,以他一貫的平靜聲音說:“小事何足掛齒!  

  接著車子平穩(wěn)地開走了。  

  盼妮急說:“爹,他們實在是救了我一命!  

  我點點頭。  

  這時警車也趕到了,警號嗚嗚的叫著。  

  草地樹叢邊有一攤血漬。  

  盼妮忽然蹲下,拾起一樣?xùn)|西:“爹,你看!  

  我拿在手中,那是一只耳環(huán)。一顆圓型鉆石配著粒眼淚型的珍珠,我放入口袋中。  

  盼瞇這時由警察交回我手中。我們到警局去錄口供。  

  盼妮跟警方說:“我們是美國公民,我父親是一個作家。是。他就是ST季,季少堂。你看過他的《長江與我》嗎?太好了,我們到倫敦是度假來的!  

  “不。我們不認識那三男一女,從來沒見過面。不錯,他們也是東方人。”  

  “其中一位跟我說過話,他們?nèi)碎L得很相像,—般濃眉大眼。傷者是女性,我沒有看到她的臉,她騎術(shù)非常好,穿黑色的衣服,頭發(fā)上有發(fā)網(wǎng)。一切發(fā)生得太快,我記不了那么多!  

  “大概是二十多歲吧。可能三十、四十歲,看不清楚。”  

  “既然沒事,我們要走了!  

  我們回到旅館第一件事便是訂機票回紐約。盼咪受了驚嚇。她需要看醫(yī)生。  

  盼妮說:“但是我們必須要找出那家人是誰,為什么那么神秘!  

  “怎么找?”我反問,“人家已經(jīng)受了傷,我們拿什么去補償?”  

  我取出那只耳環(huán),細細觀察。  

  盼妮說:“這是一只鐵芬尼耳環(huán)。”  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詫異。  

  “媽媽有一只戒子是鐵芬尼買的,招牌印子一!獦!  

  “嗯。”我把那只耳環(huán)慎密的藏好。  

  傍晚警方通知我們,說一絲消息都沒有,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,他們查過各間醫(yī)院,都沒收錄此類病人。  

  為什么他們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?  

  為什么他們不待警方來到而馬上離開現(xiàn)場?  

  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表示,至少得寫封信去感激一番,到底人家為盼妮受了傷,輕重尚不知。性命攸關(guān)。  

  到現(xiàn)在或者我應(yīng)該說一說我個人的故事。  

  我是一個職業(yè)寫稿人,靠說故事為生。  

  寫小說對我來說,是很自然的事。  

  我畢業(yè)于美國中部一間州立大學(xué),拿的是“文藝創(chuàng)作”系博士。在讀書當(dāng)兒曾用英語投稿到數(shù)間雜志,也獲得刊登。我一早搞通了思想,既然身為中國人,就算入了美國籍,若要在長毛堆中出人頭地,混出名堂,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。我的稿件中充滿禪、陰陽、易經(jīng)、八卦、軍閥、白牡丹、蠱、男人的辮子、女人的小腳,諸如此類。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,我寫的短篇之中、稿費最高的  

  一篇叫“東方人與性”,投到婦女雜志上,幾乎沒名揚四海。  

  畢業(yè)后我開始寫小說——  

  長短適中的口袋書,宜在火車與地下鐵路上隨著車子震蕩的節(jié)奏閱讀。我的書本是純商業(yè)性的,我的經(jīng)理人常常提醒我:“孔夫子說:無竹令人俗,無肉令人瘦——”  

  我老是改正他:“不是孔夫子,中國人講的話不全部是孔夫子說的,那個人是蘇軾蘇東坡。上帝。”  

  我的經(jīng)理人還說:“孔子活在今天,也會叫你寫多點暢銷書,我擔(dān)保諾貝爾獎金不會落在你頭上,可是你現(xiàn)在的生活有什么遺憾?”  

  我的生活是出版《長江與我》一書之后才改善的,之前兩袖清風(fēng),老婆都養(yǎng)不起。  

  幸虧老婆不需要我養(yǎng),我岳父又是香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富豪,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發(fā)的財,鮑家世代造船。首屈—指。岳父五個女兒,每人分得的嫁妝豐富得足以安樂的過一輩子,是以我可以在開頭的十年埋頭寫稿,做其窮書生。  

  我“成名”還是最近五年的事,現(xiàn)在提起“季少堂”三個字。也有人會頷首側(cè)目了。在美國,只要抖得起來,文章是有價的。  

  《長江與我》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。  

  經(jīng)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:“ST!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!揚子江!”  

