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見這件事全民關(guān)注。
之之連顧左右言他,“爺爺,還是由我來說好!
祖父卻問:“那少年倒底做過些什么?”
祖母說:“他拚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!
祖父答:“才沒有,他做的不會比陳知更多,你以為陳知沒有給政治部錄像?陳知參加的游行不會少,叫的口號還不夠多?”
祖母嘆口氣,“英國人才不理這些年輕人嚷什么,叫得累了,還不是會回家睡覺!
之之說:“我忽然想起來,我有要緊事得出去一趟。”
她要出去與哥哥會合。
打開公寓大門,不出所料,屋里已經(jīng)沒有人跡。
他們備用這個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,可見辦事迅速敏捷。
之之買回來的食物全部包銷掉,廚房的垃圾卻還沒有清理。
鋅盤一只紙碟子上有幾只煙蒂,之之抬起頭,他們之間包括陳知都沒有吸煙習(xí)慣,可見一定還有外人來過這里。
一大幅拼圖,之之只占一角,陳知或許知道得略多,但整件事故的始末,恐怕永遠(yuǎn)是個謎團。
之之徹底清理公寓,一絲痕跡都不讓留下,她把垃圾袋打個結(jié),拎上車,駛到一個靜寂的住宅區(qū),在馬路角挑一個垃圾箱,扔進去。
當(dāng)天晚上,之之凝神觀看大熱新聞片段。
主角站在一幅白墻前發(fā)表演說,小公寓的墻壁正是這個顏色。
之之忽然莞爾。
那天晚上半夜,之之正在臥室看小說,研到門聲。便知道是哥哥回來了。
果然不出所料,陳知輕輕推開妹妹房門,探進頭來。
之之自床上躍起,與他緊緊擁抱。
陳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櫥,之之會意,與哥哥一起鉆進櫥內(nèi),關(guān)上櫥門。
自三五歲起,櫥內(nèi)便是他們談密話的好地方。
人長大了,空間便顯得狹窄,他們縮著身子抱住膝頭,輕輕交談。
“人已經(jīng)離開本成了吧?”
“目的地很快會公布!
之之沉默一會兒,忍不住問:“我是為了你才合作,你呢,你是為什么?”
陳知要過一會兒才能回答:“我也是為了同胞手足!
之之說:“你真的相信這件事?”
“我相信我們必定勝利!
之之再與哥哥擁抱。
他們聽到母親的聲音,“之之,你聽沒聽到門響?”
之之推開櫥門,“媽媽,哥哥回來了!
季莊見他們倆還躲在櫥里,不禁好氣又好笑。
廿多歲的人,還如小孩一樣,實在低能,起碼要活過四十,才會添一點點智慧,有什么用?體力又有夠應(yīng)付了。
季莊看著一雙兒女,感慨萬千,長得誠然如金董玉女,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。他們養(yǎng)子女同上一代不同,上一代添個孩子不過加上雙筷子,冷飯菜汁,胡亂哪個大人的舊衣裳改一改。走廊里行一張帆布床,就帶大一個孩子,十八年后,養(yǎng)兒防老,名正言順地向他拿錢。
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哪里吃這一套,待他差一點,他立即怪社會,馬上成為問題少年,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,還要求等重、私隱、自由,養(yǎng)育他是大人的天職,他可是要與大人平起平坐的。
之之看到母親百感交集,心中慚愧,吆喝哥哥,“陳知快向母親認(rèn)錯。”
季莊擺擺手,“你向你爹道歉才真,他辛勞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務(wù)員,沒想到一剎那變?yōu)楣放!?br />
陳知聽得出母親聲音中剩余的惱怒,一聲不敢出,低著頭垂手筆直站在地面前動都不動,望她息怒。
“媽媽,哥哥回來就算了!
“我不敢同他算,是他要同父母算!
“媽媽,他知道錯了!
季莊問:“現(xiàn)在演苦情戲嗎,還不去睡覺,明天可是要上班的!
真的,香港人永遠(yuǎn)是香港人,無論晚上發(fā)生過什么事,第二天必定起來工作。
之之看著母親走出去,才說:“哥哥,我們真幸運!
