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關(guān)小姐吧,請坐,”又忙叫傭人倒茶,“怠慢了!
老太好似很殷勤,其實(shí)十分警惕地與元之維持一個距離。
又同兒子說:“珠兒扭捏了這些時候,”說到這里轉(zhuǎn)過頭去向元之訴苦:“可憐,一歲就沒了母親,所以不得不遷就她一點(diǎn)!
莊允文容忍地笑,“媽也不怕客人嫌我們嚕嗦!
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,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這個家,她發(fā)誓要盡力將這個家維持原狀。
莊母說下去:“我的媳婦是個好妻子好母親,”語氣有點(diǎn)嚴(yán)峻,“為什么提不得?”
莊允文尷尬了,還好在這個時候,房內(nèi)又傳來哭聲。
明兒不耐煩地說:“又是她!
元之說:“讓我看看!
莊母笑,“你?”
這時女傭抱出珠兒,無奈地說:“她要媽媽。”
元之伸出雙手,珠兒的身子直掛到元之這邊來。
元之連忙伸胳膊接過珠兒,“唏,重了這么多,是個大小孩子了,還哭鬧?這樣不得人喜歡你知道嗎!
珠兒就在該剎那停止哭泣,沉沉睡去。
莊母瞪大眼睛,不置信地嘖嘖稱奇。
小孩伏在懷中的感覺十分安詳舒適,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兒放下,又抱了一會兒,肯定她熟睡了,才交返給她祖母。
莊母不得不說:“你倆倒是投緣!
元之只是謙卑地笑。
晚飯的菜式平常,莊母并不熱衷招呼元之。
元之很識趣,吃完熱菜,便起身告辭。
允文要送她。
元之說:“有車來接我!
莊母說:“明兒還有功課要問你,允文!
莊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車場等。
他一直沒有說話。
元之也維持緘默,直到司機(jī)把車子駛來。
應(yīng)允文忽然說:“家母并無惡意。”
元之連忙答:“那是一定的!
她上車,坐好,見莊允文好似還有話說,便探出身子去等他開口。
應(yīng)允文看著她一會兒,終于沒說什么.他只道:“走好。”
元之關(guān)上車門,吩咐司機(jī)開車。
到了家,看看鐘,時間還早,與三號通話。
元之坐在沙發(fā)上抱著膝頭,直向三號訴苦。
“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目光看莊家,真要命,感覺與從前完全不同,他們家連燈泡都不亮,茶也不香,菜不好吃,老人越老越固執(zhí),目光淺窄,不分生張熟李,難聽的話一句句免費(fèi)贈送,喲,如坐針氈,受不了。”
三號只是笑。
“唉莊允文是那么無奈,那么被動,他已完全失去主權(quán)!
三號還是笑。
元之摸不著頭腦,“以前那個家是溫馨可愛的!
三號到這個時候才開口:“以前你年輕,不懂事,要求低。”
元之猶疑,“會嗎?”
“所以原醫(yī)生勸你凡事不要回頭,說真的,舊戲切莫重看,好小說切忌重讀!
元之沉默。
“失望?”
一聲嘆息代表一切。
“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莊家的主婦?”三號笑。
元之極端困惑,“我怎么對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?”
“用你一貫無限的愛心呀!
元之吐吐舌頭。
“你的心變了!比栟揶。
元之十分內(nèi)疚。
“你不會再回頭去過那種枯燥的生活。”
元之不語。
“誰會怪你呢,你根本不是孔兆珍,那種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選擇,就算是孔兆珍本人,有一日也許也會覺得苦悶!
元之吞下一口涎沫。
三號嘆一口氣,“許多早婚的女子后來發(fā)覺生命中應(yīng)該還有其它而不甘服雌,也都請辭離職,出來做事見識,所以你看,元之,人心會變!
元之用手捧著頭,過一會說:“我的小宇宙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次數(shù)太多,弄得我暈頭轉(zhuǎn)向了!
三號又是一陣輕笑。
“我會想念小珠兒!
“她也會想念你!
