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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(fēng)信子 第七章

  在電梯中,我忍不住說:“你不敢為難她,她是宋家明的妻子,你一半主人!  

  他—聲不響。  

  到了公寓門口,我按鈴,外籍女傭人來應(yīng)門,見是我,很禮貌的說:“太太有要事,她半小時(shí)前離開的。”  

  聽了這話,我既安慰又擔(dān)心。  

  我們在公寓里轉(zhuǎn)一個(gè)圈子,確是人去樓空。  

  宋約翰說:“還有樓上那一層!彼钜獾乜次摇邸  

  樓上也沒有人,榭珊顯然已經(jīng)撤走了。  

  他問我: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  

  我答:“積克,如果你一直認(rèn)為她不可能為我出走。這個(gè)問題何必問我?”  

  “少堂。”他說,“這不是鬧意氣的時(shí)候,為地的安全起見.你一定要告訴我們,她在哪里。”  

  “我不知道,我與她在這里分手,只是一小時(shí)之前的事。”  

  他注視我很久,然后說:“我相信你。”  

  他急急的走了。  

  我很焦急,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,我想她必定要與我聯(lián)絡(luò)的。  

  回到家中,瑞芳并不打算放過我。  

  她靜靜坐在客廳的大沙發(fā)里等我,燈光很暗,—副大逼供的情調(diào)。  

  我疲倦的坐下來,用手托住頭。  

  瑞芳忽然笑出聲來,苦澀得很。  

  “笑什么?”我問。  

  她說:“我一向以為我們是最理想的一對,沒想到今晚也得上演這—幕!  

  “瑞芳,你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,你不會跟我大吵大鬧,我今天很累。”  

  “你看,女子無才便是德,念過幾年大學(xué).便有知識的負(fù)擔(dān),連吵都不能吵!  

  “別那么講,”我說,“我也很痛苦!  

  “你的痛苦是懷疑宋榭珊這個(gè)夢的可靠性,與我們沒有關(guān)系,你不再愛我們了!比鸱嫉穆曇舫錆M了創(chuàng)傷。  

  我不出聲。  

  “少堂,你一直都是個(gè)有情有義的人,怎么會變得這樣厲害?為了一個(gè)不可能達(dá)到的夢……少堂,你真的想清楚了?”  

  “瑞芳,你是最了解我的人,你知道我是一個(gè)傻子,我不懂得掩飾,”我忽然嗚咽起來,“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,我已經(jīng)愛上了她。”  

  瑞芳看著她自己的雙手,“我明白,少堂,你也知道我的脾氣,當(dāng)你再回頭的時(shí)候,我不會在這里等你!  

  “瑞芳!”我撲過去。  

  她擁抱著我,我們兩人痛哭失聲。  

  盼妮靠在門邊,默默地陪我們流淚。  

  第二天一早,盼妮替我端早餐進(jìn)房,她說:“媽媽走了!  

  我問: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  

  “去跟公公!彼谖掖惭。  

  我并不想吃東西,昨夜沒有睡好,一閉上眼便看見榭珊,她穿黑色的衣服,混身珠翠,站在家門口等我。我越向前去喚她,她流下淚來,眼淚瞬間化為鮮血。  

  “爹爹!”  

  “嘎?”我怔醒。  

  “媽媽走了,你不去追她回來?”盼妮十分焦急。  

  “我——”我不知怎么解釋才好。  

  盼瞇這時(shí)候奔進(jìn)我房間來,她尖叫著:“我不要上學(xué),我不要上學(xué)!”  

  保姆扯著她,她卻踢打保姆。  

  我問她,“為什么不上學(xué)?好孩子都得上學(xué)!  

  她兇霸霸的叫:“做好孩子有什么益處?我不上學(xué)——他們都不喜歡我,欺侮我,因?yàn)槲夜φn不好,老師不讓我在課室說話,責(zé)罰我,我憎恨他們。”  

  我顫驚。  

  “我要媽媽!”她大哭起來,“我不快樂,我要媽媽,我不上學(xué),他們用石子扔我,他們欺侮我!  

  盼妮揮手叫保姆把她抱開。  

  我抱著頭悔恨交集。  

  盼妮說:“爹爹,你怎么了?”  

