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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榴圖 第七章

  楊光看她一眼,不出聲,心想:我是你我也懶得再花腦筋,反正畫什么都有人捧了去當寶貝。

 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。

  “我被生活逼迫,”他笑說,“你則為名氣逼迫。”

  勤勤僵坐在畫室中。

  楊光開玩笑:“你若不嫌棄,我做你替身如何,敝店雖小,五臟俱全,你要我學誰,我都做得到,風格、派系,任由選擇,長短闊窄,可以商量,價格克己,顧客至上!

  勤勤聽得傻了眼,過半晌,破涕為笑。

  楊光聲音中帶著無奈,“你若嫌我畫工粗糙,那就沒法!

  “你出力,我出名,這不太委屈你了?”

  楊光看著勤勤,“委屈?如果你沒有查過字典,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,就不要置評!

  勤勤握緊雙手,可憐的楊光,他的藝術(shù)生涯真不易過。

  “這里這里這里,喜歡哪些,便扛回家吧,批發(fā)六折,遲些寄單子給你!

  “這么說來,整個文勤勤豈非成為一個假局,太荒謬了!

  “勤勤,整件事的根源,便是一個商業(yè)假局!

  勤勤坐下來,是,由一張仿八大山人的假畫開始。

  “你要我為你特地創(chuàng)造一系列新作風亦可,喜歡哪一種?”

  勤勤沖口而出:“你送我那幅畫,人人都欣賞!

  楊光微笑,“啊那張。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樂,巴黎畫展是幾時?到時來我處取貨可也!

  勤勤怔怔的,像是讀小學時功課來不及做,到處找人抄襲算術(shù)題,既覺內(nèi)疚,又覺輕松。

  勤勤問:“我的良知呢,我的廉恥呢?”

  “不要看得太嚴重,整件事里,誰吃了虧,誰有損失?”

  “我們分頭工作吧,到時我有作品的話,就不必勞駕你。”

  楊光笑得胸有成竹。

  他知道答案,她也知道,文勤勤的事業(yè)在她揚名那一日開始,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。

  檀氏利用文勤勤,文勤勤又利用楊光。

  張懷德每個星期來看文勤勤的工作進度,文勤勤每個星期又去看楊光的進度。

 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興滿足,勤勤毫不吝嗇付給楊光合理酬勞,畫廊見到小部分新作,已經(jīng)大喜過望。

  只有一個人起疑心。

  文太太問女兒:“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時?”

  “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。”

  “每天如此?”

  “像做功課一樣,我的確是個好學生!

  文太太不語。

  勤勤有點歉意,她從來未曾試過瞞騙母親,但一個人年紀大了,心中難免藏奸。

  “最近你應酬那么繁忙,心煩意亂,還能創(chuàng)作?”

  勤勤只得答:“他們要求并不高!

  家里都裝修過了,十分整齊,勤勤那樣顧家,還有什么可以挑剔的。

  最近檀中恕在幾個私人宴會都帶著勤勤出席。

  他們?yōu)樗舻亩Y服全部一個款式: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,每次勤勤都覺得過分盛妝隆重,但宴會主人卻喜歡客人這一點尊重。

  勤勤問檀中。骸耙欢ㄒ鱿@一類場合嗎?”

  “如果你打算一輩子自說自畫,可以不必理會俗禮!

  勤勤無話可說。

  她已經(jīng)許久沒有看到那位愛穿黑色的女士出現(xiàn),勤勤對于她的身份很有點把握。

  “最近大老板有沒有提起我?”

  “她最近比較忙!

  勤勤問:“你們相處得好嗎?”

  檀中恕一怔,“為何這樣問?”

  “每次說起她,你總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!

  檀中恕注視她,“你好像知道得很多!

  “一點點,我有觀察能力。”

  “勤勤,你沒有到過我家吧,明日來便飯如何?”

