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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嬌裊 第六章

 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。

  她正把一條條領(lǐng)帶取出鋪在沙發(fā)上,驟眼看,恐怕有百來?xiàng)l,像一間領(lǐng)帶店。

  “看,都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。”

  年輕人笑說:“恐怕我要到銀行區(qū)去找一份工作了!

  “孝文,這次我們到加拿大,不如坐船去。”

  年輕人揚(yáng)起一條眉,“那恐怕要走一個月。”

  “不,我們繞道經(jīng)地中海,乘一程東方號快車,在伊士坦堡及坦幾亞玩幾天,再赴尼斯及摩納哥,你說如何?”

  “我不諳法語!彼⑽⑿Α

  “請正面回答我!

  “太費(fèi)時了。”

  她卻說:“時間就是要來這樣用的!

  “你不想盡快在另外一個國家安頓下來嗎?”

  可是她反對:“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遷!

  他了解她,她循規(guī)蹈矩太久了故想尋找刺激,他流離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。

  他們之間肯定有歧見,二人實(shí)無可能長相廝守。

  想到這里,他緊緊擁抱她。

  “喂,喂,這是干什么?”她笑。

  “這表示我是真的喜歡你!

  “告訴我,我有何值得喜歡之處,可為我特別慷慨?”

  “有人比你更大方,不不,而是你不帶玩弄之心。”

  她看著他,“也許經(jīng)驗(yàn)豐富了,態(tài)度便會輕蔑。”

  “不會的,我不會看錯人!

  “你的眼光很準(zhǔn)?”

  “相當(dāng)。”

  他把雙眼對著她的眼,他的長睫觸到她的臉頰,她感覺如蝴蝶的翅膀拍動。

  她溫柔的說:“你很少說到身世!

  “我沒有和盤托出嗎。

  “你父親因何去世?”

  年輕人答:“他是一個毒品小分銷店的主持人,因幫派斗爭,被夾在磨心,做了犧牲品!

  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,當(dāng)場怔住。

  “看,你不該問!

  她神色充滿歉意。

  “最后一面,他臉上有兩個槍洞,血是干了,面孔變形,根本認(rèn)不出來!

  她用手掩住嘴。

  “后來憑他手上戒指認(rèn)出。

  “對一個少年來說,那一定是可怕的經(jīng)歷。”

  “是,此刻我做夢還時時看到那張臉!

  “他可是一個好父親?”

  “同一般老式父親一般,不過不失,對子女不甚親密!

  “你可認(rèn)識他的朋友?”

  “他刻意把工作與生活分開,所以父子不同行,他管毒,我管黃。”

  “別挖苦自己!

  年輕人深深太息一聲,“童年只有一宗回憶深刻。”

  “說來聽聽!

  “有一年,母親懷疑他有外遇,叫我停學(xué)一天,偷偷盯梢,跟著父親,看他到什么地方去,我跟到一半,已被他發(fā)覺,他帶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頓飯!

  “女友漂亮嗎?”

  “中人之姿,不過家境不錯,有一個女兒,年紀(jì)與我相若,她給我翻閱她擁有的郵票簿及兒童樂園,母女對我極之客氣!

  “你沒有告訴你母親?”

  “沒有!

  “為什么不?”

  “她不構(gòu)成任何威脅!

  “你只是一個孩子,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她的寓所寬大舒適,與子女相依為命,生活過得不錯,想必不愿作出改變,不多久,父親恢復(fù)正常,此事不了了之。”

  “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話,你會不會認(rèn)得她?”

  “怎么可能,事隔多年,心身都變了。”

  “可是你說印象深刻!

  “從來沒有人那樣殷勤招呼過我,她們母女有一股出自內(nèi)心的溫柔,我覺得溫馨!

  她聽得出神,“真?zhèn)髌。?br />
  他嗤一聲笑出來,“所有發(fā)生在別人身上的事,都十分有趣,像獵奇篇一樣!

  他人之事。

  今晨發(fā)生的,可實(shí)實(shí)在在是她的事。

  一早起來,房門仍然關(guān)著,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。

  她即時醒覺,一躍而起,披上浴袍下樓去。

  果然,謝汝敦坐客廳里等她。

  她冷冷說:“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!