  我泄氣的說:“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,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,我發(fā)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么!  

  “你豈不是中國人?”他瞪著眼干著急。  

  “老兄!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,拔萃男校畢業(yè)。十七歲到美國。上帝!”  

  “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,別告訴人!苯(jīng)理人急出汗來。  

  我喃喃自語:“揚子江。老天!  

  “去做研究!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,誰是天才呢?如果你可以寫論文,你也就可以寫《長江與我》!  

  “吸血鬼!蔽艺f。  

  “老友,我只抽百分之十五傭金,你別過分,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,孔夫子說——”  

  孔夫子他的鬼。  

  可是書終于寫成功了,銷掉二十多萬本。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——第一次由我付帳——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,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。  

  當(dāng)時妻的置評是:“長江?你知道什么長江?”  

 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:“季鮑氏,你說話當(dāng)心點!  

 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。  

  《長江與我》之后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,我竟然可以拒絕岳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,真是天下一大樂事,原以為憑“才氣”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,現(xiàn)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,也屬異數(shù)。  

  更奇的是岳父在這么多女婿中,最喜歡我。  

 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,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,認為奇恥大辱,遺產(chǎn)只打算分三份,洋女婿為投其所好,痛苦地學(xué)國語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的拍伊馬屁,伊卻板著面孔講:“我勿會講國語,我只會講寧波閑話!  

  哈哈哈,笑得我。  

 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,在威爾斯理念書,我并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,我喜歡她的白皮膚,人也溫柔大方,具幽默感,我與她約會著,有時乘半日火車周末到她家,只夠錢請她吃熱狗。  

  到結(jié)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。  

 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。  

  我們之間有緣,他馬上贊我有書卷氣。  

  后來老婆與我爭吵,他老是幫我:“少堂是讀書人,阿因偌勿要同其吵!  

  等我發(fā)了點橫財,他更得意,寫字樓里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,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:“我女婿——”  

  我覺得岳父是個老好人,他造船是一流,對于文學(xué),就不甚了了,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,算不得數(shù),真是汗顏。  

 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,也許是我的嗜好:研究celts少數(shù)民族的歷史略有成績,進入國家地理雜志會做一名會員。  

  盼妮說得好:“爹呢,一寫稿便皺起眉頭,一到地理雜志開會便眉飛色舞!  

  我指著盼妮說:“你呀,你應(yīng)該知足,你看你的遺傳多優(yōu)秀,外祖父有的是錢,父親有的是才。  

  老婆說:“你算了吧——《長江與我》!彼Α  

  我說:“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,你或者不感興趣,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: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——”  

 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。  

  我軟下來,“季鮑瑞芳,”我說,“如果沒有你,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(guān)做工,一輩子出不了頭,”我擰擰她的臉頰,“一切都歸功于你!  

  “去你的!”她拍掉我的手。  

  我說:“季鮑瑞芳,為什么你都三十歲了,尚這般貌美如花?”  

  “你少跟我來這一套!彼f。  

  我們的生活優(yōu)哉悠哉,直到小女兒盼瞇出生。  

  大女兒盼妮養(yǎng)下來的時候,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沒有,于是叫她盼妮——希望經(jīng)濟情況有改善。  

  我記得老婆還說:“為什么不叫‘常滿’?”  

 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。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。  

 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,我們才發(fā)覺她有點遲鈍;認不清顏色,不能夠自己穿衣服,不會用筷子,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,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。我很震驚,馬上請醫(yī)生研究,結(jié)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,需要特別護理。  

  老婆因此郁郁不樂。  

  我很生氣,我說:“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,人生在世,各有命運不同,人人像你這么懂得養(yǎng)生之道——老子是鮑某,老公是季某,你若嫌盼咪,我就帶她離開你!”  