元之又一次嘆氣。
“去浸一個泡泡浴,享受今天。”
真的,每一個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,要認(rèn)真地善加珍惜。
她關(guān)掉通話器,走到浴室,開大了噴淋頭,嘩啦嘩啦地享受熱水按摩皮膚。
回不去了。
元之深深嘆息。
此刻的她見識多廣,閱歷豐富,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個刻苦耐勞的小家庭主婦。
元之記得在莊家那段日子,不分日夜地做苦工,從來沒有休假,早上六時起來,要到十點(diǎn)十一點(diǎn)才能碰到床,半夜孩兒一哭嚷,那一夜就泡了湯。
元之微微牽動嘴角,一直到環(huán)境好轉(zhuǎn),她一樣放不下心了,固執(zhí)地做一個監(jiān)督。
沒想到在曼勒滯留了五年,孩子們沒了她,一樣好好的生活。
有一日,累到極點(diǎn),元之記得她抱住小珠兒問:“媽媽休息好不好?媽媽也收工了!
給莊老太無意聽到,直啐她:“收工?九十九歲你好收工了!
老太也是媽媽,她還沒打算收工,怎么可以給媳婦先收工。
元之需要呼吸的時間,冥想的時間,以及培養(yǎng)個人興趣的時間,在莊家做兩個孩子的母親,根本沒有這種權(quán)利。
元之的頭枕在雙臂上,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來,還有,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,失眠之后,在中午補(bǔ)足的享受。
這些都是奢侈。
元之在下午接到莊允文的電話。
她答:“自然你可以來探訪我,看看我的生活情形!
元之抱歉,是她先去觸動莊允文這老實(shí)人已經(jīng)沒有波瀾的一顆心。
元之同三號說:“真怕傷害他!
三號揶揄元之:“現(xiàn)代人的愛情,瞬息萬變,不多久之前,你追求他,不多久之后,你可能要回避他了。”
“我不是那樣的人,”元之否認(rèn),“我同允文,永遠(yuǎn)是好朋友。”
三號一聽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,“元之,你是越來越適合在這俗世生活了,恭喜你,你比許多老練的人更加虛偽。”
元之頹然,“一定是江香貞與林慕容給我的不良影響!
三號接上去,“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責(zé)任!
元之質(zhì)問:“你扮誰,我的良知?”
三號不與她爭辯:“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!
元之與三號都低估了莊允文,他態(tài)度非常大方客套,絲毫不見托大,從頭到尾,關(guān)元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,他表現(xiàn)仍然不卑不亢。
元之更加敬重他。
他帶著一件小小禮物。
元之拆開來,是一幅鑲在鏡框里的兒童畫。
莊君做注解:“是珠兒畫的‘媽媽’,希望你喜歡!
元之佩服他的心思,“沒有更好的禮物了。”她是由衷的。
莊允文打量關(guān)小姐雪白寬敞的公寓,家具簡單別致,長桌前只有兩張椅子,沒有一件雜物,留下極多空間,自然優(yōu)雅美觀。
進(jìn)一步證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。
莊允文說:“你到過我的家了。”
元之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“那是最基本不過的家,沒有任何花巧,亦無情調(diào)可言,那是一個放洗衣干衣機(jī),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!
元之又頷首。
莊允文笑:“你終于明白了。”
元之的喉嚨有點(diǎn)干涸,講不出話來。
他遲疑一會兒,“我亦有一點(diǎn)疑問。”
“請說!
“你是誰?”他又重復(fù)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。
“我是關(guān)元之!
“可是,為什么珠兒叫你媽媽?”
“她渴望重獲母親的照顧,將來年紀(jì)大了,她自會明白,母親已經(jīng)離開她。”
莊允文不語,他靜靜喝完手上的香茗,起身告辭。
元之送他到門口。
莊允文轉(zhuǎn)過頭來,“世上有許多現(xiàn)象,是無法解釋的吧?”雙目炯炯有神。
元之只得回答;“你說得很是!
“有時,”他停一停,“也不方便解釋!
“對!
莊允文走了。
三號的聲音傳來,“事情和平解決,恭喜你!
元之訝異,“你竟在我家裝設(shè)偷聽器?”
“關(guān)小姐,”三號不忿,“是你忘記關(guān)上通話器!
元之一看,果然,“對不起!
“我以為你要我做軍師!
狗頭軍師。
“元之,此刻你已完全擺脫過去,告訴我,現(xiàn)在你打算怎么辦?”
“我不知道,”也許重新上學(xué)?