  他頭也不抬,“你放心,我不會久留!

  “有話請說!

  “偉言回來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叫他收斂一點(diǎn),別四處招搖!

  她詫異,“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?”

  他聲音忽然轉(zhuǎn)得落寞,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,他說:“他怎么會聽我!

  她諷刺他:“什么,他不當(dāng)你是父親嗎?”

  他不去理她,“請?zhí)嫖以O(shè)想,我是個生意人,我還得在外頭見人。”

  “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!

  可是,這不同于他緋聞特多,令人艷羨。

  “請你管教兒子!

  她也說,“我豈可不讓他回家。”

  這一對已經(jīng)仳離的夫妻相對無言,該剎那有同病相憐的感覺。

  過一刻,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,“叫他回三藩市去!

  “他同朋友分手了,回來散心,過幾個月自然會走!

  謝汝敦厭惡地說:“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齡女子,幾乎任他選擇,他卻偏偏變種作怪!

  她冷笑著給他接上去:“真是報應(yīng)!

  他抬起頭來,“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?”

  “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!

  謝汝敦站起來,“區(qū)律師會代表我,你娘家所有,仍歸你所有!

  她轉(zhuǎn)過頭來,“是,你運(yùn)氣好,拿我嫁妝押下去,翻了幾番,現(xiàn)在嘴巴響了,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,還希企我慶幸運(yùn)大命大。”

  他忽然揪著她手臂,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面前去:“看,看你的尊容!

  鏡子里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(zhàn)栗了,一早起床,尚未化妝,中年的她皮膚蠟黃,雙目浮腫,嘴角下垂,扯著面頰一起下墮,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,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,丑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。

  她呆住了,倒是不去掙脫男人的掌握。

  忽然,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:發(fā)胖的頭猶有病態(tài),稀疏頭發(fā)前一個洞,腦后又一個洞,怒目相視,咬牙切齒,她指著他哈哈地笑起來。

  他一愣,松開了她。

  她一直笑,笑得彎下腰,笑得落下淚來。

  然后她說:“要錢無用,你愛怎么調(diào)排都可以,給我再多,也買不回青春,兒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(jìn),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!

  到了這種地步,錢不外只能多買幾件衣裳,多置數(shù)套珠寶。

 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,掩臉流淚。

  他有剎那軟弱,可是迅速站直,雙目恢復(fù)神采,大步踏向門口,揚(yáng)長而去,臉上尚有絲詫異,像是奇怪自己怎么會再度踏進(jìn)這幢房子。

  這是今晨所發(fā)生的事。

 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。

  她只想與年輕人這次高飛,越快離開越好。

  最好與他以無名氏身分,孵在一只船上,邀游公海,無人管,也無人可以聯(lián)絡(luò)得到他們,每天除去睡,就是吃,要不就是繾綣。

  這當(dāng)然不是他的意愿,所以,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。

  她不會吝嗇。

  她曾經(jīng)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價。

  她輕輕說:“不要再拖了,讓我去訂船票!

  “我得打點(diǎn)一下細(xì)節(jié)!

  “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!

  她先走一步。

  他出門的時候,發(fā)覺有人在門口等他。

  看到他走近,那人響車號。

 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,只得站住。

  那人下車,他是謝偉言。

  “來,”他懇求,“到我家去談一談!

  年輕人舉起雙臂,像投降那樣,很直接地說:“我們無話可說。”

 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,再一次央求:“那么給我十分鐘說幾句話。”

  年輕人耐心解釋:“我?guī)筒涣四!?br />
  “是錢的問題嗎?”

  “不,與這個無關(guān)!

  “這次我主動與朋友分開……那次見過你……我特地來找你……”

  年輕人搖手,他一定要清楚表達(dá)他的意思,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,必需剔除任何誤會。

  他再一次說:“不,我有事,須先走一步。”

 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,他哭了。

 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,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,他別過頭就走。

  他回公司去找導(dǎo)演,向她說出意愿。

  她點(diǎn)著一支煙,緩緩吸一口,又輕輕啜起櫻唇,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。

  “孝文,”她說,“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!

  年輕人不語。

  “不過,去了,就別回來,若果復(fù)出,身分當(dāng)不如從前!

  “是,我明白!