“是的,我們不但生活得好,還有余力幫助別人。”
第二天早上,之之在辦公室邊吃火腿三明治邊讀報上的政治評論!啊槐刂M言,這些民運人士所以能夠成功經(jīng)港外逃,除打通邊防關(guān)卡之外,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,而港府有關(guān)部門眼工眼閉甚至幫上一忙的可能性,亦不奇抹煞,可以這么說,沒有港府的‘視若無睹’,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緝?nèi)宋锸遣豢赡墚?dāng)本市為轉(zhuǎn)運站的。”
之之連忙喝一口咖啡鎮(zhèn)定神經(jīng)。
她悄悄地看著左,又看看右,一顆心仍然忐忑,
之之知道她必須盡快忘卻她曾經(jīng)參予過的這件事,否則心理壓力更重。
有沒有發(fā)覺年輕人的特長?忘記得快只是其中一項。
鄰座有女同事低聲與愛人通電話,說的卻是實際問題:“屋價已往下掉了三成,要置業(yè)也是時候,看樣子不會跌至三折,失去這個機會,婚事又要往后挪,移民?往英國不如往土耳其!
之之笑,人人都談?wù)撏瑯訂栴}。
受了這樣的重創(chuàng)照樣若無其事妝扮妥當(dāng)出來如常生活。
換上別的城市,光是問為什么已經(jīng)去掉一年,研究為什么又浪費一年,等到知道永遠(yuǎn)得不到答案,三年已經(jīng)荒廢掉,怎么都不可能恢復(fù)舊觀。
但是在這里,傷口或許尚未止血愈合,不過,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來,強顏歡笑都好過自怨自艾自憐。
又有人要買房子,又有人要結(jié)婚了。
之之肯定李張氏會把孩子養(yǎng)下來。
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,但見馬路上一條人龍直排向東邊,不見龍尾,足足千來兩千人。
“這是干什么?”之之失聲問。
有人去打聽回來,搖搖頭嘆息:“拿新加坡移民申請表格!
之之大奇,“長安不易居呢,那邊生活程度極高!
同事無言,雙目憔悴地看著之之。
呵傷口還在流血。
警察手持喇叭大聲喝令市民切莫爭先恐后。
之之苦笑道:“我媽教的,人多的地方千萬避開!
聞訊前來輪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。
她倆買了簡單的食物便折回寫字樓,自玻璃窗往下看,人龍越接越長。
同事喃喃說:“螞蟻一樣!
之之心里難過,“驕矜的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。”
同事怒道:“我保證這批人與當(dāng)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。”
之之拉一拉她,“即使是,那也是人家的自由,自由社會,自由選擇,自由行動!
“對,你說得對!蓖掠悬c慚愧。
之之微笑,“你也當(dāng)然有批評他人的自由,這是本市最可貴的地方,一旦全民思想統(tǒng)一,還有什么趣味可言!
“陳之你的觀點一直很通透!
“我也是最近才發(fā)覺這一點,尊重維護自由實在太重要!
“我們最近實在學(xué)會很多。”
之之笑:“人家有彈劾我的自由,我有當(dāng)他透明的自由,誰中傷我,我可以立即回罵,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著,照樣吃喝嫁娶,你說自由多好。”
游行完畢,照樣上班,叫完口號,又到各領(lǐng)事館去填表格,計劃在海外置業(yè),誰都不比誰更高貴,誰也不比誰更鄙下。
要走的盡管走,走走走,買到飛機票可以即刻走,走了之后,見瞄頭不對,要打回頭,來來粑歡迎回來十遍地都是聘人廣告。
之之轉(zhuǎn)過頭來,嘆口氣。
“噫,人群散了!
之之一看,果然,群眾黑壓壓朝四方八散去,像芝麻似撒開。
之之看過二次大戰(zhàn)的紀(jì)錄片,從飛機上拍攝逃難的人群,也就是這個樣子。
之之混身爬起雞皮疙瘩,連忙回到座位上。
手頭上的工夫不多,她把公司的標(biāo)準(zhǔn)問卷取出改良。
所有問卷都側(cè)重數(shù)字:貴庚、收入多少、教育程度……問卷可不關(guān)心誰是溫柔的好人,誰是盡責(zé)的母親,那些統(tǒng)統(tǒng)不計會。
多么悲哀,注重什么德育呢,都無人關(guān)心。
晚上,陳開友在飯桌上說:“星洲天氣好比火焰山,房產(chǎn)貴不可言,男子必須當(dāng)兵!
