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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到荼蘼 第八章

  我并沒有上樓,趁著酒意,我獨(dú)自散步,越來越遠(yuǎn),忽然之間,發(fā)覺自己已來到文思住的地方。

  我走上三樓,他說他的門永遠(yuǎn)為我所開,我相信他,到了門口,我伸手按鈴。

  沒有人應(yīng)門,我轉(zhuǎn)頭走,隨即停止,我蹲下掀開門氈,那管小小的鎖匙果然還在氈下。

  我拾起它,放在手心中一會兒。

  本想放回原處,終于忍不住,把它插進(jìn)匙孔,輕輕一轉(zhuǎn),大門應(yīng)手而開。

  我曾經(jīng)數(shù)度來過這里,恍如隔世,其實(shí)只是不久之前的事。

  他的屋子仍然老樣子,有條理的亂,無數(shù)料子的樣板攤在地板上。文思老說,他最痛恨一小塊一小塊的樣板,看來看去看不清楚,是以廠家給他送料子,都是原裝成匹地送到。

  我穿過花團(tuán)錦簇,但都是黑白兩色的料子,來到廚房,想做杯咖啡吃,忽然聽到人的呼吸聲。

  不,不是人。

  是動物,我凝住,怎么,文思養(yǎng)了一只狗?

  我放下杯子追蹤,喘息聲自房內(nèi)傳出。

  我猶疑一刻,輕輕推開房門。房內(nèi)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。

  人!是人,兩個人。兩個赤裸的人擁抱在一起,在床上。

  我的心直沉下去。

  文思另外有人,我慌忙地退出,想無聲無息彌補(bǔ)我大意的錯誤。

  床上兩個人被我驚動,兩張面孔齊齊錯愕地向我看來。

 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接觸,我如看到了鬼魅,臉上肌肉,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動起來。

  我多么想轉(zhuǎn)身逃走,但是雙腿不聽使喚,猶如被釘在地上,我背脊爬滿冷汗,我似站在臥室門口已一個世紀(jì),但是我知道不過是數(shù)秒鐘的事。

 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與滕海圻。

  我明白了,我什么都明白了。在那一剎間我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他們的面色比我的更灰敗。

  終于還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動,我眼前金星亂冒,耳畔嗡嗡作響,但是我沒有尖叫,沒有說話,我轉(zhuǎn)身離開文思的寓所。

  我不會相信,臨走時我還替他們帶上房門。

 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。

 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靜。

  原來是這樣的一件事。

  到這個時候,我終于決定回北美洲繼續(xù)流浪生涯。

  這個城市的風(fēng)水與我的八字不合。

  連飛機(jī)票都訂下了。

  這次因?yàn)樾哪钜褯Q,一切默默進(jìn)行,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見,家人也看得出來,就不多言。

  我忽然想結(jié)婚。把過去都塞進(jìn)一間密室,緊緊關(guān)上門,永不開啟,將鎖匙扔到大海里,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。而這一切都需要有人幫我。伴侶,像姬娜的阿張,一個寬容鎮(zhèn)靜的伴侶。

  這次到北美,一定要專注地選擇結(jié)婚的伴侶。

  還來得及,抱定宗旨向前走還來得及。

  我忙著添置御寒的衣物,完全像個沒事人。

  一直想買張絲棉被,加條電毯子,就可以過十全十美的冬天。

  那時拿了電毯子去修理,電器工人取笑我,“蜜糖,你需要的是一個男朋友。”

  我立刻答:“但還是電毯子比較可靠!

  這天上街,左淑東的車子一直跟著我,她喜歡用這個方法,如果她是男人,怕也有女人上鉤。

  我假裝沒有看見,她下車來叫我。

  我抬頭,在街上,我對光,她背光,我瞇起眼睛看她的面孔,嚇一跳,她沒有化妝,完全看不出輪廓,眉毛不存在,眼睛沒有界限,嘴唇呈灰白色,皮膚的毛孔很粗,她張嘴同我說,要與我談?wù)劇?br />
  我很直接地說:“我不能幫助他。”

  “請你上車來!