  勤勤的心“咚”地一聲。

  她終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。

  能夠使檀中恕置年齡及身份不顧的女子,一定有異常人,勤勤很希望見到她。

 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。

  地方寬大,布置十分素雅古樸,一進門,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。

 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。

  這種感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,譬如說,不見瓶花,又譬如說,空氣中沒有一絲香味,連小擺式都不多一件。

  勤勤問主人:“你一個人住這里?”

  檀中恕微笑,“難道我應該同什么人共住嗎?”

  勤勤不好意思,輕輕脫下外套,她原本打算花點勁裝個殷勤誠懇的樣子,現(xiàn)覺沒有必要,便斜斜靠在沙發(fā)上。

  檀中恕坐在另一頭看她。

  傭人在他們當中穿梭斟茶倒水遞糖果點心,他們倆的目光,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。

  勤勤內(nèi)心有點慌亂,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對手,身份年齡地位都相差得太遠。

  他也在想,這個女孩子,滑不留手,她到底看到多少,知道多少,他們的計劃,又能不能實現(xiàn)。

 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,越是這樣,表面反而懶洋洋。

  是他先問勤勤:“最近同誰在一起多?”

  “我?guī)缀趺刻於蓟丶铱茨赣H,還有幾位老朋友,也時常走動!

  “仍然談得來?”

  勤勤笑笑,“好聽的話多聽幾句,不好聽的話不去理它,有什么合得來合不來!

  “咦,聽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開的樣子!

  勤勤說:“父親去世后,很多事便開了竅,一通百通!

  檀中恕看著她。

  “吃過苦的人,處世總大方一點,我們知道,幸運并非必然,社會并不欠誰什么,親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!

  檀中恕靜靜聆聽。

  “寒天喝過冰水之后,地平線突然廣闊,以后,無論誰是誰非,都不再重要,我只希望母親生活得好一點。”

  還有,本來還想成名,等到真正有了一點點名氣,卻發(fā)覺不是成名的料子。

  那一夜,只有他同她兩個人。

  起坐間擺著一架檀香木屏風,疏孔雕花,勤勤老是疑心屏風后躲著一個人,穿黑衣蒙黑紗,用一雙漆黑玲瓏的大眼睛偷窺她。

  但是沒有,可以看得見屏風后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。

  勤勤反而牽記起那個人來。

  檀中恕見她目光閃爍,分外沉默,只當她疲倦。

  勤勤問:“可以參觀一下嗎?”

  屋子的實用面積并不是很大,家具少之又少,反而有股特別的味道。

  他把勤勤帶到花園,勤勤嗅到一股幽香。

  “種的是什么花?”

  “桅子花!

  勤勤一抬頭,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樹,椏杈上結(jié)滿肥大白碩的花朵,香入心脾。

  這間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經(jīng)過精心經(jīng)營。

  勤勤說:“欠位女主人!

 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發(fā)生了,檀中恕忽然說:“要是你愿意的話,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!

  勤勤僵住,她的脖子不能移動,眼睛本來看著樹梢的花朵,此刻滯留不動。

  過了很久很久,她聽見自己干笑一聲,鎮(zhèn)定地說:“我已經(jīng)有彼舒適的寓所,要這么大的屋子何用,打整維修不易。”

  說完轉(zhuǎn)身回起坐問去。

 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,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
  他親自開車送她,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,勤勤一直疑心她剛才聽錯了,也許檀中恕只是說:“誰會愿意做這里的女主人”,或是“找個女主人不易”,甚至是“已經(jīng)有女主人了,正在外游”。

  她情愿她聽錯。

  車子一直駛到門口,她還似聽到檀中恕說:“要是你愿意的話,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。”

  勤勤的精神緊張,說錯了,他一定是說錯了。

  檀中恕替她拉開車門,“勤勤,請考慮我的建議!

  呀他沒有說錯,她也沒有聽錯。

  勤勤呆在車廂中,不能動彈。

  過半晌她輕輕問:“如果我說是,便成為檀宅的女主人?”

  “對”

  “當然,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職責!