  我嘆一口氣,“自從宋醫(yī)生把瞇瞇治好之后,我沒有見過她的笑臉,她從前是個(gè)最溫馴最可愛的孩子。”  

  盼妮說:“把媽媽找回來,好不好?”  

  我說:“你不會明白,即使把她找回來,我們也不過是有名無實(shí)的夫妻,我們不再相愛—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你想說:許多夫妻還不是這么過了一輩子,但我與你母親忠于自己,我們——”我的聲音低下去。  

  盼妮說:“但是宋榭珊——爹,我能明白男人拋妻離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、但是宋榭珊——”她懇切的看著我。  

  我的心一寒,他們都不相信榭珊會為我離開宋家明,為什么?難道我不值得?他們太小覷了我。  

  盼妮說:“爹爹,你跟宋榭珊在一起,真的會有幸福?”  

  “別說下去了——”  

  “你想想,”她含淚說,“你其實(shí)并不認(rèn)識她,你連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——”  

  電話鈴響,我取起聽筒。  

  “我是榭珊。”那邊說。  

  “你在哪里?”我急問。  

  她說了一個(gè)住址。“只有十分必要的時(shí)候才通消息!  

  我一怔:“你在——”  

  她掛上電話。  

  我放下了心。  

  我轉(zhuǎn)頭看著盼妮,緩緩說:“對不起你們.我無法繼續(xù)履行做父親的責(zé)任。”  

  盼妮低下頭,她說:“宋家的人……爹,你曾經(jīng)告訴過我,我跟著馬可不會有幸福,因?yàn)槲覀兪遣煌澜绲娜耍窃谖倚牡紫,我仍然愛著馬可,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,現(xiàn)在你對宋榭珊,也是—樣吧?”  

  “是。”我茫然說,“宋家的人改變了我們的一生!  

  瑞芳到達(dá)娘家的第二天,鮑老先生的電話便接到我書房。他的聲音是陌生的、冷靜的。  

  他問:“你娶了我女兒十八年,忽然覺得她配不上你了?”  

 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。  

  “你帶著兩個(gè)女兒到香港來,瑞芳要與你離  

  婚。我要聽聽你那面之辭。”  

  我問:“瑞芳說過什么?”  

  “她沒說什么,你盡快來,見了面才說。”老先生很不耐煩的掛上電話。  

  依照平時(shí),我必然馬上趕了過去,我對岳父有一定的尊敬。但是現(xiàn)在,現(xiàn)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。  

  盼妮先收拾行李,她說:“我們兩姊妹決定到外公處看媽媽,爹,要不你一個(gè)人留在紐約!  

  瞇瞇抬起頭,盯住我,眼光十分怨毒,完全不似一個(gè)孩子,我心悸。  

  她對我說:“爹爹,你與我們?nèi)フ覌寢!?nbsp; 

  我軟弱的說:“給我一點(diǎn)時(shí)間收拾。”  

  盼妮問說:“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?”  

  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鼻子忽然酸起來,為了她,我心甘情愿赴湯蹈火,但對她,我毫無要求,只求要時(shí)常知道她的消息,于愿已足。  

  “她在哪里?”盼妮問。  

  “不要問太多!蔽覒┣笏,“盼妮,不要問太多!  

  “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,爹,她一個(gè)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,你有沒有想過?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,如何在短短時(shí)間內(nèi)辦妥一切手續(xù)?”  

  “我稍后有機(jī)會,自然會問她!蔽艺f。  

  “你真的那么相信她?”盼妮問。  

  “我相信一切人!蔽艺f。  

  盼妮嘆口氣,無可奈何的說:“爹爹,你真的在戀愛!  

  我?guī)е鴥蓚(gè)女兒回香港,岳父派車子來接我們。  

 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面前說壞話,但見到岳父,總是做賊心虛,有幾分不自然。  

  瑞芳不肯見我,這個(gè)倔強(qiáng)的小女人,被我傷透了心,再也不肯轉(zhuǎn)彎。  

  鮑老先生說:“你們有什么理由要離婚?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(rèn)的神仙眷屬!  

  我低下頭。  

  “出去玩,玩出毛病來了?”他藐著我,“痛腳抓在她手中,小事鬧大了,是不是?”  