  “客人的心理都一樣,人家付出代價,是買笑,必有一日厭倦,你要有心理準(zhǔn)備。”

  “多謝指教!

  “很好,從此你是自由身了!

  “謝謝你!

  導(dǎo)演嫣然一笑,“還有什么事?”

  “有!

  “請說!

  “導(dǎo)演,想請教你真姓名!

  導(dǎo)演一怔,仰起頭笑了,半晌才說:“孝文,請?jiān)试S我向你說一個故事!

  “洗耳恭聽!

  “年輕的時候,我曾經(jīng)錯愛過一個人,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,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!

  年輕人揚(yáng)起一條眉。

  “分手之后,我黯然傷神、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,沒想到最近,與此人重逢!

  年輕人靜心聆聽。

  “這人結(jié)婚了,事業(yè)并不得意,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顧他,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,原來,孝文,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,假使跟著我,不但面子大一點(diǎn),房子寬一點(diǎn),車子也可以好一點(diǎn)!

  年輕人笑笑,“人家家庭幸福,甘于食貧!

  導(dǎo)演也笑,“一定如此。”

  年輕人又說:“現(xiàn)在他來跟你,你要不要他?”

  導(dǎo)演駭笑,“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!”

  年輕人又笑,“你看,上天安排得多好。”

  導(dǎo)演按熄了那支煙,“我的真名字,叫周淑筠!

  什么,年輕人怔住。

  那么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。

 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。

  導(dǎo)演笑了,“失望?”

  “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!

  “為什么一定要姓白?”

  “妖嬈。

  導(dǎo)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。

  半晌停下來,“這個名字長遠(yuǎn)不用,有誰叫我,準(zhǔn)嚇一跳!

  “可是,結(jié)婚時總得用真名吧!

  “那當(dāng)然,護(hù)照上駕駛執(zhí)照上,都是真名!

  年輕人頷首。

  導(dǎo)演忽然說:“墓碑上也得用真名,為著方便親友拜祭,可以在括弧內(nèi)加(導(dǎo)演)二字。”

  年輕人惻然,他擁抱導(dǎo)演,“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滑稽?”

  “已經(jīng)很久了,當(dāng)我發(fā)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(fā)泄的時候。”

  “笑總比哭好!

  “祝你幸運(yùn)!

  “你也是!

 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,發(fā)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。

  他問:“你這樣累不累?”

  謝偉言笑笑,“喜歡就不累。”

  “我已經(jīng)跟你說清楚。”

  “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!

  “不,”年輕人分辯,“我對你沒有反感,也沒有好感,我對你毫無意見,我們道路不同!

  “我明白!

  “那么,你還跟著我干什么?”

  “我只是碰巧路過,偶然遇見你!

  年輕人點(diǎn)頭,“那很好,小心,好走!

  他調(diào)頭而去。

  年輕人約了妹妹。

  他輕輕說出計(jì)劃:“手續(xù)已經(jīng)在進(jìn)行中,很快就會出來,屆時我們一起走!

  明珠高興得淚盈于睫。

  “這個城市雖然華麗,可是沒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戀的,我倆在這里受盡折磨!

  明珠點(diǎn)頭。

  “你如果愿意,就與我一起動身吧,你到那邊升學(xué),我去找點(diǎn)小生意做!

 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。

  “給你在大學(xué)附近置一間小公寓,買一輛小跑車代步,愛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問題,在學(xué)堂里找一個理想對象,不論家境,人品好即可,哥替你辦嫁妝,速速成婚生子!

 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愿望,相信一定可以實(shí)現(xiàn)。

  “讓我們從頭開始!

  明珠也一直點(diǎn)頭。

 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。

  正在此際,有人走過來叫明珠。

  年輕人抬起頭,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,白襯衫卡其褲,不掩其氣質(zhì)。

  明珠介紹:“我同學(xué)吳肇莊,他家年底移民溫埠!

  年輕人笑,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。

 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(xì)語。

 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。

  他嘴角含笑,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。

  他回到寓所,用鎖匙開門,發(fā)覺門在里頭反鎖。

  年輕人立刻戰(zhàn)栗,用手拍門,“誰在里邊?快開門,碧如,可是你?應(yīng)我!”