季莊問:“直布羅陀在哪里?直布羅陀的房子都拿來這邊賣。”
之之的地理知識不錯,她答:“直布羅陀是英國殖民地,位于西班牙南端,隔著地中海,對著北非的摩洛哥,它們之間便是著名的直布羅陀海峽!
季莊看女兒一眼,“呵”地一聲。
之之接著自動說下去:“新墨西州在亞美利堅合眾國西南部,它的西邊是亞里桑那,東邊是德薩斯!
季莊駭笑,“誰要去那種地方。”
“舅舅!
季莊發(fā)呆,“我這就去叫他回來,我要問個清楚!
老祖父喝完雞湯,咳嗽一聲,向之之打一個眼色。
之之只得繼續(xù)表演她的地理才華:“爺爺說,他打算盡快賣掉房子到溫哥華去。”
陳開友手上的筷子郎當(dāng)落地。
接著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房里罵人。
“這簡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!
“有這種親戚誰還需要敵人!
“此刻賣房子要半價拋售,老頭子最笨這一次!
“這種餿主意也虧得她想出來,謀財害命。”
季莊不去睬他,他倆打死不離親兄妹,一下子和好如初,她偏幫哪一方面都不方便。
“老有老的主意,小有小的主意,我就夾在當(dāng)中,任人魚肉,做人有啥意思?”
又說:“叫我們搬出去,當(dāng)初同他買這間鬼屋,換電線置銅喉,裝修花掉一大筆,此刻叫我搬,搬到哪里去?”
又說:“季莊,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。”
季莊只是不出聲。
幸虧還有不出產(chǎn)權(quán)利。
陳開友忍無可忍,“你為什么不表態(tài)?”
季莊愕然,“我為什么要表態(tài)?”
“不表態(tài)即助紂為虐,你是沉默的幫兇!
“陳開友請你控制你自己!
“你涎著臉假裝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過,你怕!
季莊站起來,取過墻上掛著裝飾用的一把寶劍,“去,”她慫恿,“去,去把他們的首級取來見我,大義滅親,去呀,幫理不幫親!
陳開友沒想到妻子會得反撲,反而靜下來。
他倆新婚時曾約法三章,世上既然沒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,那么,就吵得文明一點,一個在大聲叫的時候,另一個絕對不可以回嘴。
這個辦法非常奏效,帶頭吵的那一方見沒有人睬他,累了也就收聲。
最不好就是唇槍舌箭,有來有往,你一句我一句,挖空心思丑化對方,盛怒中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。
多年來養(yǎng)成習(xí)慣,所以陳開友一見季莊發(fā)話,便即對緘默。
季莊說下去:“斬得斷關(guān)系嗎,父精母血,你走到外邊,抬得起頭來?自家的事自家解決,請勿貽笑大方,你莫學(xué)那些愛國人士,天天在外國罵祖國,不是這樣還不配愛國!
季莊大聲說完,猛地抬頭看到梳妝鏡子里的影像,才發(fā)覺自己額角青筋都綻現(xiàn)。
她又說:“好子不論爺田地,是他的,還給他,我們沒有能力供奉他已經(jīng)很慚愧,怎么還能向他要!
陳開友的氣漸漸消了,代替的是絲絲悲哀。
“沒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,我同你兩人,擠三百土地方已經(jīng)足夠,一子一女早過廿一歲,一早就該像外國人那樣把伊們攆出去。姑息養(yǎng)奸,你我喝過兒子一杯咖啡還是吃過女兒一塊蛋糕?還反哺呢,薪水花個精光還攤開手板問借,走,全部走光,我們兩個樂得清靜!
陳開友見妻子鐵有著臉,似動了真氣,有點后悔先頭魯莽。
“姑奶奶肯接兩老過去享福,真是求之不得,從此我倆卸下?lián)樱钤丈圃。?br />
陳開友顫聲問:“那么,這個家就這樣散開了。”
季莊說:“有聚必有散,你已是中年人,應(yīng)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終有一日,不是我先你而去。就是你先我而去!