  “不是,絕對不是!蔽曳洲q。  

  “男人都是這樣的,”他笑,“我不怪你,可是鬧到要離婚,你就不夠精明了。”  

  我不欲作答,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,他當(dāng)然不必離婚,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,因?yàn)樗抢鲜街袊腥,他自覺有權(quán)那么做,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。  

  而我,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,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,我也決不能一個(gè)人踏兩只船。  

  他不服氣,“那個(gè)女人長得如何?你總有照片?我倒又不相信了,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!  

  我打開皮夾子,把照片遞過去。  

  “照片是盼妮拍的!蔽艺f。  

  老頭子輕蔑地?fù)P起照片,眼光才投在上面,馬上怔住了,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,背著我開始踱步。  

  “為了她的美貌?”他問。  

  “不,她同時(shí)還是一個(gè)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。”我說。  

  “她愛你?”老頭子也不置信。  

  “她沒有如此說!蔽铱粗约弘p手。  

  “—句應(yīng)允也無,你就為她拋妻離子!  

  “是!  

  “她有那樣的魅力?”  

  我不出聲。  

  鮑老先生嘆口氣,“如果照片真是她,那也不怪你、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——”  

  我低下頭。  

  “你再考慮考慮,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,”他說,“到底二十年了,少堂!  

  我轉(zhuǎn)過身子,看著長窗外的景色。  

  “聽說這個(gè)女子是有夫之婦!崩舷壬f,“夫家與一個(gè)逃亡政客有密切關(guān)系,這個(gè)政客在統(tǒng)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后逃亡,聽說他囊括的財(cái)產(chǎn),光是現(xiàn)金,就有二十億美金!”  

  我搖搖頭,“我并不在乎這些!  

  老先生說,“她是一個(gè)逃妾,他們?nèi)绾蝸G得起這個(gè)面子?換句話說,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,同時(shí)會懲戒你,你千萬要當(dāng)心!  

  “我知道!  

  老先生苦笑,“少堂,我再說也沒用,你一個(gè)字也沒聽進(jìn)去,你已經(jīng)為這個(gè)女人著了魔。”  

 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(xiàn),她麻木地說:“我們已經(jīng)決定離婚,不用多說了。”  

  “瑞芳——”她父親一頓足,“你們自己說吧。”他轉(zhuǎn)身出房。  

  瑞芳仰起頭,若無其事的說:“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,我很感激,我們之間已經(jīng)無可挽救,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,我會盡快與你辦離婚手續(xù)!  

  “你——”我說不下去。  

  “我很快會習(xí)慣獨(dú)身生活。我已與盼妮談過,她會與你住到成年,至于咪咪,她跟我。”  

  “你不準(zhǔn)備摑打我?”我絕望地問,“不向我拿贍養(yǎng)費(fèi)?甚至不摔爛一只花瓶?”  

  “不,”她說,“你可以自由的走。”  

  “你——”  

  “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,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。”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(jiān)決的神色。  

  我呆呆的站著,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。  

  瑞芳反而笑了,她溫和的說:“噯,少堂,這像什么話呢?如果有人要哭的話,哭的人似乎應(yīng)該是我,不是你。”  

 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,哽咽的說:“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?盼妮只得一歲——”  

  “啊,是,”瑞芳附和地說,“那時(shí)《長江與我》還沒動筆——”  

  我叫起來,“我恨你!你為什么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?你為什么掩飾控制得這么好?我恨你!”我一手掃過去,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。  

  架子摔在地上,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,瑞芳默默的蹲下,揀起碎片,一塊塊重新排列好。  

  我說:“說你恨我。”  

  “不,”她平靜的說,“我永遠(yuǎn)不說!  

  我說:“你是一個(gè)最殘忍的人!”  

  她嘆口氣,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。  

  當(dāng)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,他說:“少堂,我很少求人,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,你多考慮幾天!  