  我不肯,司機(jī)把車子停在馬路中心,后面一列汽車拼命按號,交通警察過來發(fā)告票。

  她拉著我,我仍然說:“沒有人可以幫他!

  她嘴唇哆嗦,“他是我唯一的親人,救救他!

  “這是他的選擇,你不必太擔(dān)心!

  “不一一”

  警察過來說:“請你們上車,車子必需駛離這里。”

  我連忙搶前兩步,擠向人群中。

  “韻娜,”左淑東追上來,“他不是自愿的,他一直不是自愿的,他需要你!

  我不愿意再回想到那丑惡的一剎那。

  “文思現(xiàn)在很紊亂,他需要你。”

  我不去理她,急步走,撇開她,我急急步行十分鐘,再回頭,已經(jīng)見不到她。

  我松一口氣。

  我聽人說,他們那種人很難回頭,也沒有必要回頭,他們有他們的世界,自成一國。

  我深深嘆息。

  姬娜來看我,替我添置些必要的東西,問我?guī)н是寄過去。

  美洲有誰替我收東西?都是要付稅的,別天真了。

  外國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錢出來,是愛侶又如何,那是一個爹親娘親不及鈔票親的國度。

  那天晚上左淑東又出現(xiàn),她沒有妝粉的面孔有點(diǎn)像枉死的女鬼,更可怕的是左眼腫如瘤,一整圍青紫蔓延至顴骨,分明是給誰打了一記。

  姬娜在街角見到她,一聲短促的尖叫,問我這是誰。

  左淑東過來拉住我,“我同他攤牌,如果他不放過文思,我會同他拼命。”她聲音焦急,有點(diǎn)混亂。

  這個他,自然是滕海圻。

  我不要聽。

  “你真是置文思不理?”她聲嘶力竭。

  “文思怎么了?”姬娜問。

  左淑東說:“他把自己鎖在房內(nèi)已經(jīng)好幾天不出來——”

  我開口,“我自顧不暇,顧不到他。”

  “韻娜。”姬娜叫住我。

  左淑東的眼淚滾下來,“我不該瞞你,我該向你說明文思是那種人,但是沒有勇氣,好幾次,他同我說,要與你結(jié)婚,要從頭開始!

  “他永遠(yuǎn)離不開滕海圻!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你離得了他嗎?”我反問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退后一步。

  “當(dāng)然我知道!蔽艺f。

  “你究竟是誰?”她顫聲問道。

  我伸出手腕,“看到?jīng)]有,我為他,傷成這樣子!

  左淑東驚呼一聲,她面色大變,我可憐她,同她說:“我不會再與那個人斗,我也是他手下敗將。”

  我拉著姬娜走。

  姬娜一肚子疑竇,只是不知如何開口。

  我與她在茶室坐下,我叫一客冰淇淋,吃到一半,忽然反胃,頓時嘔吐起來,我嘔了又嘔,把餐廳領(lǐng)班都驚動,以為食物有問題。

  姬娜扶我到洗手間清理身上的穢物,然后到她那里休息。

  我什么都沒有說。

  我怕同她說了,她又同自己人阿張說,阿張又同他自己人說。

  自己人又有自己人,沒到幾天,全世界都曉得這件事。

  姬娜問:“那是文思的姐姐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誰打她?”

  “不知道,不必替她擔(dān)心,她很有辦法,誰敢太歲頭上動土,那個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!

  “誰?”姬娜很緊張,“誰那么暴力?”

  我翻一個身,不要理她。

  “韻娜——”她著急。

  “噓,看電視,阿張一會兒就要打電話來!

  姬娜拿我沒折,只好氣鼓鼓地對牢電視。

  我一直躺著,沒有睡。

  電話來的時候是我先聽見,我以為是阿張。

  姬娜匆匆地把話筒交給我,“是你母親找你!