 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(diǎn),已經(jīng)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。

 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,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,忽然聽得門里頭有微弱聲音道:“等等,我來開門!

  年輕人這才松了一口氣。

  接著,他聽到咔嚓一聲開鎖的聲音。

  他推開門,發(fā)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。

  他連忙掩門,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,扶起她,聽到她呻吟。

 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,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雞蛋,嘴唇爆裂。

  年輕人十分鎮(zhèn)定。

  他馬上叫醫(yī)生。

  接著,他在她耳邊問:“是誰?”

  她不語。

  “是謝汝敦吧。”

  她搖搖頭。

  他扶她平躺下,用一條冰鎮(zhèn)毛巾覆著她的臉。

  這時,他發(fā)覺她手上也有瘀痕,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。

  他輕輕說:“驗(yàn)完傷,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。”

  “不,”她掙扎著說,“不是他!

  “到這種時候你還護(hù)著他!

  醫(yī)生來了,一言不發(fā),細(xì)心檢驗(yàn)過后,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,胸口疼痛,亦需入院診治。

  他對她說:“我需要通知你家人!

  “我自己可能簽保!

  他無奈,只得把她送進(jìn)醫(yī)院。

  可是不到一會兒,謝汝敦出現(xiàn)了。

  是他叫住年輕人。

  “啊,是你!

  兩個男人對立。

  “她無礙嗎?”

  “肋骨折斷,需要住院。”

  謝汝敦說:“你以為是我做的吧?”

 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,“開頭確那樣想!

  “后來是什么叫你改觀呢?”

  “謝先生,說什么,你都是一個人物!

  謝汝敦笑了,“謝謝你!

  年輕人反問:“你有無懷疑我?”

  “怎么會,你何必用這種手段。”

  “這么說來,謝先生,誰是兇手?”

  謝汝敦十分意外,“你不知道?”

  “我的確不知,請告訴我!

  他收斂笑容,訝異地說:“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!

  年輕人一愣。

  “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!

  他說得心平氣和,隨即轉(zhuǎn)身進(jìn)病房去。

 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。

 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。

  “是你叫他前來?”

  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  本來他想問: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?后來一想,那是一定的,一個人若要試圖了解另外一個人,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,他沒有資格問。

  她握住他的手,“陪著我。”

 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(wù)這么做。

  “你先睡一覺,我就在這里!

  藥性發(fā)作,她似敵不過倦意,頹然入睡。

 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(xì)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。

  他嘆口氣,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志零碎食物,回來陪伴病人。

 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,其間曾經(jīng)有夢囈,“媽媽,媽媽”,她喊。

  聲音稚嫩,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。

  老實(shí)說,中年女性卸下粉妝,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,不,不是難看,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,可是顏色卻已褪盡。

 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,眼珠里精靈的神采,以及飽滿紅唇,藕粉似雙頰,現(xiàn)在都已隱沒在歲月里,頭發(fā)不再閃亮,烏潤鬢邊的星星白發(fā)特別顯眼。

  到了這種時候,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,可是她得不到親情。

  她在病榻上轉(zhuǎn)動,頸項(xiàng)上有什么閃動一下,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鉆石,正冷冷盡責(zé)、發(fā)散七彩光芒,入院時本應(yīng)除下所有首飾,可是誰會注意這種細(xì)節(jié),她與珠翠,互不關(guān)切。

 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(fā)上眠了一眠。

  她醒了,要水喝。

  他去侍候她。

  她沙啞著聲音說:“你回去吧,我叫看護(hù)來!

  “我很好,你放心!

  年輕人一怔,“是什么秘密?”

  “老態(tài)畢露!

  年輕人不以為然,“到今個時候還計(jì)較這些?”

  她長嘆一聲,“我有無說夢話?”

  “叫媽!

  她看著天花板,“我同家母感情其實(shí)欠佳,她在生時我與她亦無話可說。”

  “我聽你說過。”

  “那反而成為一種恩典,聽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說及亡母,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。”

  年輕人答:“我是其中之一!

  “孝文。”她握著他的手,“回去吧。”

  “明日拆線再算!

  “那我不如出院休養(yǎng)!