陳開友頓足,“被你這么一說,做人還有什么味道!
季莊點頭嘆道:“可見你是個紅塵中癡人,再也不錯。”
她上她那一邊床,背脊一碰到褥子,即時快活無邊,自問夫復(fù)何求。
人到中年,要求越來越平實無華,幸福不過是啟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著,理想與夢幻,留給年輕人吧。
十月懷股時季莊同丈夫說過:“這樣辛苦懷他們,孩子們出生后,非叫他們償還不可,等到會走路舍說話的時候,要叫我‘陛下’,吻過我的手,才能說‘是,陛下,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’!
那時她年輕,十年之后,她發(fā)覺蹲在那里喊“王子公主陛下”的是她這個忠誠的老宮女。
既然如此,不多吃點多睡一點,簡直對不起自己。
秋冬兩季衣裳已經(jīng)到了一部分,要點貨、標(biāo)價,怠慢不得,幸虧分店的事暫時擱下,總算有喘息機會。
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來,一天多三十分鐘都會得六神無主,開后當(dāng)然最好八百個顧客一齊上門,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?lián)碓趹褍?nèi),排隊試穿……
季莊睡著了。
這樣暗涌四伏的時勢,身邊大大小小無數(shù)問題有待解決,陳氏夫婦還是熟睡了。
第二天,在樓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,季莊問:“爸媽年內(nèi)不會動身吧。”
誰知老先生慢條斯理答:“我給開友的妹妹實了飛機票,她不日會前來共商大事。”
李莊變無話可說,寶刀未老,老先生錦囊妙計還層出不窮。
陳開友的胞妹開懷移民已有兩年,她辦手續(xù)的時候許多人還沒把這件事放心上,只見她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一副勞民傷財相,雖云人各有志,季莊仍忍不住覺得小姑神經(jīng)過敏。
現(xiàn)在看來,她那一注贏面仿佛相當(dāng)高。
對,還沒存分勝負(fù),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輸?shù),即使到了今天,賭徒們照樣下重注買形勢大好。
多少次了,眼看沒得救了,又絕處逢生,再從頭來過,更如烈火烹油,錦上添花,進一步繁華到巔峰。
這一次為什么會例外?
一定有看好的人。
季莊聽得女兒問:“姑姑見時到?”
“下個禮拜,麻煩之之把房間理一理讓一半出來給姑姑!弊婺高@樣說。
季莊笑,“讓我來!辈豁憫(yīng)怕老婦多心。
之之連忙答:“沒問題,我會做!
好好的一個家,忽然人人都多了心,每個人對每個人都客套起來。
季莊不再言語,不要說之之想搬出去組織小家庭,連她都想獨門獨戶地清靜一下。
陳之剛踏出門口,就聽見背后有噓聲。
她轉(zhuǎn)過頭去,看到舅舅雙手插在褲袋里正看著她微笑。
他應(yīng)該晚上回來,一覺睡醒,又是自己人,不著痕跡。
“之之,勞駕你上去一趟,把我那疊鐳射唱片帶下來,我好還給人家。”
之之摟著舅舅肩膀,“搬回來吧,告訴你,這幢老房子快要賣掉,屆時大家想住都沒得住呢!
“賣,”季力大吃一驚,他當(dāng)然對老房子有感情?“為什么要賣?”
“來,我慢慢說給你聽,一起走吧。”
季力傻住,賣房子?廿多年來,他已經(jīng)把它當(dāng)作家,他搬來時陳知剛剛出世,陳氏夫婦一有應(yīng)酬,他就幫手照顧小外甥。
陳知胖,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愛,大人只事給了點點鼓勵,雙手在他腋下聳一聳,他立刻會得不住彈跳起來,季力私下叫他彈簧腳。
老房子一賣掉,連帶這一切寶貴的記憶也一并賣去,季力忽然覺得身邊有些什么仿佛離他而去。
之之見了暗暗好笑,“你對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戀,你對本市都好似毫無感情!
季力沖口而出,“之之,你去問你祖父,房子要賣啥價錢!