“可憐的關(guān)元之,你將似本市三萬余名名媛一樣,無所事事,閑時做做慈善舞會主角,開一爿古董店……悶死人!
元之不出聲。
“做人行頭真窄,我比你幸運(yùn),再付那么三兩年,膩了,我大可回曼勒去,過些日子,再出來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鮮事!
元之啼笑皆非,三號似已領(lǐng)悟到游戲人間的真諦。
“是,”元之說,“三號,你的宇宙無限,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(chuàng)造主!
三號說:“我們比人類幸運(yùn)。”
“你的朋友有否懷疑你為何總也不老?”
“我保養(yǎng)得好!
“三十年后呢?”
三號毫不猶疑,“沒問題,換一批朋友,舊的已經(jīng)跟不上我!
妙計(jì)。
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,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,二則嫌他們步伐慢,跟不上潮流,不能互惠互利。
當(dāng)下,元之倒不怕無聊,她有好幾件事要做。
首先,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。
江先生不在家,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。
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:“關(guān)小姐,你是香貞的朋友?”
元之點(diǎn)點(diǎn)頭,“她囑我來問候你們!
“她無恙?”任女士略為放心。
“他很好。”
“為什么五年來音訊全無?”繼母追問。
“香貞與她父親之間有不可冰釋的誤會!
任女士臉上露出深切的悲哀。
“香貞覺得她父親不關(guān)心她!
“這樣說太不公平了!
任女士起身到舊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夾子,
“請看!
元之好奇地打開,里頭全是尋人廣告剪報(bào)。
“香貞吾女,見報(bào)請與父親聯(lián)絡(luò)!
“香貞,一切誤會均已冰釋,請與父接觸!
“香貞,如你仍在世上,請與父聯(lián)絡(luò)。”
語氣越來越絕望,元之為之惻然。
任女士說:“香貞不可能看不到,尋人啟事分別刊登在《紐約時報(bào)》、《泰晤士報(bào)》、《朝日新聞》、《明報(bào)》、《聯(lián)合早報(bào)》上!
元之也肯定香貞看得到。
怎么樣才能替江家父女解開這個結(jié)?
“你再翻下去。”
元之翻動文件內(nèi)頁。
“懸紅,尋找江香貞,”附著香貞的大頭照片,“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尋獲江香貞,可得現(xiàn)款xxx元”。
賞金一年比一年遞增。
“她應(yīng)該看得見!
元之抬起頭來。
“關(guān)小姐,帶我們?nèi)ヒ娤阖,賞金屬于你。”
“請相信我,香貞無恙。”
“口說無憑,有沒有她的字跡,她的照片,她的聲音?”
任女士非常焦急。
這時她們身后傳來一個男聲:“誰,誰在這里?”
元之抬起頭往后看,一眼就把江則培認(rèn)了出來。
元之對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覺,別忘了她做過江香貞。
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傷心的父親。
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,她欲安慰他。
把馬蹄鐵在吸鐵石上擦兩擦,吸石的分子會得過到馬蹄鐵上,事后馬蹄鐵也可吸起回紋針之類的小型物件,江香貞對元之的影響也是這樣。
元之對江則培有親切感。
當(dāng)下江則培問:“香貞在何處?請她回來,告訴她,我患重病,想與她團(tuán)聚,她也該回家了!苯瓌t培愁容滿面。
元之忽然之間鼻子發(fā)酸,夸下海口:“我?guī)齺。?br />
江氏夫婦悚然動容。
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寫了一張現(xiàn)金支票遞到元之手中。
元之十分戲劇化淡淡然地說:“我不是為錢而來,我自己的錢已多得用不光!
她站起來告辭。
任女士送她到門口,“關(guān)小姐,香貞什么時候回家?”
“你們放心,必要時我把她綁著來!痹。
江氏夫婦半疑半信地看著她離去。
元之跑到麥克阿瑟的辦公室,鐵青著臉,把尋人啟事副本擲到他面前。
阿麥一看,臉色即變,半晌,才在牙齒縫中迸出一句:“你太愛管閑事了。”
“他想見你,他是你生父!
“生理上的父親,說得再正確沒有!
“當(dāng)你尚是個嬰兒之際,我肯定他曾經(jīng)抱過你喂養(yǎng)你!