  “還未天亮,再睡一覺。”

  “你看,只得你陪我!彼朱u。

  “你若說要改遺囑,起碼一百幾十人圍上來!

 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,“你洞悉一切世情!

  “人情薄如紙,紅顏多薄命,螻蟻競血,人為財亡……都是真的!

  她嘆口氣,“真沒想到在那種行業(yè)里,還有一個你!

  “我比他們都刁鉆古怪!

  “不,你——”

  這時看護(hù)推門進(jìn)來,不知就里,只見一個年輕人與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(xì)語,還以為是母慈子孝,立刻笑嘻嘻贊道:“太太,你看你兒子對你多好!

  她頓時愣住。

 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。

  看護(hù)走后,她問他要香檳酒。

  “那須回家取!

  “多拿幾瓶,連冰桶一起帶來。”

  “醫(yī)生會怎么說?”

  “到了這種年紀(jì),還管誰怎么說!

  他笑笑,“我去去就來。”

  他離開醫(yī)院,踏進(jìn)車子,就聽到電話響個不已。

  “孝文,你好?”語氣似放下一塊大石。

  是個陌生的女聲,但是婉約動聽。

  “哪一位?”

  “琦琦,小郭的拍檔!

  “呵,有什么事?”

  “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,擔(dān)足心事,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,他怕你出事!

  “多謝關(guān)懷,小郭呢?”

  “倦極入睡!

  “你呢,你不累?”

  琦琦說:“我要照顧他,怎能言倦。”

  年輕人只得笑。

  “孝文,方便的話,請你來一次,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說!

  “我即刻到!

 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,面積不算大,可是全部打通,無墻壁阻隔,看上去十分寬敞,他和衣躺在床上蒙頭大睡,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。

 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,再來一杯。

  “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!

  琦琦精神飽滿,容光煥發(fā),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。

  “我去叫醒他。”

  琦琦過去叫小郭。

  小郭一醒就問:“找到孝文無?”

  年輕人十分感動,想不到有人如此關(guān)心他安危下落。

  琦琦答:“孝文在這里!

 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,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,伸懶腰打呵欠。

  年輕人看著他笑,“我只得十五分鐘!

  “你先別忙,我有話說!

  “您老就別賣關(guān)子。”

  小郭說:“孝文,這件事我也有責(zé)任!

  “你在說什么?”

  “孝文,對不起,我誤導(dǎo)了你。”

  “關(guān)于何事?”

  “關(guān)于李碧如女士!

  “她有何不妥?”

  “你托我查她之際,我曾說,她是個淑女!

  “你的判斷十分正確!

  “我粗心大意,先入為主,沒有深入調(diào)查!

  “小郭,這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我們因跟蹤你,連帶發(fā)現(xiàn)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!

  “那又是什么?”

  “孝文,她不止你一個情人。”

  年輕人揚(yáng)起一條眉毛,心中感覺怪異到極點(diǎn)。

  他整個人僵住。

  這種情況實(shí)在可笑,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。

  “你這可有根據(jù)?”

  “證據(jù)確鑿!

  “我不相信!蹦贻p人聲音有點(diǎn)異樣。

 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,琦琦立刻去取資料。

  小郭笑笑說:“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!

  年輕人不語。

  “我們從來不覺男人異性朋友多有何不妥。”

  年輕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。

  “你怎么了,孝文,你不會放不下吧,未曾提起,又何須放下!

  他緩緩坐下來,“你不會明白。”

  “你戀愛了?”

  “不,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!

  “那全部是你的錯,她付你酬勞,你提供服務(wù),怎么會牽涉到歸宿上去?你胡涂了!”

  年輕人吁出一口濁氣。

  琦琦取來一只油皮紙信封。

  小郭打開信封。

  “不,”年輕人用手按住,“我不想看。”

  “緣何逃避現(xiàn)實(shí)?”

  “它太殘酷!

  “孝文,這個男人,叫張志德,從前,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!

  年輕人意外,“什么,不是行家?”

  小郭頷首,“所以不要遵守行規(guī)!

  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

  “此君浪子野心,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錢,且與她子女有染!

  年輕人十分震驚,因此更加沉默。

  “孝文,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,甚感歉意!

  “你太相信社會怎么看一個人!

  “是,我落了俗套!