  我答應(yīng)下來。  

 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。  

  我天天往街上逛,盼妮帶著瞇瞇陪我。  

  一個(gè)和暖的星期日下午,我建議到上環(huán)去,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,我說。  

  在那一區(qū),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,盼妮笑著數(shù):那里的老年人特別龍鐘,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,街道非常的臟,文武廟、古玩店、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,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,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,廳內(nèi)漆黑,偶然飄出花布的簾子,也像一個(gè)夢,不合時(shí)代節(jié)拍。  

  然而宋榭珊,又不是這樣的夢,我嘆一口氣,心中念她的名字。  

  我與兩個(gè)女兒沿石級而上,走到廟前一塊空地,忽然看到白鴿飛起,一只跟著一只,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。  

  盼妮說:“這是一處公眾游樂場。”  

  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廣場有檻褸的滑梯與秋千架子,不過孩子們都聚在東邊一個(gè)小角落。  

  盼瞇拉著我要去看熱鬧,我說:“別過去、我們吃冰激淋!  

  “我要看魔術(shù),我要看。”瞇瞇固執(zhí)得很。  

  我皺著眉頭,“那是江湖賣假藥的,一會兒警察就來趕了,有什么好看?”  

  盼妮笑,“爹爹,我們就陪她看一會兒、否則她鬧將起來,誰能控制她?”  

  我無可奈何,只好陪她們過去。  

  只見一群鄉(xiāng)氣的孩子圍著個(gè)穿唐裝的中年男人,那男人手法磊落,揚(yáng)手轉(zhuǎn)身間,有意無意、變出無數(shù)白鴿,他身前放著—只簡單的木架子,上面已停著三四十只鴿子,可是他還不停的變,甚至搔一下頭的剎那間都變出一只鴿子。  

  —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,咧大了嘴,被他迷惑住。  

  盼妮嘖嘖稱奇:“他簡直偉大呢!”  

  我也留上了神,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,灰禿禿的一身衣服,像他那樣的男人在上環(huán)這一區(qū)起碼有三萬名,毫不起眼。  

  但他那手魔術(shù)卻揮灑自如,我忍不住隨著孩子們鼓掌、一邊下結(jié)論:“沒什么稀奇,這手魔術(shù)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見過,一時(shí)想不起來!  

  剛說完這句話,我聽到身邊傳來清晰的一聲冷笑。  

  我詫異地轉(zhuǎn)頭,站在我不遠(yuǎn)之處是一個(gè)老頭子,白發(fā)白須,一襲長袍雖然十分舊,卻很干凈,他身段也還硬朗,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輕蔑的眼光看著我,倒像剛自一幅山水圖中走出來的人物。  

  我并不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有什么好笑,加上心情不好?戳怂谎壑,也不加理會。  

  盼瞇看得不住蹬足,興奮得莫名。  

  盼妮輕輕推一推我,“她很久沒有這么高興了!  

  我說:“這還不容易,每星期帶她去看一次變白鴿好了!  

  我才講完,身邊又來一聲冷笑。  

  我不耐煩的轉(zhuǎn)頭過去,問那老頭,“請問閣下為什么笑?是否我說了一些非?尚Φ脑?”  

  老頭瞪著我:“不錯(cuò),你的話的確非常可笑!  

  “為什么?”  

  他冷冷的說:“這一手‘萬境歸空’。我練了五十年,尚未到這位先生這樣的地步,而你一連講了好幾次,硬是說在別處見過這套魔術(shù),豈不是可笑!  

  我問:“萬境歸空?”  

  他冷笑,“正是!  

  我轉(zhuǎn)頭看那個(gè)中年人,他已表演完畢、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鴿,他取起架子順揮手出去,一轉(zhuǎn)身,所有的鴿子在那一剎那全部失去蹤跡。  

  老頭又得意又羨慕,說:“看見沒有?萬境歸空!  

  觀眾發(fā)出贊嘆的聲音,中年人一鞠躬,盼瞇在這時(shí)候沖上去,那中年人看見她一怔,低下頭與她說話。  

  我對盼妮說:“去把妹妹叫回來,我們走了!  

  盼妮跟我說:“這手魔術(shù)變得真是出神入化!”  

  我再轉(zhuǎn)頭,那個(gè)老頭已經(jīng)走開了,我心中十分納罕。  

  盼妮拉著瞇瞇回來,這時(shí)連那變魔術(shù)的中年人也已經(jīng)不見,我連忙拉住一個(gè)孩子。  

  我問:“剛才那個(gè)人,常在這里變戲法?”  