  檀中恕微笑默認。

  勤勤下車,“我想一想。”這并非推搪,她糊涂了。

  一直到淋完浴,躺在床上,勤勤還似聽到檀中恕的建議。

  這與求婚,有沒有分別?

  勤勤一有問題想不通,便覺得疲倦,她決定逃避。

  于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,不愿下床。

  在心情最壞、身體最倦的時候,勤勤連電話都不敢聽。

  客人是女傭放進來的,老實不客氣地站在房間門口叫她。

  勤勤一看,頓覺心寬,楊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陽光,令她輕松和煦,露出一絲笑意。

  “可以進來嗎?”他笑嘻嘻地問。

  “當然可以,”勤勤永遠穿運動衣睡覺。

  楊光坐在床沿,勤勤發(fā)覺他臉上沾著藍色顏料。

  他說:“我?guī)Я藥讖埉媮恚7履愕娘L格,十分成功!

  勤勤啼笑皆非,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襲下手。

  她跳下床去看畫。

  勤勤呆住,楊光說得一點不錯,他做得太成功了,畫得真像真好,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,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進,打通任督兩脈之后的作品。

  勤勤掩住嘴駭笑,沒想到楊光為她會為到這個地步。

  她轉(zhuǎn)身看他,“我愛你,楊光!

  “這次我相信你!

  “你怎么做得到!”

  楊光抱著雙臂微笑,“假如你愛那個人,你不難做到!

  勤勤嘆息一聲,“真不知如何謝你!

  “你知道的,”他停一停,“不過算了!

  “這些畫真的沒話講!

  “勤勤,你也絕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,不過最近你的心已煩,你的意已亂,暫時你根本不想動筆!

  “真要命,楊光,都給你說中了!鼻谇谘谧∶婵。

  楊光說:“一夜成名,心理負擔太重,難以舉筆。”

  “也不致于這樣吧?”

  楊光伸出雙手,搭住勤勤肩膀,把她轉(zhuǎn)過來,看到她眼睛里去,“那么只有一個答案,通常女性在戀愛的時候,心慌意亂,坐立不安,不要說是工作,連日常生活都難以應付!

  勤勤一怔,“去你的,”她推開他,“開什么玩笑!

  楊光笑了,側(cè)著頭說:“你或許已愛上了我而懵然不覺!

  勤勤也笑,“天下會有這樣滑稽的事!

  “怎么沒有,當局者迷,往往待發(fā)覺時已經(jīng)太遲!

  “沒有可能,”勤勤反駁,“不會的,我太清醒了。”

  “人的通病是過于高估自身,勤勤,你仔細想想。”

  “不要再打趣我,”勤勤臉色大變,“我們換個題目!

  楊光詫異,勤勤一向玩得起,為何今日舉起白旗。

  “就這樣吧,三個月內(nèi),我可以提供足夠的數(shù)量給你!

  勤勤并沒有回答,她怔怔地坐著出神,聽而不聞。

  “文勤勤!睏罟舛紫聠舅

  “我送你出去!彼齾s站起來。

  “目的達到,也該逐客了。”他拉拉她蓬松的長發(fā)。

  “楊光,隨時心血來潮,你都可以來坐!

  把他送走,勤勤才發(fā)現(xiàn),畫角的簽名,他都仿得似模似樣。

  這個可愛的人。

  但他錯了,勤勤自言自語,沒有人在戀愛中,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氣氛迷惑,以致無心工作。

  勤勤的新畫受到贊賞,畫評人說,如果文勤勤以這樣的級數(shù)進步,不消三年,那些努力創(chuàng)作三十周年的前輩需要購備手帕擦汗。

  當然是夸張的。

  但這次勤勤卻覺得寬慰,由此可見楊光才華橫溢。

  向畫廊推薦這位老友的機會似乎己告成熟。

  但是開口需要技巧。

  自從那一日起,每周回畫廊開工作會議變成一項苦差。

 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。在那么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,絕對是一項考驗。

  做他的畫匠已經(jīng)這么辛苦,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。

 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,勤勤不合群,不想與他們一起走,故意留下。

  張懷德轉(zhuǎn)頭找她,“勤勤,一起喝杯茶。”

  “就我們兩個人如何?”

