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替她打開車門,印子一見他便怔住。這是洪鉅坤,他怎么也來了?
陳裕進也發(fā)覺這有點氣派的中年男子決非司機,他盯著他。
洪鉅坤對他說:“恭喜你們。”
“謝謝!甭曇衾涞。
洪鉅坤取出紅包:“小小意思,不成敬意,敬請笑納!
裕進大方地收下。一直以為這人腸滿腦肥,一臉猥瑣,其實不是,他比想象中年輕扎壯,而且,成功的人,自然有他的風度。
印子與他上車離去。
阿芝與司機坐在前座,中間玻璃窗關(guān)緊了,聽不到后座談話。
印子說:“你怎知我在這里?”
“我消息靈通!
“我不過略走開一會,立刻歸隊!
“一個人的財寶在哪里,心也在哪里。”
印子脫了外套,露出小小背心,“車里怎么少了冷氣!
“是那大學生叫你熱血沸騰?”
印子看著他,“你想說甚么話,盡管講好了!
“印子,你身上沒有一個忠貞的細胞!
印子不出聲,她知道已激怒了他。
“你我可以實時解約!
印子不出聲。
“你羽翼已成,外頭不少公司愿意羅致你,離開翡翠,可獲得自由兼愛情!
印子緩緩說:“我想想!
“不用想了,我叫王治平準備法律文件。”他十分賭氣。
印子知道此時一句多余的話必叫他下不了臺就此弄僵,她不出聲。
車子一直駛往飛機場。
前兩夜,印子才做夢,噩夢中屋漏兼夜雨,一天一地是水,不知如何補漏,大驚,喘醒。她一邊喘息,一邊對自己說:“印子不怕,那一切已經(jīng)過去了!笔菃幔呀(jīng)過去了嗎?印子握緊拳頭,一聲不響。
只聽得洪鉅坤說:“我真蠢,竟然想過同你結(jié)婚!
他在飛機場東翼下車,并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。
阿芝緊張問:“我們?nèi)ツ睦??nbsp;
印子低下頭:“照原來行程!
一年下來,他對她膩了,借故發(fā)作。她呢,本來可以施點手段,繼續(xù)維系這段關(guān)系,但是,這種交易式而沒有真正感情基礎(chǔ)的關(guān)系,拖長了也無益,不如就此結(jié)束。
※ ※ ※
洪鉅坤這人有淫威,要求絕對服從,若一輩子跟他生活,并不是享受。錢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賺,現(xiàn)在家人生活已經(jīng)有了著落,手頭上又有點積蓄,印子的心定下來。
她回到影展去展覽笑容。
最后一晚,阿芝給她看一份報紙。有照片為證,大字標題:“洪氏另結(jié)新歡,與本屆香江小姐馮杏娟出雙入對!
印子不出聲。
“下飛機時記者勢必圍攻,你得有準備才行!
印子半響不答:“咄,老板交女朋友,關(guān)我甚么事!
“一于這么講。”
阿芝見印子似一點也不傷心激動,心中感喟地想,不相愛也有不相愛的好處,各自甩開手,各管各去,多么爽利。
阿芝不知印子內(nèi)心感覺。
印子像被人強灌飲了鏹水,胸腔潰爛,不知怎樣形容難堪感覺。玩物就是玩物,一件丟開,另外又找來一件,不必顧存對方顏面、自尊、感受。雖然一早知道結(jié)局如此,待真正發(fā)生了,還是覺得難堪。
照片中,應(yīng)屆香江小姐只得十多歲,頭發(fā)染成棕紅,身上裙子短得不能再短,臉上一副寵幸的樣子。
阿芝忍不住說:“粗賤!
飛機就快降落,阿芝又問:“可要在另一個出口走?”
印子想一想,點點頭。
在信道另一邊出去,深夜,空蕩蕩,一個人也沒有,印子心里一驚,甚么,難道已經(jīng)不紅了?忽然之間,人聲嘈雜,一扇門一聲撞開,十來二十個記者爭先恐后涌出,閃燈對牢印子拚命拍攝,團團圍住她不放行。
印子放心了。
沒問題,劉印子仍有號召力,她松下一口氣。
記者爭相提問,印子一言不發(fā)。她板著面孔一直回到家里,掩上門才無奈她笑了。
大隊記者仍在樓下駐扎。印子看到母親緩緩走出來。
“收入,有問題嗎?”
她關(guān)心的,仿佛就得這點。一個人窮怕了,就會這樣。
印子冷冷答:“放心,不會少了你那份!
“房子,到底是誰的名字?”
“兩層都在我名下!