“是,但當(dāng)我稍不聽話偶爾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時,他即厭倦鄙夷地離棄我!
“你看到這些啟事而不動容?”
“你說得對!
“香貞——”
“我看上去像江香貞嗎,你說,我能回到江家,一邊喊爸爸我回來了一邊撲進(jìn)他懷抱里去嗎?”
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麥克阿瑟,“你真是怪胎!”
“不比你更畸!
元之坐下來,“他患病!
“我知道,失卻人間所有樂趣之后,他想到了我!
元之看著他,“你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嘛?銖錙必計(jì),睚眥必報(bào),同老父血親還計(jì)算得這么清楚。”
“你不是我,元之,你不會明白!
“錯,香貞,我曾經(jīng)是你。”
阿麥捧住頭,看著窗外良久,良久,忽然變得非常疲倦,“你說得對,許多年之前,我的出生,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!
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,不禁松一口氣。
“我怎么去見他們?”他攤攤手。
“出外靠朋友,我們找三號商量!
“它有什么神通?”
元之猙獰地說:“也許它有一張皮、畫一畫,改改妝,披上它,會變成江香貞。”
三號聽了這樣的話,非常生氣,“我沒有聽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。”
麥克阿瑟攤攤手說:“看,我也回不去了!
“三號,想一想!
“把真相告訴令尊。”
麥克阿瑟嘆口氣,“我不認(rèn)為他會接受,我知道有種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么樣子仍然深愛他們,但那不是江則培。”
“三號,你能模仿江香貞嗎?”元之用另外一種語氣試探三號。
三號的好勝心被挑撥起來,冷冷地說:“江香貞的身世,我頗知道一些,江香貞的聲音語氣,我不費(fèi)吹灰之力即可做到。”
元之說:“那么,勞駕你陪我走一趟,你做香貞,阿麥,你做香貞的密友!
“慢著,”三號說,“相貌不似!
阿麥笑,“那最容易解釋不過,反正城內(nèi)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!
這一出劇本由關(guān)元之編寫,并且領(lǐng)導(dǎo)演出。
三號說:“元之,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種美德,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。”
元之黯然。
阿麥插嘴,“少一個丈夫,多一個朋友,關(guān)元之并沒有虧本!
元之瞪他一眼,“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!
第二天,他們?nèi)ソ尤,看到的假江香貞,居然有三分神似,加上那種不羈的神情與不耐煩的語氣,就接近七分了。
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。
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,江則培太愿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。
三號得心應(yīng)手,不消一刻,演技便更進(jìn)一步,栩栩如生。
它的電腦設(shè)計(jì)迅速地發(fā)揮至大效果,使它精確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(yīng)。
不,她不打算久留,仍不愿意承繼父親的事業(yè),不日她會嫁與伊安麥克阿瑟,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。
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。
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。
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。
任莉莉跟著出來,凝視元之,這次,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。
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。
只聽得任莉莉輕輕說:“不管你們是誰,都幫了我一個大忙!
元之笑笑,“相信我,我的允諾我已做到,香貞今日絕對在場。”
任莉莉真聰明,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,“你才是香貞是不是?”
元之不否認(rèn)也不承認(rèn)。
“你整個變了,”任莉莉大惑不解,“怎么會?”
“我們都會變,樣子不變,心也會變,許許多多舊友,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,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,去適應(yīng)生活與環(huán)境所需,不得不變!
任女士發(fā)怔,“這是比較哲學(xué)的說法。”
“何必計(jì)較呢,只要你們喜歡,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!
“可需要報(bào)酬?”
“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(fèi)。”
“謝謝你!比卫蚶蚓o緊握住元之的手。
“沒問題,”元之笑,“沒問題!
過一會兒任女士又說:“我并不認(rèn)識香貞,我與她父親結(jié)婚時,他們父女已經(jīng)鬧翻,但要是你是她,我會真心喜歡她!
元之只是笑。
“你不是她?”
元之仍然笑而不語。
“你們?nèi)灰惑w?”
元之含蓄地答:“可以這么說!
任莉莉也只得笑,“再問下去,我就是個笨人了!
同聰明人打交道,真是賞心樂事。
元之由衷說:“我也喜歡你。”
一行三人稍后告辭出來。
三號直抱怨麥克阿瑟:“眼淚鼻涕算是什么?西洋鏡拆穿如何是好?你太影響我的演出了!