  她大哭一頓,之后反而安樂了。其實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。  

  到現(xiàn)在,不但我們?nèi)谧訉ε芜鋵檺塾屑,連她外祖父都受感動而鐘愛她。  

  鮑老先生直說:“我們對季家不住,少堂只得兩個女兒!  

  重男輕女。  

  盼咪腦中有一個良性瘤,漸漸壓住神經(jīng)線,將來會影響她視力。惟一的解決是動手術(shù),但是盼咪實在還小。這件事還得押后。  

  結(jié)婚十七周年,老婆流淚說:“少堂,你對我真好。”  

  忽然我也握著她的手,眼睛紅紅,“老婆,我愛你!  

 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!罢鎼盒,言情片中都沒有這般肉麻的對白。都十七年了,人家離婚好幾次、你們還恩恩愛愛,落后!  

  到今天,我們結(jié)婚近二十年,還是恩愛如初,奈何。  

  生活一直寧靜。直到這次意外。  

  回到紐約,我把海德公園的事告訴老婆,她幾乎沒嚇死。  

  “盼妮!”她抱怨,“你真是闖禍胚!”  

  “算了。寧波女人,現(xiàn)在我們要設(shè)法查那家人的姓名來歷,總之不上門去拜見感激一番,我晚上睡不著!  

  把盼瞇送到醫(yī)院去接受治療,相熟的醫(yī)生勸導(dǎo)我們不可再令孩子受驚嚇。  

  盼妮喃喃說:“我發(fā)誓以后不騎馬了!  

  我把那只耳環(huán)取出與妻研究:“你看這個!  

  妻說:“鐵芬尼貨色!彼尞,“這只耳環(huán)價值不貲。”  

  “這樣,我到鐵芬尼去問!  

  “有道理,鐵芬尼的顧客并不多,這耳環(huán)又很特別,你去走一次也好!  

  她替我打電話,約好鐵芬尼珠寶的營業(yè)主任。  

  我懷疑起來,“喂,你怎么跟他們那么熟?”  

  “別疑心,你岳母最近去買過幾套首飾!崩掀判,“不是我!  

  到了鐵芬尼,我說我是“季太太的丈夫”。  

  我把那只耳環(huán)取出放在營業(yè)主任面前,簡單的說:“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。”  

  那法國佬賊頭狗腦的會心微笑,與我打官腔:“季先生,我們對于珠寶的來歷——”  

  “——一向保密是不是?”我說,“你誤會了,這一只耳環(huán)并不是神秘女神與我一夜風(fēng)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紀念物,這是我拾回來的東西,我只不過想物歸原主!  

  死鬼法國佬自然不相信我說的話,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聳動起來,我氣不過,搶了那只耳環(huán)就走。  

  回家跟老婆說:“不行,你得跟我去走一趟!  

  到底還是季鮑氏有辦法,由她出馬,找到經(jīng)理,她與我坐在辦公室內(nèi),把海德公園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。  

  那經(jīng)理沉吟半晌,拎著耳環(huán)用放大鏡看半晌:他說:“我很清楚這耳環(huán)是什么人來訂制的。”  

  我與老婆對望一眼。  

  老婆忍不住問:“大客戶?”  

  “嗯。三年前有人送來一大批珠寶,要求拆了重鑲,我們接手后詫異無比,自問沒見過這么多的珍品!  

  經(jīng)理停了一停,仿佛經(jīng)過三年他還在吃驚。  

  我自然沒想到事情還有這么出奇的因素,大訝。  

  他說下去:“鉆石還有個價錢,翡翠更無可估價,消息傳到同行,巴黎卡蒂亞與倫敦古青斯基都派人來看過貨色,奇是奇在他們也同樣收到珍貴的玉石鉆飾要求重鑲,都由同一個人送出。這批珠寶貨色既然如此珍貴,照說件件有個記錄才是,卻又無跡象可尋。而且客人擱下便走,也不買保險,我們總共花去八個月,才把它們鑲好,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。物主收了貨付卻現(xiàn)款,并無任何置評!  

  我越聽越奇。  

  “這耳環(huán)便是其中一款,你們別瞧款式簡單,第一.這顆珍珠非同小可。第二,這鉆石有個名稱,叫金絲雀,你瞧這淡黃色——”他一臉的神往。  

  仿佛我們是來上珠寶鑒定課程似的。  

  我心急,打斷他:“先生,請問主人——”  

  “姓宋。是你們中國人,”他臉上帶種夢幻,“你們神秘的中國人!  