之之大惑不解,“你根本不喜歡該幢房子,時常揚言要一搬為快,舅舅,別沖動。”
也難怪之之,季力慚愧地低下頭,這些年來,他任性,放肆,意到心到,比年輕人還要魯莽。
之之笑說:“還有,我還以為你要移民亞勃郭基呢!
季力不出聲。
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說:“在老屋里住下去,一輩子拿不到護照!
“我們從詳計議!
之之指指腦袋,“思想忽左忽右,扭擰過度,會發(fā)神經(jīng)。”
季力啼笑皆非。
舅舅一時的荒唐語到了中午,漸漸放大,占據(jù)之之的心房,揮之不去。
之之跑到母親的店里去。
季莊正在吃壽司飯盒,之之見到順手拈一塊揩油。
“你趕來干什么?”
“媽媽我有事同你商量。
季莊點點頭,又是商量,一聽到這個詞兒她就傷感,不由得放下食物,看著女兒,大概是要結(jié)婚了吧,所以急急趕來通知母親。
季莊呵季莊,她同自己說,要往好的一方面想,樂觀一點子女遲早要結(jié)婚,這種時節(jié)辦喜事名正言順一切從簡,明年或許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來這世界。
眼看之之張開嘴來宣布,沒想到她說的卻是:“媽媽,爺爺?shù)姆孔又刀嗌??br />
季莊一怔,“你問這個干什么?”
“媽媽,”之之趨前一點,“我們合股把它買下來!
匪夷所思,季莊張大嘴。
“這種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,算它兩千五百元好了,老爸已經(jīng)向政府借貸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,我們再將它再按一次,把款子交給祖父,然后按月攤還,管它付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,并非不可行!
季莊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做,她的心活動起來,嘴里仍然不說什么。
“媽媽,你意下如何?”
“買下來,”季莊微笑,“這是港人一貫口氣,除出錢一無所有,只得動輒收買一切,敢情好!
一直叫要去買一個新香港從頭來過,現(xiàn)在連之之的口角都效仿這種豪氣。
——多少錢?我們付現(xiàn)金,現(xiàn)在就付,馬上給,即刻可以出當(dāng)日本票。
這是本港新移民在溫哥華及三藩市買房屋時之豪情,豁出去了,無所謂,恣意地花。
“媽媽你在想什么?”
季莊回過神來,“資金有限,把多年節(jié)蓄扔到老屋,我們就寸步難行了。”
之之了解母親的顧慮。
季莊很幽默的說下去:“我們家也鬧人才外流,你舅舅,你哥哥,連你在內(nèi),都不曉得幾時飛到高枝頭去,如何集資?”
“這可以慢慢商量!
“還有時間嗎,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爺爺來開談判了,比英國人還厲害呢,要屋,不要人,管你們住客死活,老屋易主是易定了。”
“媽媽好像很悲觀!
“是,我失望透頂,同你祖父母一起熬過多少難關(guān),到頭來用不著我們了,把我們?nèi)酉戮妥摺!?br />
季莊在女兒面前,總算透露一點心聲。
之之倒底姓陳,不由得說:“老人家也有難處,怎么再帶一大起人齊齊走呢。”
五0年代已經(jīng)走過一次,巾身藏著幾兩黃金,帶著七歲的陳開友以及五歲的陳開懷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鋪火車南下。
這個故事之之聽過多遍。
祖母一邊拍扇子一邊講,聲調(diào)是愉快的,說到要緊關(guān)頭,偶而會激動一下,但倒底都是過去的前塵往事,如老宮女說起天寶舊事,疼癢都遠(yuǎn)遠(yuǎn)的。
誰會想到又要面臨一次切膚之痛。
季莊笑一笑,“肯替人著想是一種美德!
之之指指雙肩,“輪到我們來擔(dān)此重?fù)?dān)了!
傍晚,之之找到哥哥,向伊探聽他的財政狀況。
陳知正淋浴,蓮蓬頭嘩啦嘩啦,一時沒聽清楚妹子說些什么,及至弄明白了。裹著大毛巾出來,笑道:“我哪里有節(jié)蓄?”
“一毛錢都沒有?”