  孩子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  

  “你看過多少次?”我問。  

  “三次,”孩子說,“每次都是星期日!  

  “三次都是變白鴿?”我又問。  

  他又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  

  我問盼瞇,“剛才他對你說什么?”  

  他問我喜不喜歡看他表演!  

  “他有沒有叫你名字?”  

  “沒有!迸尾[說。  

  盼妮笑說:“爹,真是的,一個(gè)江湖賣藝的,怎么會知道瞇瞇的名字!  

  我說:“我們回家吧!蔽矣悬c(diǎn)恍惚。  

  “爹,你不舒服?”  

  “沒有,”我說,“只是有點(diǎn)疲倦!  

  瞇瞇說:“我要吃冰淇淋,爹爹,你說過帶我吃冰淇淋的!  

  “爹爹累了,姊姊帶你去!迸文莺逅。  

  “一齊回家吧。”我說。  

  “不!”瞇瞇又發(fā)脾氣,“我一定要吃!”  

  盼妮說:“你跟我去,爹,我們分兩路走!  

  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說:“好,回頭見!  

  我并沒有乘車,一路走回鮑家,心中打著結(jié)。  

  到家天已暗下來,他們還沒有開飯,我獨(dú)自坐入客廳中回憶。  

  為什么那套魔術(shù)如此眼熟?  

  腳步聲響,瑞芳走過來,她開亮了燈,看見我坐在沙發(fā)上,嚇一跳,隨即轉(zhuǎn)身走,我也沒叫住她,她卻回頭問我:“兩個(gè)女兒呢?”  

  我答:“吃冰淇淋去了。”  

  “吃飯的時(shí)候,吃什么冰淇淋?”瑞芳說。  

  我看看手表,八點(diǎn)正。  

  到香港已有數(shù)天,榭珊一直沒有與我聯(lián)絡(luò),我整個(gè)人猶如浸在一鍋沸湯里,六神無主,只有見到瑞芳,才會安定一點(diǎn)。  

  多年來與瑞芳有難同當(dāng),心底下我也不知道這種倚賴算不算愛。  

  “應(yīng)該回來了!蔽艺f。  

  “司機(jī)有沒有跟著?”瑞芳問。  

  “沒有!蔽艺f,“你怎么了?忽然緊張起來!  

  “我一整天心驚肉跳的。”她坐下來,用手撐著頭。  

  “不會有事!蔽野参克。  

  電話鈴在靜寂中猛地響起來,我整個(gè)人—跳。  

 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氣,不接電話,她咕噥道:“作死,電話鈴不會撥得小聲點(diǎn)!”  

  傭人在分機(jī)接聽了,匆匆走出來,“三小姐,找你!  

  “找我?”瑞芳問。  

  “是!迸畟蛉税言捦策f給她,“說找季太太!  

  瑞芳很猶疑,“會是誰呢,沒有人知道我回來。”  

  我隱隱覺得不妥。  

  瑞芳問:“哪一位?是,我是季太大。宋——宋路加?”  

  我連忙搶過聽筒:“宋路加?”  

  那邊是宋路加冷酷的聲音,“是,季先生。”  

  “你有什么事?”我恐懼的問。  

  “你兩位千金在我手上。”  

  “你——,”我整個(gè)人像墜人冰窖里,“你——”  

  “你知道我的為人,”宋路加說,“我最爽快不過。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,找出我們少奶奶,我覺得時(shí)間寶貴,干脆來這一招,季先生,你太不識相了!”  

  “你要怎么樣?”我說,“我確實(shí)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!”  

  “是嗎?”他沉默一會兒,然后說下去:“我給你三個(gè)鐘頭,到時(shí)你再不知道,我即使把兩位季小姐還給你,只怕那時(shí)候,她們身上已經(jīng)少了最重要的東西——生命!  

  “不.不——”瑞芳在分機(jī)里嚷,“不,宋先主。請你放過我女兒,她們什么都不知道——”  

  電話已經(jīng)掛斷了。  

  瑞芳奔過來,她嘶叫!“少堂,你一定要救我們的女兒,”她拉著我袖子,“你不會這么忍心吧?你一定要告訴宋路加——”她哭著,整個(gè)人伏在我腳下。  

  我扶著她,“瑞芳,我實(shí)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!  