元之不作聲。
人們總是把他們能力估計(jì)過高,江則培父女的心腸并不如他們想象中剛硬。
麥克阿瑟仍在抽噎,多年來建筑的冰墻今日融解。
元之不敢揶揄他。
三號嘆口氣,自覺仍然不十分了解人類。
麥克阿瑟嗚咽說:“他已經(jīng)病重!
三號終于忍不住,“我還以為你憎恨他。”
元之仍然維持緘默。
“他到底是我生父!
三號勸慰:“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!
“可以嗎?”如發(fā)現(xiàn)新大陸。
“當(dāng)然可以,我不介意繼續(xù)扮你!
阿麥問:“他有沒有原諒我,他有無寬恕我?”
“你永遠(yuǎn)是他的女兒!
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睛,淚水汩汩而下。
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。
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(jié)束了。
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,抑或永不?
一共只得三個年輕人,不是關(guān)元之,就是三號,要不,就是伊安麥克阿瑟,不過,他們要著實(shí)運(yùn)用想象力。
元之笑了。
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后事。
使元之訝異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。
都會里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,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,如海面的泡沫一樣,漫無目的飄流,約莫只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,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(zhì),有人成功,有人失敗。
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種例子。
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。
按鈴,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,以為沒有人在屋里,剛想走,忽然聽見碎細(xì)的腳步聲。
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,下午三時了,是根本沒起床呢,還是在打中覺?
門打開了,另有一座鐵閘,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,“誰!找誰?”
“我姓關(guān),找林慕容!
那女郎一怔,探半邊身子出來,元之沒看到她的臉,只看見一角絲袍子,七彩繽紛,是菊花與龍圖案。
“慕容?慕容早不在這里住了。”
“我知道,我能進(jìn)來嗎?”
“你是她的什么人?”
“朋友。”
女郎感喟,“好吧,請進(jìn)來!
鐵閘終于被打開了,在這都會里,幾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鑲著一道堅(jiān)固的閘,以策安全,家家戶戶,看上去,都似牢獄。
元之看到了那女郎,女郎也正打量她,兩人都吃一驚,女郎沒想到來人那么體面,端莊,元之沒料到秀發(fā)蓬松、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。
“請坐!迸烧泻粼。
極大極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。
元之問:“尊姓大名?”
“蘇細(xì)。”女郎笑笑。
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布置,略舊但還算整潔,到處都是碎花與紗邊,十分女性化。
女郎找到一腰帶,束好袍子,打一個呵欠,給元之一杯水,為自己點(diǎn)起一支香煙,輕輕說:“你太不靈通了,慕容已在數(shù)年前去世,現(xiàn)在我住這里!
元之說:“這件事我知道!
“呵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,統(tǒng)統(tǒng)在紙盒子里,放在貯物室!
“她有親人嗎?”
“她訂過一次婚!
“那人是誰?”
“誰不一樣,那人已經(jīng)又結(jié)過三次婚,離了兩次婚。”女郎十分感喟。
他們生活得實(shí)在豐盛,在此期間,元之只睡了一覺。
女郎笑笑,“慕容欠我八個月租。”
呵失敬,原來她還是房東。
元之連忙說:“我來替她付。”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,我們這一幫人,誰不欠債,只是沒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!
元之不出聲。
“留得青山在呵,是不是!碧K細(xì)似通非通地說。
她帶她到貯物室。
約有六七只大紙盒堆放在那里。
蘇細(xì)說:“我有預(yù)感有人會來領(lǐng)取!
“慕容的父母呢?”
蘇細(xì)聳聳肩。
“她有一個那么美麗的名字,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,該通知他們一聲吧。”
蘇細(xì)一直笑,笑出眼淚來,“慕容是她的藝名,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聽的名字!