  “住址呢?”我意外地問。  

  “我們一向沒有透露顧客住址的習(xí)慣!  

  說來說去,三顧珠寶店,仍是不得要領(lǐng)。  

  “老婆,你想想法子!蔽矣弥形恼f。  

  老婆說:“人家以干金之體,替我們女兒擋了一場災(zāi)難,如今傷勢不明,我們想托貴公司替我們聯(lián)絡(luò),務(wù)求把這只耳環(huán)送了回去!  

  “這個,”經(jīng)理很猶疑,“我們不是代轉(zhuǎn)書信的地方!  

  我暴躁的說:“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給我們就是了,你們又不是瑞士銀行,我們又不是壞人!  

  經(jīng)理瞪我一眼。  

  老婆拉一拉我,很禮貌的說:“謝謝你,我想我們已經(jīng)知道得很多了。”  

  那經(jīng)理把我們送出門口。  

  老婆埋怨我,“你這個人,沒點斯文相,像什么天地會當(dāng)香主的白相人!  

  我說:“你懂什么,這叫藝術(shù)家脾氣——”我忽然靈光一現(xiàn),“老婆,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!  

  “什么事?”  

  “你不覺得那班姓宋的人,動作敏捷整齊,簡直像一個幫會?”我問。  

  “你在做夢,你為什么不改寫武俠小說或是科學(xué)幻想小說?”老婆沒好氣。  

  “瑞芳,”我說,“現(xiàn)在我們上哪里找人去?”  

  “你真笨,爹爹跟卡蒂亞不知多熟,叫爹爹到卡蒂亞去打聽姓宋的大客人,那還不容易?”  

  “真是!”我拍一下腦袋。  

  “你猜是誰姓宋?”瑞芳問,“是那位女士?還是那三位先生?”  

  “我不知道,可能都不姓宋,可能這對耳環(huán)只是一份禮物。”  

  “說得也對!  

  三日之后,盼咪出院,我們歡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來。  

  瑞芳她爹鮑老先生打了個長途電話來,說:  

  “你們見鬼?姓宋的就住你們的頂樓Penthouse!  

  我與瑞芳面面相覷。  

  瑞芳說:“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住紐約,不然很容易查!  

  我們馬上到管理處去打聽,他們說:“是姓宋。”  

  “這就好辦!蔽艺f。  

  “我與你一起上去道謝。”瑞芳說。  

  “不。我一個人去,宋家怪怪的,人多反而不好!  

  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  

  “買一束鮮花,”我踱著步,“請宋太太安。”  

  “也只能如此,再帶一本你的書上去——《長江與我》!  

  我再緊張,也忍不住笑出來。  

  這本書自從出版以來就被季鮑瑞芳調(diào)笑到如今,見鬼。  

  我到街角去買花。  

  “康乃馨,”我說,“三打,粉紅色。”  

  “我們沒有康乃馨,先生。”  

  我一怔。  

  “玫瑰好不好?”  

  “不好。”我指指,“那是什么花?”  

  “那是風(fēng)信子,先生!  

  “很好,全部包起來!  

  紫色的花,包在白紙里。  

  回到公寓,我請管理處通報,我要上頂樓。  

  管理處聯(lián)絡(luò)了半日,我呆子似的捧著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樓下。  

  老婆下來找我,“先回家吧!彼f。  

  “沒關(guān)系,我們反正從來沒在這里大堂坐過!蔽艺f。  

  “這是什么花?從來沒見過,蠻好看。”  

  “叫風(fēng)信子。”我說。  

  “并不香!彼f。  

  管理員走過來說:“季先生,頂樓的宋先生說既然你定要見面,請上去!  

  我與老婆交換眼色!拔疫@就去了!蔽艺f。  

  “你怎么像‘風(fēng)蕭蕭兮易水寒’?”老婆問。  

  “我心里實在慚愧,人家闊太太為了咱們女兒,自馬上摔下來,情形不知是好是歹。”  

  “看樣子沒有太大的問題。”老婆說。  

  “你不知道他們,怪得要死,”我說,“在現(xiàn)場傷者伏在地上動也不動,他們尚且淡淡地道:‘不礙事!  