  “你是知道的!”她尖叫起來,“你這個(gè)歹毒的人,你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!”  

  傭人們出來看熱鬧,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.  

  瑞芳披頭散發(fā)的抓緊我的手臂,指甲都掐在我肉里,我根本不覺得痛。  

  “瑞芳,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一次,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,你先靜一靜,我們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論。”  

  瑞芳靜下來,“宋家明,是,我一定要找宋家明!  

  她撥通了電話,來接聽的卻是一家陌生的人。  

  “你要女兒還是要她?”瑞芳絕望的問!八麄儾粫䝼﹂可,到底是一家人,但是你的兩個(gè)女兒——”  

  電話鈴響起來,瑞芳撲過去接聽。  

  “誰?找誰?”瑞芳問。  

  我在分機(jī)里聽。  

  “爹爹,”是盼妮的聲音,“爹爹,那個(gè)變魔術(shù)的人,他不知道瞇瞇的名字,但他叫瞇瞇‘小面孔’,快救我們出來——”電話截?cái)嗔恕?nbsp; 

  瑞芳放下電話,“小面孔,誰叫瞇瞇小面孔?”她瞪大眼睛看牢我。  

  我像在夢魘中:“宋馬可。”我吐出三個(gè)字。  

  瑞芳驚問:“宋馬可是死人,宋馬可不是早就死了嗎?”  

  我覺得我在那一剎那也死了。  

  瑞芳問我:“少堂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你說與我聽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  

  我說:“宋馬可在香港,他沒有死!  

  “是不是他拐了盼妮?”瑞芳急問。  

  “不是!蔽艺f,“綁票是宋路加的主意!  

  瑞芳說:“我分不清楚誰跟誰,少堂,你務(wù)必要把我們的女兒尋回來。”  

  “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。”我說。  

  “少堂,他們恨你插手這件事,你明白嗎?憑他們的力量,遲早找得到榭珊,但他們非要懲戒你不可。少堂、既然他們要你屈服,你就服輸吧!  

  “瑞芳,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。”  

  “等孩子們安全抵家,我們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,把這一切當(dāng)作個(gè)噩夢,我們可以從頭開始。少堂。你救她們!彼恐绎嬈  

  我用手臂圍著她。  

  “你是怎么牽涉在這件事里的?”她問我。  

  “我——以為她愛我。”我悲哀的說。  

  就是那么簡單,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離開客西馬尼院,永遠(yuǎn)不再與他們發(fā)生關(guān)系,但我愛上了她,又以為她也愛上了我。  

  “她愛你嗎?”瑞芳問。  

  “不,她愛的是另外一個(gè)人!蔽掖。  

  瑞芳說:“我們只有三個(gè)鐘頭。”  

  ‘我出去找他們!蔽艺酒饋。  

  “你去找誰?”  

  “女兒!蔽艺f。  

  “我跟你去!比鸱颊f。  

  “不用,你在家里等我!蔽艺f,“我很快回來。”  

  我披上大衣出門,叫了一部車子。  

 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區(qū)下車,在霓虹燈牌下轉(zhuǎn)入骯臟的橫街,數(shù)著門牌。  

  巷子有污水溝,溝中積著垃圾,死老鼠橫在垃圾上,孩子們居然有興趣在這種地方追逐嬉戲。  

  一個(gè)艷妝少女暖昧地向我笑:“先生——”  

  我躲開她,尋到我要找的門牌,走樓梯上去。  

  就憑宋家明與他那幾個(gè)手下,就能改變這—切?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變什么,只想實(shí)現(xiàn)他們自己的權(quán)欲狂?  

  那少女跟著我上樓,伸手推開一所公離的玻璃門,向我飛一個(gè)媚眼。  

  她的世界與榭珊的世界對我都是同樣陌生、我悲哀的想,我并不認(rèn)識榭珊。  

  走到六樓,我小心地按鈴。  

  隔了很久,鐵門被打開了。  

  “找誰?”一個(gè)老婦人間。  

  她住在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。  

  “我姓季!蔽艺f。  

  “這里沒有姓季的人。”她龍鐘地掩上門。  

  我大聲說:“我姓季!”  