他回到房間更衣,之之跟進去。
陳知用力擦著頭,“我是有一點余款,但已經(jīng)有正經(jīng)用途!
“咄,什么大事,說出來聽聽!
陳知坐下來,遞一頁剪報給之之。
之之低著頭:流亡學(xué)生生活拮據(jù),并不好過,倉卒間沒有帶錢傍身,經(jīng)濟出現(xiàn)困難,因有親人尚居內(nèi)地,既不好露臉,又不便尋求特殊庇護,第三國家居留限期將屆,處境困難。
之之抬起頭來,很快就發(fā)覺資本主義社會可怕的一面了,亦不是他們可以想像的丑陋。
“你打算發(fā)起救援運動!
陳知點點頭。
“長貧難顧。”
“助人為快樂之本!
“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?”
陳知不過猶疑一下,之之已經(jīng)指著她說:“非要找個大題目來干大事不顯得偉大,家里有急事不理,又算是那一門的英雄好漢!
陳知把一本銀行存折扔給妹妹、“我不管你有什么用,一半一半好了,你不讓我管閑事,我不會安心。”
陳知走近窗戶,輕輕掀開窗簾,“之之,過來!
“什么事。”
“樓下那個穿西裝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,你有沒有注意到!标愔悬c緊張。
之之沉默地在簾子縫中張望一下,松口氣,“就是灰衣黑領(lǐng)帶這個?”
陳知煩惱地說:“他一連十天八天都在樓下監(jiān)視人。”
之之笑,“豈止豈止,起碼已有三五個月,人家在等隔壁內(nèi)座的司馬小姐,司馬夫婦不喜歡這男生,嫌他的職業(yè)猥瑣,不讓上門,故此他只得站門外等!
陳知大奇,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通街都知道這事,鐘點女工告訴我的!
陳知有點尷尬,緩緩坐下。
“哥哥,事情已經(jīng)過去,你不記得,沒有人會記得,切莫杯弓蛇影!
陳知輕輕說:“我老覺得似被人跟蹤。”
“你多心了!
陳知用手搓著面孔,不敢告訴妹妹,他甚至做夢看見頭戴紅星帽的軍人破門進來抓人,把他自床上拉起來,不給他更衣,強逼穿內(nèi)衣褲的他立刻走。
夢境是這樣真實,他覺得痛,也可以感覺到背上爬著的冷汗,鄰房尚傳來之之的哭叫聲。
哥哥,哥哥,她尖聲大叫,哥哥不要離開我們,叫得陳知心肝撕裂。
他額用沁出汗珠。
之之看到這種情形,不禁說:“你要本要看醫(yī)生,我知道有幾位新聞從業(yè)員因受不住壓力困擾正在接受精神治病!
“之之,”他忽然同妹妹這樣說:“我們幾會識干戈!
之之訕笑,“我早就明白這一點,所以口頭禪一直是‘秋瑾是秋瑾,我是我’,未必就此百戰(zhàn)百勝,但我確實知彼知己!
陳知不語。
“你看你瘦多少,所以大熱天祖母都敦雞湯給你喝!
陳知不出聲。
之之輕輕說:“我不曉得英雄午夜夢回可有想念父母,我想問,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樣,一時感觸,哭出聲來,那時可尷尬了。”
陳知握住妹妹的手。
“倘若連父母都不顧,再英勇,再天才,又有什么用?”之之停一停,“抑或這只是婦人之仁,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,那么,陳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!
陳知默認(rèn)。
陳之決意籌款買租屋。
張學(xué)人問她:“那,你是不走了!
“從打算走到走得成,起碼要三四年時間籌備,這方階段,我們必須有一個窩,與其拆散資源,各自為政,不如集資住得舒舒服服!
“這笑錢屆時未必調(diào)得走。”學(xué)人提示她。
他們剛剛走過一片小型越產(chǎn)公司,玻璃櫥窗上用鮮紅大字寫著“自古巨富由此起,把握機會,低價入市,跳樓價格!
之之指著給學(xué)人看,兩人一起笑起來,粵語鮮蹦活跳,便宜得跳樓,就不能再便宜了。
學(xué)人想一想,“我贊成,還有八年時間,把屋價住光都值得!
“謝謝你支持!