  “你有話同我說?”

  勤勤點點頭。

  “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,勤勤,你的藍色時期已經(jīng)過去,此刻輪到粉紅時期,為何憂郁,來,告訴我!

  “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!鼻谇趹┣蟆

  “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?”張懷德并不給她選擇余地。

  勤勤啼笑皆非。

  “公眾場所并非說話的好地方,隔墻有耳,燭影搖紅!

  “有誰會來注意我們,我只想吸口新鮮空氣!

  “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,站在曠地里說好了。”

  “算了,就在這里談吧,”勤勤宣布放棄,“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!

  張懷德一怔,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。

  “這真是位高手,見一見他如何,給他一個機會。”

  “是你的小朋友吧?”張懷德微笑。

  “他才氣橫溢——”

  “那就不必替他擔心,遲早有機會冒出來!

  “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,再拖下去,也許他會氣餒!

  “不會的,倘若會,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藝術(shù)家!

  “為什么要考驗他,”勤勤不服氣,“為什么不考驗我?”

  張懷德凝視她,“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。”

  “太不公平了!

  張懷德大奇,“你為何抱怨,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。”

  “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?”

  “你可以的。”

  勤勤轉(zhuǎn)過頭來,“有什么辦法,請告訴我!

  “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,你可以引薦任何人!

  什么?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,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,連忙定下神來,只見張懷德笑嘻嘻,像是適才所講,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。

  勤勤說:“你揶揄我!

  “好了好了,回去工作吧!

  女主人。

  勤勤腦袋里只有這三個字,女主人,她并沒有聽話回家,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。

  張懷德站在窗前,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,不禁搖頭,“也怪不得她,一點娛樂都沒有。”

 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:“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,沒有犧牲,沒有收獲!

  “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,也不能操之過急!

  “時間壓迫得很緊,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!

 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,“我以為她在痊愈中!

  “沒有,病情并無好轉(zhuǎn)跡象,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!

  “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!

 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。

  張懷德猶疑片刻,“請恕我直言,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——”

 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,“或許,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,影響到理性,但是她的旨意,永遠是我的命令,不論多無聊荒誕!

  張懷德站起來,“對不起,我為我的質(zhì)疑道歉。”

  檀中恕說:“你不必為我效忠!

  張懷德抬起頭來,“為什么不,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!

 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,“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!

  張懷德微笑,“別擔心,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!

  她說得很對。

 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。

  天氣回暖,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,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。

  奇怪,只要不逼她趕夠數(shù)目開畫展,她仍然樂意執(zhí)筆。

 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,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,打打呵欠,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。

  躺在帆布椅子上,曬著和煦的太陽,半瞇著眼睛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,雖南面王不易,她不想起身。

 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,她并不覺得寂寞,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聽電話。

 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,催她回工作室,叫她別曬腫了面孔。

 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: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。

  女主人,她已經(jīng)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。

  他為什么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?

  當天下午,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,是瞿伯母打來的。

  “勤勤,有空請你走一趟,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!

  “我馬上來!

  勤勤只想躲離工作室,有無新聞可聽,倒是其次。

  到達如意齋,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(zhí)。

  “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干什么,太無聊了!

  “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,有什么不可說的!

  “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,你有什么感想。”

  “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!

  瞿德霖正鬧情緒,沒注意到勤勤已經(jīng)站在門口。

  瞿太太先看到她,迎出來,瞿德霖只得訕訕地避開。

 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,但人人如此高貴,她就沒有故事可聽,故此在她眼中,反而是瞿伯母可愛。

  “勤勤,過來坐下!

  她捧出一疊舊雜志,“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。”

  “什么,這也值錢?”勤勤大奇。

  瞿太太看她一眼,這孩子,才吃了幾天飽飯,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,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,何況是真的舊畫。

  嘴里卻說:“三十多年的舊畫冊,我有興趣,便秤了回來翻閱!