  我擔(dān)心父親出事,整個人跳起來。

  “韻娜,文思在醫(yī)院里!蹦赣H很慌張。

  “誰通知你的?”我不很興奮。

  “他的姐姐!

  “他們一家人都很夸張!

  “不,韻娜,文思真在急癥室里,醫(yī)生同我說過話,我求證過,你要不要去看他?”

  “什么意外?”

  “他自殺!

  “我馬上去!

  我放下電話。

  我閉上眼睛,眼皮是炙痛的,我看到滕海圻英俊瀟灑的面孔湊向過來,漸漸放大,模糊,忽然之間他的面孔變了,變成三角形的毒蛇頭,蛇信滑膩腥紅,黏上我的面孔,那條猙獰的毒蛇的尖齒咬上我的肉,一口又一口,咬完一口又一口,我渾身刺痛,汗流浹背。

  毒害完我,現(xiàn)在又輪到左文思。

  我們一定要聯(lián)合起來尋覓新生,一定要。

  我趕到醫(yī)院去。左淑東并不在。

  我要求護(hù)士給我見病人左文思。

  護(hù)士說:“他尚未脫離危險(xiǎn)期,你是他什么人?他不方便見朋友!

  “他的姐姐呢?”我焦急地問,“是他姐姐通知我!

  “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療,剛剛替她注射過,精神比較穩(wěn)定了,你可以見她。”

  “好,請帶我去!

  護(hù)士像是自尸體冷藏間里踏出來般。冰凍地看我一眼,像是在說:我?guī)?你想?br />
  她開口:“在四樓,4070室”頭也不回地走開。

  我一時間摸不到電梯,只得走樓梯上去,奔到第三層,胸部像是要炸開來一般,雙腿發(fā)軟,勉強(qiáng)再換上一層,在長廊上找407,終于看到門牌,似看到親人的面孔般,推門進(jìn)去。

  看見左淑東靠在床上。

  她神色慘白,見到是我,伸出手來。

  我讓她握住手,她同我說:“坐在我身邊!

  我坐過去。

  我問她:“文思怎么了?”

  她并沒有答我,她只是說:“我們很小的時候,非常的窮,什么都沒有。我與文思都愛吃一種面包,當(dāng)時賣三毛錢一只,外頭有椰絲,當(dāng)中夾著很甜的奶油,但沒有錢,經(jīng)過士多,看見小玻璃箱內(nèi)裝著這種面包,老站在那里看!

  我很焦急,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樣,而她偏偏跟我說不相干的事。

  是醫(yī)生替她注射后的反應(yīng),過度的鎮(zhèn)靜藥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經(jīng)忘懷,藏在心底的往事。

  “——那士多老板是一個猥瑣的中年人,他捏著我膀子,另一只手拿著奶油面包,同我說,只要我肯聽他的話,以后天天可以吃面包。我剛在躊躇,文思已經(jīng)一把將我拉走,那年我十三歲,文思眼中發(fā)出惡毒的神色,我永遠(yuǎn)不會忘記!

  我的呼吸在這時也漸漸暢順。

  我柔聲問:“文思,他為什么要那么做?”

  左淑東仍然不答我,她自顧自說下去,“他那種眼色,在我決定跟人同居時,又看到一次,充滿怨毒,像是要噴出火來!

  我不出聲。

  她卻緊緊地拉住我的手,長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里。

  我也不覺得痛,就是那樣讓她死命地捏著。

  “但是為什么他又自甘墮落?我是為他,他又是為誰?我嫁給滕海圻,我付出代價,使滕幫他成名,一切是我安排的,他又為什么被滕海圻糟蹋?難道我們兩人真那么賤?命中注定,一定要活在陰溝里見不得光?”

  我嘆氣,“你休息一下,別想太多!

  她喘著氣,眼淚流下她已經(jīng)紅腫的眼睛。

  我問:“文思到底如何?”

  “他——”

  這時有護(hù)士推門進(jìn)來,“誰要探訪左文思?他可以見人了!