那母親著實松口氣。
“印子,不如花點律師費,把小的那層轉(zhuǎn)給我。”
印子心情不好,忽然十分尖刻,“為甚么?你怕我比你早死?”
藍女士不敢得罪她,拎起手袋說:“我走了!
※ ※ ※
印子:“樓下有三十架照相機,你吃得消嗎?”
藍女士:“我試試看!币彩种S刺。
她開門離去。
屋內(nèi)歸于寂靜,印子開了一瓶香檳,自斟自飲。忽然之間,電話鈴響。事情會有轉(zhuǎn)機嗎?印子提起電話,喂地一聲。
“印子,到家了?”
是老好陳裕進,她微笑,“裕進,聽到你聲音真好。”
“裕逵十分喜歡你的禮物!
“呵,小小心意!
裕進沉默一會兒,忽然說:“鬧翻了?”
“你看到報紙?”
“海外版隔二十四小時便看到。”
印子十分干脆,“我回復(fù)了自由身!
“是因為我的緣故?”
“不,”印子不給他這種滿足,“是因為他與我意見不合!
裕進惆悵。
“我不夠聽話。”
“印子,做完手頭上工作,來我家度假!
“裕進,我也真的累了,你仍愿接收我?”
“永遠。”
“真不相信我仍有好運氣!睊炝穗娫,她把裕進的信緊緊擁在懷中。
第二天一早,王治平上門找她。
“印子,洪先生感激你一言不發(fā)!
印子不出聲。她剛睡醒,淋了浴,濕頭發(fā)攏在腦后,T恤短褲,一點化妝也無,仍是美人中美人。
那馮杏娟不如她遠矣。
王治平咳嗽一聲,“洪先生說,屋內(nèi)一切都歸你,你仍可幫翡翠工作,阿芝與阿佐仍由公司發(fā)薪水,他有義務(wù)照顧你,又撥了若干股票到你名下,保證你生活!
印子不表示意見。
“他說,他始終不知道你心里想甚么!
印子表情十分落寞,到底是人,洪氏在要緊關(guān)頭救了她,用他的人力物力把她自漏水天臺屋拉出來,她對他,也有感激成分。
“印子,你有事盡管吩咐!
“我想解約!
“一定照你的意思,洪先生說:‘許佩嫦是個可靠有實力的經(jīng)理人,你定可青云直上。’”
印子輕輕說:“上到青云?會否摔下來?”
王治平?jīng)]有回答她,站起來告辭。
“佩嫦姐稍后會來找你!
“多謝洪先生照顧!
王治平心想:那馮杏娟的資質(zhì)都不及劉印子十分之一?墒,比劉印子聽話一百倍。王治平也有點失落,以后,不能時時見到這可人兒,不知怎地,人類天性貪戀美色,他自問對劉印子一點企圖也無,可是每次看到她精致如杰作的面孔,心底說不出的歡喜,她的觀眾想必有同樣感覺,導致她走紅。
※ ※ ※
電話鈴響了。
“在家,沒出去?”
“記者在樓下,不敢動。”
分了手,彼此反而客氣起來。
“對一切安排滿意嗎?”
“很好,謝謝。”
“你始終十分懂事。”
“仍得不到你的歡心!
“別冤枉我,是我深愛你,卻沒有回報!
“你有財有勢,聲音比我響!
兩人都笑了,和平分手,令人心安。
掛了電話不久,許佩嫦上來與她談?wù)摷毠?jié)。
“印子,你真人與我想象有很大出入!
印子有點緊張,不知她想說甚么。
“你比外表印象文靜理智。”
這大抵算是贊美,印子不出聲。未來經(jīng)理人指著她足踝上的圖案,“這玩意兒始終很野性,不如抹掉它!
印子輕輕說:“這是真的紋身!
佩嫦一看,是個小小的靈字,“哎,我以為是畫上去,是紋身,可麻煩了!
印子十分婉轉(zhuǎn)地說:“要完全改變一個人,是沒有可能的事,也無此必要。”
許女士走后,她同阿芝說:“我決定不采用經(jīng)理人,自己闖一闖。”
“可是,一切要自身應(yīng)付!
“不怕,做人根本如此!
干嗎事事受另一人箝制,一切私事及帳部公開,完了,還要把收入分她百分之十五。
阿芝說:“許佩嫦同荷里活有聯(lián)絡(luò)!