  “怕是真不礙事呢?你先去照會,改天我?guī)Я伺文菰偕先。?nbsp; 

  我點點頭。  

  電梯直駛到頂樓,我按鈴。  

  來開門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園跟我交談過的人。  

  “宋先生——”我連忙招呼,“季某總算找到你了!  

  “不敢當(dāng),不敢當(dāng),”他和藹地笑,“請進來!  

  我捧著一大把花進門坐下,平時倒覺得自己頂風(fēng)流瀟灑、此刻忽然自慚形穢、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。  

  我把花擱在桌子上問:“尊夫人無恙吧?”  

  他忽然面紅起來,“季先生誤會了,我雖姓宋。卻是宋太太的管家!  

  哦。一個管家。我很不好意思,這好比劉姥姥把平兒當(dāng)作風(fēng)姐——我怎么可以做成這種錯誤,什么時候開始,我競變成了鄉(xiāng)巴佬。  

  “我叫宋保羅。”他和藹的說。  

  “宋先生。”我尷尬地稱呼他。  

  “不敢當(dāng),不敢當(dāng),”他連忙說,“叫宋二可以了,我們—共四兄弟,如果叫‘宋先生’,該怎么個應(yīng)法?”  

  “哦,”我說,“那也好。我是季少堂,我們還是鄰居呢,我就住樓下!  

  “這我知道,季先生。”保羅微笑。  

  “噯,那么你也該叫我一聲老季。”我笑。  

  “那么不客氣了!彼Γ凹拘终媸撬烊!  

 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,忽然一怔,但只有一剎那,馬上又恢復(fù)自若。  

  有外籍女傭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。  

  我打量著他們這所公寓,約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倍,連著頂樓花園與噴水池,家俱裝修很華貴,跟我岳父大人的興趣相仿,是法國宮庭式。  

  女傭人泡了中國茶出來侍候。  

  我開始入題,“宋夫人的傷勢不要緊吧!蔽覇枺拔覀円患曳浅煨。”  

  “太客氣了,”宋二這個人是這么溫和,“現(xiàn)在沒事,當(dāng)時可讓我們吃一大驚,這完全是意外。季兄不必耿耿于懷!  

  我感激的說:“可是我們想見到宋夫人面謝!  

  宋二說:“宋太太不在紐約,她在納華達州。”  

  “啊!蔽乙馔,“宋先生呢?”  

  “宋先生在蘇黎世。”他說。  

  我點點頭:“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復(fù)了吧?”  

  “完全沒事了!彼,“請放心!  

  我把那只耳環(huán)握在手中,放在茶幾上,“請你代交還宋夫人,并且代為致意,如果宋夫人到紐約來,務(wù)必請通知我一聲,好讓我上來拜訪!  

  “當(dāng)然!彼味膽B(tài)度客氣又沒有距離。  

  這時書房忽然轉(zhuǎn)出另一個年輕人,跟宋二一般的濃眉大眼,體格強健,只是神氣帶種冷峻。  

  宋二連忙介紹說:“這是我弟弟路加,老三,過來認識季兄!  

  路加比保羅冷一分,可是也俊一分,他笑說:“我讀過季兄的《長江與我》!  

  我忽然面紅了。  

  老三說:“那本小說很有商榷的余地,可是季兄在國家地理雜志上那篇關(guān)于Celts民族的文章,真令人佩服不已!  

  我總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,“怎么——?”  

  宋三有種倨傲:“我也是國家地理會會員!  

  “?”我連忙問,“請問是哪個分會?”  

  這時候宋二一個眼色使過去,宋三頓時轉(zhuǎn)了話題。  

  他笑說:“季兄一定以為我們太太在這里,所以送了風(fēng)信子上來!  

  “老三!彼味柚顾  

  這當(dāng)中一定有什么事,可是為什么?我的腦筋飛快地轉(zhuǎn)動。  

  宋三笑,“老二你真婆媽,風(fēng)信子——”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,停一停后接口,“季兄你有所不知,老二是園藝專家,他種植的風(fēng)信子品種很廣,而且色香俱全!  

  原來如此。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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