學(xué)人笑,“我可不是說了算數(shù)的人,大丈夫坐言起行,我投資這個數(shù)目!
他掏出筆來寫一個數(shù)字遞給之之看。
之之低頭一看,嚇一跳,“這想必是你的所有?”
“是呀,工作這么些日子,省是省得不得了,連登樣的跑車都不舍得買,專門趁大減價才去挑,都在這里了!
之之看著他一會兒,“不行!
學(xué)人嚇一跳,“不夠?”
“你是外人,怎么可以叫你入股。”
“外人?正確的稱呼據(jù)說好像是外子!彼⑿。
之之知道這就是求婚了。
求婚有許多許多種,但極少有男性真正單膝跪下高舉絲絨盒子及鮮花苦苦哀求女方。
之之低下頭,“我還沒有準(zhǔn)備好!毙念^卻陣陣溫曖。
“這不是可以準(zhǔn)備的事,要準(zhǔn)備工輩子都不會成事!
“你并不喜歡大家庭,你一直力勸我搬出來,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親一起住!
學(xué)人像是早已準(zhǔn)備好一切答案:”因為你喜歡大家庭,你喜歡同一大堆親人一起住!
“呵學(xué)人,你不會習(xí)慣的!
“那么在二樓另外開一道門,我們打那里出入,地政公務(wù)科里我有朋友,我立刻會打聽。”
“張先生你太幽默了!
“我這個人最實事求是,陳小姐你考慮考慮!
之之微笑,“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!
“嫁我不算犧牲吧!
在大馬路上,之之就忍有住把頭靠在他胸膛上。
在他們身邊路過的恰巧是兩位中年婦女,見狀即時把頭嘖嘖作鄙夷之聲,“世風(fēng)日下,道德淪亡。”
下一句接著來的大低是禽獸不如,或是恬不知恥,學(xué)人與之之快快逃走。
之之問學(xué)人:“我們算不算亂世情鴛?”
“你說呢?”
銀行區(qū)車馬整齊,旗幟鮮朝,天空中萬里無云,艷陽高照,柏油大馬路漆黑錚亮,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,刷刷刷在他倆身邊操過。
天性再浪漫,再悲天憫人,都著不出一點亂世的光景。
學(xué)人笑,“世紀(jì)末的風(fēng)情是有一點的!
“例如?”
“例如男人想結(jié)婚,想生三女一男,從前哪有這種事?”
之之吃一驚:“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!彼谝淮瓮嘎缎穆。
學(xué)人喜極,面子上不露出來,只談?wù)務(wù)f:“那真要趁早做,不然時間來不及,徒呼荷荷,空遺恨!
之之問:“隔年生,還是年年生,抑或兩年生?”
“兩年一名比較好,不然太累了。”
“但是,那豈非十年八年都得帶球走路?不如一年一個做妥了可以復(fù)元過新生活。”
學(xué)人有點猶疑,“嘩,屋子里豈非人頭涌涌!
他倆一直談,聊到極遙遠(yuǎn)的歲月里去,一本正經(jīng),談起下一代的名字、教育、福利。
但講到婚期,之之遺憾地說:“我真的沒有準(zhǔn)備好!
學(xué)人閑閑帶出,“沒有另外一個人吧?”
誰,除出他,誰會愿意三代同堂,之之笑了。
老先生老太太適出之后,陳開友兩夫妻就榮升當(dāng)家,陳知與陳之成為第二代,不再做不小點。
之之希望舅舅搬回來,他一定會比從前開心,少了陳老太與他作對,他會更有歸屬感。
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,她如果回港渡假,之之自然會把房間讓出來。
只是七十多歲的人,還能往來幾次,實屬疑問。
計劃還在進行,姑奶奶已經(jīng)大罵光臨。
老祖母早早起來就換好干凈衣服,著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飛機場接人。
陳知擺擺手立刻說:“我有要緊事約了朋友!币贿叺吐曄蛎妹冒l(fā)牢騷:“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,這種逃兵,每隔一陣就回來看看香港陸沉沒有,討厭。”
陳之輕輕按住兄弟,“讓祖父同爸爸去好了。”
祖母在那邊問:“之之,你呢,你可去接飛機?”