  “我!蔽伊⒖陶酒饋。

  “跟我來!弊o(hù)士木著臉。

  我并不怪她,換了是我,我也看不起自殺的病人。世人有那么多人患著千奇百怪的絕癥,想向上天多求些時日而不可得,偏偏有人視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尋短見。

  她與我走進(jìn)樓下病房:“三分鐘!彼愿牢。

  文思似蠟像似躺著。

  他割脈自殺。

  同我一樣。因失血過多而昏迷。危在旦夕。那一剎時的勇氣由極端的痛苦激起,覺得生不如死,但求解決。

  “文思。”

  他眼皮震動一下。

  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。

 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。“何必呢,文思。這世界原本由許多不一樣的人組成,你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后一個,何必內(nèi)疚?”

  他嘴唇顫動,發(fā)不出聲音來。

  護(hù)士說:“時間到了,明天請?jiān)!?br />
  我在文思耳畔說:“我明天再來,那些兇婆子要趕我走。”

  他的手動一動,我緊緊握他一握。

  出來的時候,姬娜把小車子開出來等我,阿張坐在她身邊,我看看時間,清晨五點(diǎn),東方露出魚肚白。

  姬娜推開車門,我上車,坐在后座,我覺得要凍僵了,阿張立刻脫下厚毛衣,罩在我肩膀上,他的體溫自毛衣傳到我身上,我感激地看他一眼。

  “他沒有事吧?我們已向醫(yī)生查過。”

  我用手掩著臉,繼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。

  阿張自一只保溫壺里倒出杯熱茶,“來,喝一口!

  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周到的人,接過茶杯,不知說什么才好。

  過很久,我說:“為同一個人,同樣的手法,同一只手。”

  他們呆住,面面相覷,齊齊問:“為同樣的人?滕海圻逼他?怎么會?”

  我咬牙說:“他不是人,他是魔鬼!”

  阿張向姬娜使一個眼色,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。

  但姬娜還是說:“一切要等文思康復(fù)才能問個仔細(xì)。”仿佛遺憾的樣子。

  我將阿張的毛衣扯得緊緊,萎靡得縮成一團(tuán)。

  朦朧間想到當(dāng)年走投無路,憤而下此策,身子浸在滾燙的熱水里,看著鮮血在水中飄起,如紅色的云朵,良久都沒有失去知覺,只有剜心的痛楚。

  我一直后悔輕賤自己的生命,發(fā)誓以后都不會這么做。

  我在心底把他們的關(guān)系整理一下。歸納的結(jié)論是如果要自殺,不如殺滕海圻。

  六年前我真以為已經(jīng)殺死他,所以不得不與他同歸于盡,文思,你又為什么要這樣笨。

  反反復(fù)復(fù)的思慮令得我頭痛欲裂,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,面孔朝下,就這樣呆著。

  我不換衣服也不要吃東西,累了便睡,睡醒便睜大眼睛。這叫做心灰意冷。等到可以起來,又去探望文思。

  他比昨日好。

  我說:“你看你多傻!

  他凄慘地笑,輕輕地說:“他不會放過我!

  “胡說,他沒有這個能奈!蔽野参克。

  “他手頭上有錄映帶……照片!蔽乃驾p聲說。

  他竟這么下流!我呆住。

  “公布照片,我就身敗名裂,再也混不下去,這個彈丸之地,錯不得。”

  “他有什么條件?”我說。

  “叫我離開你,韻娜,他要我離開你,”文思吃力地說,“叫我永遠(yuǎn)跟著他,我做不到,我實(shí)在不行,我情愿死,我……”他激動得很。

  醫(yī)生過來說:“小姐,他今日情況不穩(wěn)定,你下午再來吧!

  “文思,你靜一晌,我再來!

  “韻娜……”他淚流滿面,“韻娜——”

  醫(yī)生一定以為他是為我自殺,很不以為然地暗示我快快離開。

  姬娜在門口接我。

  我歉意地說:“我一個人不上班,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齊似的!