印子嗤一聲笑,“本市的錢還沒掏空呢,去那么遠干甚么,身邊有美金,一樣到比華利山買洋房。”阿芝也笑。
印子又說:“命中注定有的東西,自然會送上門來,否則,鉆營無益。”
印子嘆口氣。
雜志上全是洪鉅坤約會馮杏娟進出各種場合的照片,文末記者總不忘挑釁地問一句:劉印子怎么想?劉印子至今未作任何響應(yīng),劉印子如常工作!
印子趁這個機會接了廣告拍攝。她游說客戶:“到巴黎拍外景,我會穿得單薄一點。”那個商人著了魔似忙不迭答允。
過幾天,印子就離開了是非之地。她與裕進約好在歐洲見面。這一邊裕進收拾行李只說有急事,連夜乘飛機往歐陸。
第二天清晨陳太太正預(yù)備整園子,丘太太忽然來訪。
“咦,一早有甚么事嗎?”
丘太太期艾,“一夜未睡,鼓起勇氣,來同你說清楚!
“喲,看你那樣鄭重,可是大事?”
※ ※ ※
“關(guān)于永婷……”
“永婷怎么樣?”
丘太太漲紅了臉,無法開口。
陳太太猜到最壞方面去,“永婷有?”
“不不不,唉,永婷訂婚了!
“訂婚?”陳太太呆住,“同誰?”
丘太太怪羞愧,“同一個叫辛褒的猶太人。”
陳太太張大了嘴,永婷不是裕進的女朋友嗎,怎么忽爾分手改嫁外國人?
丘太太頹然,“我們做不成親家了!
兩個中年太太互相呆視。
半晌,陳太太問:“這些年輕人,到底在想甚么?”
丘太太忽然落淚,“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,學芭蕾舞、彈鋼琴、練中文,沒想到最終嫁洋人!
“裕進已到歐洲去了,永婷怎么同他說?”
“她說裕進祝她幸福,她指出裕進愛的是另外一個女子!
陳太太喃喃說:“我不明白。”
永婷媽無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,眼淚一直流下來。
陳太太連忙絞來熱毛巾及斟出熱茶。
永婷媽訴苦:“做母親真沒意思……”
不知怎地,裕進約印子在巴黎北火車站會面,那地方人來人往,扒手奇多,找人并不容易?墒撬,眼看見了她,兩人奔向?qū)Ψ,緊緊擁抱,彼此透不過氣來。
印子說:“讓我看清楚你!
裕進笑,“我還是我,一成不變!
印子摸自己的面孔,“我卻再也不認得自己。”
“是,”裕進微笑,“這是一只狗頭!
印子把臉埋在他胸膛里,工作完畢,她可盡情度假。
陳裕進與世無爭,同他在一起真正開心。
“為甚么到火車站?”
“乘火車去南部看堡壘!
“訂妥酒店了嗎?”
“唏,去到哪里是哪里,大不了睡在街邊!
“可是,我有七箱行李!
“捐贈慈善機關(guān),或是扔到河里!
“好,豁出去了。”
印子從未試過學生式旅行,樂得嘗試,跟著裕進南下,在火車上看風景,累了,蜷縮在一角打盹。
身上的衣服稀縐,而且有味道,他們并不在乎,租了車,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小路上探訪葡萄園,用有限法語,一打聽,才知道已經(jīng)來到著名的波都區(qū)。兩人在農(nóng)莊借住,一直游到馬賽,走了幾千公里,累了在花下休息,餓了吃海龍王湯,快樂過神仙。
不過,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撐。
終于,經(jīng)過一間豪華酒店,“今晚,要好好睡一覺!彼麄兿麻教追俊S∽优菰诖笤「桌,樂不思蜀,心想:與陳裕進余生都這么過,可需要多少經(jīng)費呢?還在盤算,電話鈴響了。
※ ※ ※
竟是阿芝的聲音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?”
“小姐,整整一個星期失去你影蹤,急得如熱鍋上螞蟻,幸虧你用信用卡付帳,我才有你下落,印子,洪先生心臟病發(fā)入院,已經(jīng)做過大手術(shù),可是病情反復(fù),未脫離危險期,他想見你最后一面!庇∽诱痼@。
她一時間沒有言語。
阿芝說:“在理,與你無關(guān),在情,說不過去,你且回來見他一面,旅游的機會多得是!
印子仍然不知說甚么才好。
“我去看過他,很可憐,英雄只怕病來磨,平日那樣神氣的一個人,此刻身上插滿管子,動彈不得,子女遠遠站著等他遺言,像是不認識他似的,前妻不愿現(xiàn)身,印子,你想想。”
印子終于說:“我馬上回來。”
阿芝松了口氣,“難為你了!