  年輕人不再說話,他須好好細(xì)量此事,低著頭,雙手互握。

 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后,把一只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,此舉勝于千言萬語。

 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。

 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異的拼圖,少了一塊,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,無法理解,現(xiàn)在他明白了,這些疑點(diǎn)都被小郭今日的發(fā)現(xiàn)解答。

 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(nèi)都是受害者。

  “孝文,兩次暗算你的人,正由他指使。”

  年輕人抬起頭來。

  “還有,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,也是他!

  年輕人忍不住問:“為什么?”

  “她想離開他,他不允許,他認(rèn)為你從中作梗,要好好教訓(xùn)你同她,孝文,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(shù)年,他不愿放棄目前享受!

  年輕人深深嘆息。

  “她與他并沒有完全斷絕來往!

  年輕人說:“怪不得!

  “最可怕的是,他與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。”

 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,“這人與謝家有什么血海深仇?”

  小郭答:“我不知道,也許,”他想一想,“那不是今生的事,那是前世的糾葛。”

  年輕人忽然醒覺,“我還要到醫(yī)院去。”

  小郭說:“我的結(jié)論是,這個叫張志德的人,已經(jīng)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,孝文,你無謂同他們糾纏,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,故此當(dāng)初我們未曾發(fā)現(xiàn)此人!

  “最后怎么找到他?”

  “很慚愧,我們跟著李女士,發(fā)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,因而找到端倪!

  年輕人起了疑心,“那公寓在何處?”

  “問得好,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,孝文,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,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,你成為他的保護(hù)膜。”

  “他,就住我樓上?”

  “是,孝文,你在明,他在暗,他對你的動向,了如指掌!

  “這一切,由她安排?”

  小郭卻說:“孝文,你宜速抽身,欠她的費(fèi)用,盡快歸還,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,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,何必陷入別人羅網(wǎng)之中。”

  這的確是金石良言。

  年輕人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  琦琦說:“不要再去醫(yī)院了!

  “可是我答應(yīng)她——”

  琦琦笑:“食一次言好不好,這世界上,假使答應(yīng)過的事都要辦齊,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里!

  年輕人吸進(jìn)一口氣,“讓我想一想!

  小郭說:“孝文,你到底還年輕,對世事尚有憧憬,你千萬要小心,切勿為自己找麻煩。”

  “是,我知道!

  他走了。

  他并無拆閱信封里的照片與文件。

 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,可是年輕人卻并無聽從他的忠告。

  他很鎮(zhèn)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,帶了冰桶杯子,一徑往醫(yī)院去。

  她還在等他。

  看到他,她十分高興。

  “去了那么久!

  “對不起,交通擠塞!

  “幾乎一個小時。”

  是嗎,他訝異,只有一個鐘頭?他以為一天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

  他把酒冰好,砰一聲開了瓶塞,斟一杯給她。

  她抿了一抿,呀地一聲,表示欣賞及享受。

  他忽然笑了,是訕笑他自己,一心以為可以從良,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,從此只服侍一個人。

  怎么就沒想到,哪里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里來尋找真感情,可真是笑壞人。

  他舉起手臂,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。

  好久沒這么做了,只有在極小的時候,才會用衣袖當(dāng)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?jié)n。

  再不長大,還待何時?

  “明天可以出院!

  年輕人點(diǎn)點(diǎn)頭,他自斟自飲。

  “約三個月后,證件可以出來,我們可以遠(yuǎn)走高飛!

  可是,禁錮一個人的,不是環(huán)境,而是他的心態(tài)。

  他開了第二瓶酒。

  “看護(hù)沒有發(fā)覺?”

 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(shí),那是一定會成功的。

  “好像我們在慶祝什么似的!

 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,“有誰問我世上什么最解渴,我會說,是香檳。”

  她看著他。

  “我有點(diǎn)事要出去辦,明早來接你出院!

  “孝文。”她叫住他。

  他轉(zhuǎn)過來,說實(shí)話,她的臉真有點(diǎn)可怕,青腫不止,縫過針處黑線打結(jié)像蜈蚣的腳。

 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。

  人心叵測,才最可怖。

  “你會回來吧!

  不知怎地,她心虛不能肯定。

  他溫柔地答:“當(dāng)然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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