元之卻仍然固執(zhí)地說:“可是,她一定有父母吧。”
蘇細(xì)不耐煩,生氣了,她斜眼睨著元之,看元之的衣著穿戴,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,她搶白她:“對很多人來說,父親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。”
元之不語。
紙盒并沒有封實(shí),里邊全是舊衣服。
元之抽出一件晚服,在身上比一比,她瞇著眼睛笑了,轉(zhuǎn)一個身,那件舊衣?lián)P起一角,發(fā)出悉卒聲響。
蘇細(xì)吃驚地退后一步,怪異極了,在該剎那,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,是,是因?yàn)槟莻凄艷的笑容,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。
呵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,蘇細(xì)吞一口涎沫。
元之放下衣服,無限感慨,再翻掏紙盒,希望找到略有紀(jì)念價(jià)值的東西,也不枉做過林慕容,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,她的一生,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?wù)紦?jù)。
元之抬起頭來,勸蘇細(xì)說:“回去吧!
蘇細(xì)一呆,“你說什么,回什么地方去?”
元之說:“從何處來,回何處去呀!
“我不明白!碧K細(xì)大惑不解。
“五年已經(jīng)過去,你并沒有比五年前更紅更得意,何必再泡下去呢,這五年,不知又有幾許新秀爭著入行,希望得到甜頭,希望竄上去,你覺得你還有機(jī)會嗎,不如回去算了!
蘇細(xì)并不笨,她一下子全明白了,臉上刷一聲變得雪白。
正當(dāng)蘇細(xì)覺得元之像慕容,元之也認(rèn)為蘇細(xì)是慕容化身,輕輕續(xù)勸:“回家吧!
蘇細(xì)頹然說:“我沒有盤纏!
元之緩緩說:“多謝替我保管衣物!
蘇細(xì)抬頭,“你說什么?”
元之打開精致的手袋,取出一張本票,“這是代表慕容送給你的一點(diǎn)意思,找一門生意做,退掉房子,不要再回來了!
蘇細(xì)吃驚,“你是誰?”
元之苦笑,“我是你們的朋友!
“我怎么能夠收你的錢?”
“你當(dāng)然可以,因?yàn)橹挥心阌浀媚饺荨!?br />
蘇細(xì)怔怔地問:“你幾時采取衣物?”
“不要了,麻煩你丟掉它們。”
這時電話鈴響,蘇細(xì)沒去聽,電話錄音機(jī)錄下了留言:“蘇細(xì),今天晚上九時通告,不要忘記準(zhǔn)時。”聲音匆忙而冷漠,迅速掛斷。
元之說:“從此以后,你不必理會他們了!
“謝謝你!
元之走到門口。
蘇細(xì)又訝異了,這位小姐步行姿勢與慕容何等相似,那時慕容當(dāng)紅,可是不知怎地,每次做完表演,她步伐總有一股累得難以形容的感覺。
此刻關(guān)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。
蘇細(xì)緊緊抓住本票,像是怕它飛掉。
她忽然想起,“關(guān)小姐,等一等!
蘇細(xì)跑進(jìn)房去,片刻出來,手中握著一只小小鏡架。遞給元之。
元之接過,在幽暗的燈光下細(xì)看,原來是一張團(tuán)體照,七八個年齡臉容相仿的女孩子擁成一堆,個個都在笑,位位秀發(fā)如云,紅顏、紅唇,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。
蘇細(xì)黯然說:“給你!
元之珍重收下。
“當(dāng)年,大家最看好她!
元之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她不想問其他的女郎去了何處,她輕輕向蘇細(xì)道別。
直到她走了良久,蘇細(xì)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額本票不放,手心已經(jīng)濡濕。
慕容,那一定是慕容,不知怎地,她找到了歸途,回來與老友敘舊。
蘇細(xì)恍惚間連忙換衣服出門,她要把本票去兌現(xiàn)。
元之卻已經(jīng)回到了家。
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。
晚上,同呂氏伉儷訴苦:“那么美那么年輕,卻不知道珍惜。”
梁云嘆口氣,“不怪你不想做她。”
“千萬不要做美人,美或慧,美或愚,都沒有好結(jié)果。”
“太悲觀了!
“這數(shù)年來我看到學(xué)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!
梁云感慨,“可是那并沒有使你更快樂!
“你講得對,沒有!
梁云忽然問:“快到揭盅的時刻了吧?”
元之一怔,反問: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所扮演的每一個人都有結(jié)局,關(guān)元之呢?”
“啐,我還活著呀!
“元之,我指的是你身世,我一認(rèn)識你你便孑然一人,你不想找你的家人?”
元之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