印子放下電話,披上浴袍。她看到裕進站在露臺前看風景,背光,穿著內(nèi)衣背心,美好壯健的身形盡露。
他沒有轉(zhuǎn)過身子,只是無奈而寂寥的說:“又要走了?”
“我去一下就回來。”
裕進忽然說:“去了就不必回來。”
印子看著他,“你說過會永遠等我!
裕進答:“我反悔了,所有承諾均需實踐,世界豈不累死!
印子沉默。
“再等下去,我怕你看不起我!
“我明白!
“失望的次數(shù)太多了!
“我知道,每一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!
“你回去吧,他們等著你!
“我只回去一刻。”
裕進忽然笑了,“今日一刻,明日又一刻,我同你不能這樣過一生。”
他收拾證件,取過外套,拉開酒店房門,“再見。”竟瀟灑的走了。
印子也沒有久留,她立刻到飛機場去訂飛機票。
歸途中印子腳步浮動,一切都不像真的,阿芝立刻把她接到醫(yī)院。
洪鉅坤的實況比她想象中還要差。他整張臉塌下,皮膚似棉花般失去彈力,嘴與鼻、手及胸都插著儀器。
但是他還看得見印子。
“你-——”,他掙扎著動一動,神情意外,沒想到印子會出現(xiàn),隨即閉上眼睛,看錯了,他想,一定是幻覺,她怎么會來。
可是,那輕柔的聲音傳來!俺缘锰,是都市人通病,問你還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紅肉!
是她,她真的來了。
※ ※ ※
他又睜開眼睛。
印子按住他的手,“痊愈以后,壞習慣統(tǒng)統(tǒng)改一改,多點運動,我討厭哥爾夫,飛絲釣魚倒是不錯,要不,索性行山,或是徒手爬峭壁,唷,可以玩的說不盡,何苦天天坐在錢眼里!
忽然之間,那鐵漢淚盈于睫。
看護過來檢查儀表,“咦,生命跡象有進步!绷⒖烫ь^看著印子,“小姐,無論你是誰,留在這里不要走。”
印子輕輕說:“我想淋浴更衣!
看護笑著同病人說:“這要求仿佛不算過分。”
洪鉅坤握住印子的手,“不……”
印子無奈,“他這個人就是這樣,一言堂,專制、霸道、自私、不理他人感受!焙殁犂げ蛔u頭否認。
阿芝進來輕輕放下一只手提包。
印子說:“我借這里的浴室用一用。”
洪氏住的醫(yī)院套房像豪華酒店一般,設(shè)備齊全。
印子淋浴洗頭,不久套房內(nèi)蔓延著一股茶玫清香,把消毒藥水味統(tǒng)統(tǒng)遮蓋過去。洪鉅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。
半晌印子穿著便服擦著濕發(fā)出來,看到長沙發(fā),便躺下看雜志,“我睡這里就很好!
順手取過茶幾上水果咬一口。
洪鉅坤輕輕問:“男朋友呢?”
印子一怔,在這種時候他還有閑心問這個,可見他生命力之強,印子毫不懷疑,他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(guān)。
她不敢訕笑他,只是據(jù)實答:“丟了。”
“因為我?”
印子無奈,“一聽到消息馬上趕回來,他受不了!
“不好意思!
“你我何用客氣!
“你那么愛他。”
“不,”印子更正,“我愛我自己更多!
洪鉅坤笑了。這是他發(fā)病以來第一次笑。
印子輕輕說:“那么他呢,也發(fā)覺不值得為我再犧牲下去,于是因了解分手!
“是我從中作梗的緣故吧!
印子答:“你一定要那樣想,也任得你。”
他滿意地合上眼。接著,他輕輕說:“在我年輕的時候,戲院每天中午,做舊片放映,叫早場!
印子點頭!拔衣犝f過,那是戲院的流金歲月!
“我看了無數(shù)名片,其中一套,叫《野餐》!
“我知道,金露華與威廉荷頓代表作!
“印子,同你談話真有趣!
“你知道為甚么?俗人對俗人!
洪鉅坤笑得嗆咳。
“記得他倆跳舞經(jīng)典的一場嗎?她穿一件桃紅色傘裙,輕輕扭動雙肩,看著他舞過來……少年的我,為那艷色著迷。”
“女主角的確是尤物!
※ ※ ※
“印子,你愿意為我穿上桃紅色傘裙跳舞嗎?”
印子答:“我試試,不過,怎么能同荷里活比!
洪鉅坤感喟地說:“你更清麗!
這時,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門進來。
“洪先生,馮小姐想見你。”!是新寵來了。
洪鉅坤立刻說:“叫她回去!