之之清清喉嚨,“我有點不舒服,我在家等姑姑!蓖峦律囝^。
大熱天時,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來回趕路,可免則免。
況且,之之心里隱隱覺得,老祖母待女兒與媳婦始終親疏有別。
母親在陳家這樣出過死力,老祖母仍然不給同情分。
這樣一感慨,當(dāng)然更加不肯撲來撲去。
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說。
一個半小時之后,大隊回來了。
之之不敢待慢,下樓去招呼長輩。
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,外國生活顯然相當(dāng)適合她,十多小時長途飛機并沒有令她憔淬,看見之之,立即一把拉住,“小之,聽說你已有對象!
之之在不設(shè)防情況下想起張學(xué)人,不禁笑咪咪。
她姑姑是過來人,立刻知道情報屬實。
正想進一步交談,祖母過來說:“開懷,你去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才吃飯!
之之這才猛地想起,姑姑這次前來,是為者接收祖屋,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個圈子又回來了。
姑姑拉拉之之,“來,陪我說說話,你們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談?wù)勑πκ嵌啻蟾,我呀,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門上班后,起碼悶十個小時才等到他下班回來,生活孤苦!
之之并不覺得姑姑夸張,在外國小鎮(zhèn)做主婦是天底下至至厭惡性行業(yè)之一,姑姑又沒有孩子,靜得更似刑罰。
于是笑道:“我們天天可以聊到半夜。”
冰釋前嫌,之之推薦最好的香皂給姑姑,又替她放一大缸溫水。
陳開懷笑道:“我十八廿二的時候,也就睡在你那張床上,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彈簧修來修去修不好,不過我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避開它,它不再妨礙我!
之之笑了,她也一早練熱這個技巧。
“唉!惫霉瞄L嘆一聲。
是,日月如梭,光陰似箭,之之又笑。
“之之.今天恒生指數(shù)有幾點?”
“兩千六百點!
“什么?”姑姑似大吃一驚,撩開浴簾,“這么高,你沒有弄錯吧?”
之之答:“錯不了!狈浅S邪盐,有信心,非常的高興,滿意,“地產(chǎn)股雙雙止跌回升!
“不可思議!”
“嘿,不算什么,”之之口氣如聯(lián)合交易所代表,“年底聽說看三千余點,怎么,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靈通,那邊的中文報應(yīng)該天天報道呀。”
陳開懷一怔,“我忙著起程,這一陣子沒注意!
之之言若憾地說:“本來想等它跌到四五百點時撈一票,現(xiàn)在看情形沒有希望!
陳開懷浸在香氛里想: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這樣愛它,這個城市不會有事。
愛國,未必,但之之肯定愛香港愛得不遺余力。
中區(qū)每一個街角,每一間大廈的柱子,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。
試過有一日她往豐匯總行套現(xiàn),恰遇外國老年游客夫婦正嘖嘖稱奇欣賞大堂宏偉建筑,之之競?cè)滩蛔∵^去搭訕:“真美,是不是?”非要人家認(rèn)同了才肯離去。
之之固執(zhí)地倔強地愛著這個潮熱擠逼的都會。
陳開懷太了解這種心態(tài),她自浴缸出來,對侄女兒說;“有人說我最篤定,已經(jīng)辦委所有手續(xù),但卻沒有看見我付出的代價:我錯過了所有熱鬧,錯過了所有賺錢機會!
這是真的,她走的時候,股票屋價都不過剛剛上揚。
之之微笑,“香港一無是處,走不足惜,香港的錢卻最好,牽腸掛肚!
陳開懷苦笑。
“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么樣,要不要打七折?”
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,“有屋有車,質(zhì)素好像不壞,無親無故,起碼打個對折!
“姑丈有固定職業(yè),生活安定!
“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,香港卻動輒七位數(shù)字。”
之之連忙補一句,“不過是少數(shù)武林高手的新酬,且別忘記,港人那夸張作大的本領(lǐng)!
陳開懷笑,“之之。你真的長大了!
季莊泡好茶拿上來,“之之,讓姑姑休息!
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,并不覺得累,她想談香港的局勢,華僑的哀榮,中國的去向,一踏進家門,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