  勤勤心中一動,“看到什么?”

  “過來瞧!

  瞿伯母翻到一頁,遞給勤勤看。

 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,雙眼便亮起來。

  “長得可像你?”

 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,主角留著長頭發(fā),坐地上,圓臺花裙似傘一樣撒開。

  “像我?”

  “像極了!

  “恍惚是有一點點像!

  “打扮化妝不一樣,叫你擦上鮮紅唇膏,換上這種裙子,就更覺相似!

  勤勤放下畫冊,在旁人眼中,她倆一定相像,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,眾人已經(jīng)訝異地在她面孔上搜索,原來是為了這個。

  勤勤說:“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,我比她粗曠得多。”

 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,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。

 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,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,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,口角成熟老練。

  勤勤隨即想起,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,不禁笑出聲來。

  只聽得瞿太太說:“這樣的一篇訪問,老瞿都不給你看。”

  勤勤微笑,“其實他們的事,家母也知道很多,不是秘密。”

  “可不是!

  但從前不說,現(xiàn)在說,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。

  “這本雜志可以送給我?”勤勤站起來,打算告辭。

  “當然,勤勤,我們保持聯(lián)絡(luò)。”

  勤勤一走,瞿德霖出來說:“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!

  瞿太太看他一眼,不出聲。

  “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,你不怕從此多是非。”

  “我看著勤勤長大,她不是那樣的人。”

  “別說我不警告你!

 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。

  勤勤已經(jīng)把小片小片碎圖拼湊在一起,只差一點點,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。

  她把所有細節(jié)依次序順了一順。

  回到家,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,少年檀中恕并沒有碰到少女時期的廖怡,他遇見她的時候,她已經(jīng)是一個成熟的女子。

  當時,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,他們倆戀愛的過程,可以想象,一定波濤洶涌。

  勤勤十分神往,上一代不知恁地,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,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。

  輪到勤勤這一代,時間益發(fā)不夠用,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(jīng)是半天,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,天都黑了,什么都來不及做。

  所以他們越來越遲婚,皆因勻不出時間。

  勤勤羨慕以談戀愛為專業(yè)的人。最難得的是,發(fā)生那么多事,檀中恕仍然把業(yè)務搞得蒸蒸日上,一點也沒有疏忽。

  他哪里來那么多的時間?勤勤納罕,真是位異人。

  晚上,她同他還要一起接待紐約來的老朋友辜更軒。

  那樣大年紀的人了,今年見過,明年未必有機會再見。

  檀中恕在住宅宴請他,就三個人。

  他同辜老說:“本來懷德也要來,但有急事給她辦。”

  辜老說:“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!

  檀中恕說:“十一年,奇怪,一晃眼十一年過去!

  “到了我這個年紀,你會發(fā)覺,霎時間半個世紀已經(jīng)報銷。”

  勤勤吃驚,“太夸張了。”

  他們兩個人笑著點頭,“她不相信。”

  勤勤見插不上嘴,索性做個好聽眾,一邊喝著香檳。

  半途檀中恕去聽電話,勤勤便與辜更軒客套幾句。

  辜老忽然問:“他對你說了沒有?”

  “說什么?”勤勤把身子趨過去問。

  辜更軒凝視她片刻,“啊,他還沒有對你說。”

  勤勤笑了,這位老人家,趁檀中恕走開,竟同她打起啞謎來。

  勤勤淘起氣來,索性說:“他雖沒講,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。”

  辜老童心大作,“是嗎,倒要聽你說說看。”

  勤勤微微笑,“我長得像一個人,是不是?”

  辜老面色一變,“他已對你說了!

  勤勤問:“他到底要說什么?”

  檀中恕回座來,順口問:“你們談些什么?”

  辜更軒抬起頭,“你對勤勤說了沒有?”