可是馮杏娟已經(jīng)推開王治平走進來。她急了,“你為甚么不見我?”一眼看見劉印子,“啊!原來如此!
不由分說,瘋子似的撲到印子面前,閃電般左右開弓給了她兩記耳光,“你搶我的男人!”這一幕何其熟悉,各人連忙喝止,把馮杏娟拉開,可是印子已經(jīng)吃了虧。
王治平幾乎要把那馮杏娟拖出病房,打了人的她還一路號啕大哭,令看護側(cè)目。
洪鉅坤想坐起,“誰放她進來?”
“我!
大家往門口看去,只見一個穿著斯文而豪華的中年太太,緩緩走進來。
洪鉅坤靜下來。這是他的元配。
他不由得說:“我們早已分手。”
“我是為看一子一女而來!
“我不會虧待他們。”
“我要聽的就是這句話!
洪鉅坤冷笑說:“你們都覺得我這次是死定了!
前任洪太太看著劉印子,“是這種兀鷹,聞到死亡氣息,專趕回來等分贓!
“治平,送太太回家,勸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,別亂走!
她走了以后,印子取來冰袋,敷著熱辣辣的面頰。
她嘲弄地說:“都拚死命的打妖精!
“印子,”洪鉅坤無比歉意,“我一定補償你。”
“不必了,我已經(jīng)夠用!
“不是錢,印子,我們結(jié)婚吧!
印子大哭,“你老以為結(jié)婚是對女人的恩惠,也不想,誰要同你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。”
“我有甚么不好?”
醫(yī)生看護過來替他檢查,他才噤聲。
醫(yī)生勸說:“洪先生,家人吵鬧,對病情無益。”
印子擁著冰袋累極在長沙發(fā)入睡。
洪鉅坤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。三日之后,他已可以坐起來處理公文。
醫(yī)生笑道:“醫(yī)院里時時有這種奇跡出現(xiàn)。”
印子說:“我想回家。”
“不準走。”
印子溫和地說:“你早已不能控制我!
洪鉅坤沮喪。
※ ※ ※
“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?”印子說。
洪鉅坤說:“印子,我鄭重正式向你求婚!
“沒可能。”印子笑著搖搖頭。
阿芝照常替她拎來更換的衣服,司機買來她愛吃的云吞,這幾天她都沒有離開過病房。
印子問:“外頭怎么樣?”
阿芝說:“那馮杏娟對記者說了許多奇怪的話,全市娛樂版大樂,爭相報道,醫(yī)院門口全天候守著十多名記者!
印子看著洪說,“找個這樣沒水準的女人,禍延下代,叫子女怎樣見人!
洪鉅坤一聲不響。阿芝駭笑,敢這樣罵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個人。
“還不叫治平去擺平她!
門外有人咳嗽一聲,可不就是王治平,他輕輕說:“馮小姐今日起程到多倫多讀書去了!
印子嗤一聲笑出來。
“很快洪先生會到加拿大辦一家私人女子大學,專門收容他的剩余物資。”
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。
洪鉅坤出院那一天,印子沒有出現(xiàn)。
他問手下:“人呢?”
阿芝連忙說:“在家等你!
“可是不舒服?”
“的確是累了。”
“給我接通電話。”
來聽電話的正是印子本人,“你一個人出院,記者群覺得乏味,就不再跟蹤!
洪鉅坤只覺恍如隔世,車子駛近印子的家門,他像是還魂回來,他深深嘆口氣,還有甚么看不開,還有甚么好爭。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來陪他泛舟西湖,逸樂地共度余生。
他行動有點緩慢,傷口也還疼痛,輕輕問:“印子,印子?”
傭人斟出香茗,替他換上拖鞋,輕輕退出。
這是一個陰天,可是,客廳光線比平常更暗,洪鉅坤正在奇怪,忽然之間,他聽到微絲音樂聲。那音樂像一線小小流水般鉆進他耳朵,正是他青年時最喜歡的跳舞拍子。
書房門打開了。
一團桃紅色的影子出現(xiàn),啊,是印子,波浪形長發(fā)披肩,淡妝,大眼睛閃爍,凝視今晚的主人,她隨著拍子輕輕扭動雙肩,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。
洪鉅坤在該剎那回憶到他年輕時種種,呵同班美麗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,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貸受盡親戚白眼,升學失敗,只得做學徒賺取生活……
但是,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紅色傘裙的舞里,得到補償。
她輕輕舞到他身邊,伸出手,邀請他共舞。他掙扎地站起來,渾忘大病初愈,傷口尚在疼痛,她囁嚅地說:“我從未學過跳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