  老婦還是關(guān)上了門。我站在門外不動。  

  隔一會兒老婦又開了門,這次讓我進(jìn)去,指指走廊的房間。  

  這是一層中式樓宇,幾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間房間,有些只以布簾遮著,電視機(jī)的聲音震天價(jià)響,混著孩子的哭聲。  

  我敲敲木板,輕輕叫:“榭珊!  

  一個(gè)女人掀開了簾子,“進(jìn)來!  

  我跟她進(jìn)“房”,坐下來,鐵架床邊就是簡陋的五斗柜,房內(nèi)并沒有什么家俱。  

  我開門見山:“我找榭珊。”  

  “你找她干什么?”她問我。  

  我打量她,這個(gè)女人五官端正,態(tài)度祥和,穿—套廉價(jià)的洋裝。  

  “我有要緊事!  

  “什么要緊事?”她問。  

  “見了她我自然會說的,請轉(zhuǎn)告她,她惟一的朋友來找她。”我說。  

  她在我對面坐了一會兒,不出聲。  

  我們僵持著。  

  忽然她輕輕的說:“少堂,我就是榭珊。”  

  ‘你!”我錯(cuò)愕,然后立刻會意過來。  

  如果馬可能夠變成一個(gè)中年人,這為什么不是宋榭珊!  

  她問:“你有什么事找我?”  

  “你為什么把地址給我?”我問。  

  “你幫了我很多忙,你是我的朋友!  

  ‘你不怕?”我問,“不怕我把你的蹤跡告訴別人?”  

  “我不會在一個(gè)地方逗留很久!  

  “你打算一輩子過這種逃亡生活?”我苦澀的問,“你為馬可付出這樣大的代價(jià)?”  

  她抬起頭來,一雙眼睛出賣了她,全世界沒有第二個(gè)女人有這樣的眼睛。  

  “我們一直相愛!彼曇暨是很輕,“什么都不能把我們分開,我再也不會回到老家去,逃得一日是一日!  

  我怔怔的看著她。  

  “馬可說看見你們,他一向喜歡孩子,有空出去變戲法給孩子看。今天回來,他說:‘恐怕季少堂把我認(rèn)出來了。’我告訴他不要緊,因?yàn)槟闶俏覀兊呐笥,反正我們就要離開這里,能見一見你也是好的。”  

  “宋家明馬上要上臺了!蔽艺f:“你不想回去?”  

  “不想。我從來沒愛過宋家明,自小我在他們家長大,連自己姓什么都不曉得,現(xiàn)在我終于不再是他的附屬品,我自由了!彼Z氣中透著興奮。  

  “你們倆肯定可以擺脫他們?”  

  “我們不后悔!彼f,“我現(xiàn)在有勇氣,馬可就在我身旁,即使只能活一天,也勝過一輩子坐在客西馬尼院!  

  “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。”  

  “他是一個(gè)懦夫,他樂意當(dāng)一具傀儡,我不愿意!  

  “那么——我呢?”我看牢她。  

  “你?”她略略意外,“哦,少堂,我與馬可是感激你的,我們利用你使他們相信宋馬可的假死,那些日記,那具尸體,甚至瞞過了最精明的宋約翰——”  

  我說下去,“使他們的目標(biāo)移在我身上,忽略也們親兄弟竟會欺騙他們這個(gè)事實(shí)!蔽覠o法抑止我的怒氣。  

  她有點(diǎn)警惕。  

  “你犧牲了我,”我說,“因?yàn)槟銈冸y得碰見一個(gè)外人,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傻瓜,到我陷入這個(gè)漩渦,做了你們的替死鬼,你們就可以逃之天天!  

  榭珊退后一步,“不,我們不是這樣的人,你誤會了!  

  我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,“榭珊,為了你,我現(xiàn)在家破人亡:”  

  “怎么會?”她也很害怕,“我不知道會有這種事:”  

  “別怕!蔽疑砗笥腥苏f。  

  我轉(zhuǎn)過頭去,門口站的正是今午那個(gè)變戲法的男人。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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