  檀中恕一怔,隨即鎮(zhèn)定下來,“她不會肯的,問了也是白問。”

  勤勤抬起頭問:“你不說出口又怎會知道答案?”

 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:“你肯不肯到紐約深造一年?”

  不,不是這個,他騙人。

  勤勤看著辜更軒,“就是這么一件小事嗎,就這么簡單?”

  辜老立刻識趣地答:“你要是愿意,我替你辦入學手續(xù)!

  兩人拍演得天衣無縫,奇怪,勤勤想,到了一定年紀,每個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員,要耍一個小孩子,易如反掌。

  勤勤瞪他們一眼,不出聲,要氣氣他們也可以,但勤勤寧可忠厚一點,莫使他們倆難堪。

  當下辜更軒說:“勤勤,我看過你近作,大大長進了。”

  噫,完全顧左右而言他。

  勤勤微笑,舉一舉香檳杯子。

  檀中恕將說未說的那番話,內(nèi)容似乎人人都知道,只瞞著文勤勤一個人。

  他又同檀中恕說:“可記得我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……”

  檀中恕答:“不要話當年了,徒然讓她笑話而已。”

  “年青人殘忍的居多!

  勤勤莞爾,他們并沒有問她真實的意見,一味想當然。

  辜老說:“當年你正戀愛,”他忽然轉(zhuǎn)過頭來問勤勤:“你有沒有戀愛?”

  勤勤一怔,今夜好不奇怪,辜老像是喝多了幾杯,一下子懷舊,一下子要探討勤勤的內(nèi)心世界。

  檀中恕也發(fā)覺了,“甜品不吃也罷,我同你去休息!

  他扶老先生進臥室去。

  勤勤仍然抓著酒杯不放。

  “不小了,我也不小了!彼哉Z。

  已經(jīng)明白酒的好處,就不再是個孩子,就已經(jīng)有心事。

  侍者過來收拾杯子,勤勤退到會客室,檀中恕跟著進來。

  他坐在另外一頭,室內(nèi)燈光幽暗,似有無數(shù)幢幢黑影。

  勤勤沒有出聲,她忽然聽得檀中恕輕輕說:“不要難過,油盡燈枯,他去得并沒有痛苦。”

  勤勤一震,誰,誰去得沒有痛苦,檀中恕到底同誰說話?

  她抬起眼,看著他。

  檀中恕說下去,“怡,”他的聲音越壓越低,“怡……”

  勤勤緩緩站起來,走到他身邊,蹲下,同他說:“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!

 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,凝視她的面孔,忽然之間,他明白了,時光并沒有倒回,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,他頹然松開她的手。

  勤勤溫和地說:“我叫司機送我回去,先走一步!

  “勤勤!彼兴

  “你早點休息。”

  勤勤取過緞子外套,走到門口,她也糊涂了,轉(zhuǎn)過身來,仿佛聽到細碎的音樂聲,就在這里,就在檀宅,他共她宴過賓客,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。

  勤勤自門口看進深深的客堂去,魅由心出,她看見有一男一女隨著樂音轉(zhuǎn)出來,男的是檀中恕,女的是廖怡,她笑著側(cè)頭捧起緞裙一角。咦,為什么這樣年輕?不不,這不是廖怡,這是文勤勤,她看到了自己。

  “文小姐!

  樂聲驟然停止,客堂里水晶燈熄滅,賓客們?nèi)饺较,勤勤回頭,發(fā)覺只有司機站在她身后。

  “文小姐,車子準備好了。”

  “啊是!

  她隨司機出去。

  每個人都喝多了。

  檀中恕與廖怡一直沒有結(jié)婚,她把齊穎勇的生意交給他,他一直深愛她,那種奇異留戀憐慕的眼光,并不是給文勤勤的,是給廖怡的。

  他把勤勤當作年輕的廖怡。

  在他眼中,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沒有,是以在小年夜,他隔著如意齋的玻璃櫥窗,一眼看到她,便如著魔般跟進去出高價同她買下一張假畫。

  只要能夠認識她。

 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結(jié)論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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