  “這個時候,說什么客氣話?”她不以為然。

  “我忘記去看看左淑東!蔽曳鲋囬T。

  “不用了,她已經(jīng)出院,”姬娜說,“我剛查過!

  “她又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我懷疑,“她的情緒很不穩(wěn)定!

  “別管她,來,我們?nèi)コ栽绮。?br />
  我跟著姬娜走,一點(diǎn)靈魂也沒有,彷如行尸走肉。

  “文思會康復(fù)吧?”

  “身體會,”我說,“精神永不!

  “經(jīng)驗(yàn)之談!彼c(diǎn)點(diǎn)頭,“你們打算怎么樣?”

  我茫然不知所措。

  “文思的性格太懦弱,對于你來說,會是一個負(fù)累,你將為他吃苦!奔日f。

  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時候一腳踢開他。我說:“他需要朋友。”

  “最好能把關(guān)系固定在友情上!

  我詫異,“這么理智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。”

  “是阿張的意見!

  “我會知道怎么做。”

  “韻娜,你飛機(jī)票都買好了!

  “可不是!钡乙呀(jīng)決定不走。

  在飯廳坐下,我叫了一碟克戟,把整瓶糖漿都倒在上面,成堆地推入胃口中,那么甜那么膩,我忽然覺得充實(shí),一切有了著落。

  吃完之后我抹抹嘴站起來。

  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姬娜錯愕地問。

  “去找滕海圻!

  “韻娜,你瘋了!奔茸兩,一把拉住我。

  “我沒有瘋,我并不怕他,文思是個有名氣的人,他怕身敗名裂,我無懼!

  姬娜說:“我求求你,韻娜,請你冷靜下來!

  “不,”我很鎮(zhèn)靜地說,“放開我!蔽业恼Z氣嚴(yán)峻冷漠,姬娜不得不放開我。

  我取出角子,用公眾電話打到滕海圻的寫字樓去,連我自己都驚異了,原來我一直記得他的電話號碼,原來自上次查電話簿子到如今,幾個月間,我一直把這幾個數(shù)目字刻骨銘心地記著。

  來聽電話是他本人。據(jù)說現(xiàn)在流行沒有架子,越是第一號人物越要表示親善,以示標(biāo)新,所以他不經(jīng)女秘書。

  我說:“我是王韻娜!

  他說:“好哇,我也正要找你!甭曇魳O之惱怒。

  “出來談?wù)!蔽艺f。

  他冷笑,“約個地方見面如何?”

  “好,到文思家里去,那里又靜又方便,二十分鐘后見!蔽覓焐想娫。

  姬娜在我身后,緊張地看著我。

  “我不會有事的,”我握一握她的手,“你放心,”我笑一笑,“別以風(fēng)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(tài)看牢我。”

  我出門叫街車。

  他比我先到,已在掏鎖匙,我知道不能在這個關(guān)頭示弱,也取出一管鎖匙。

  這對他來說,是意外,但他立刻嘖嘖連聲,“文思這個人,門匙亂給人,將來這所公寓變成以時鐘出租的地方,得好好說他!

  是的,不只是我們兩人有鎖匙,左淑東也有,她也可以隨意出入,否則在開頭我不會誤會她是文思的情人。

  “你對文思說話,他未必要聽你,他情愿死,也要離開你。”我嘲弄他。

  滕海圻轉(zhuǎn)過頭來,他面色鐵青,咬緊牙關(guān),“你并不愛他,為什么要同我爭他?”

  “你也不愛他呀,”我冷冷地說,“如果愛他,把錄映帶與照片交出來!

  “笑話,關(guān)你什么事?”他獰笑,“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攝的!

  “當(dāng)年他幾歲?十六?十七?”

  “你管不著。”他握著拳頭,“他整個人,由我塑造成功,沒有我,就沒有他,我豈會放他離開我。”

  “你這個心理變態(tài)的怪物!”我斥罵他。

  “你有什么資格罵我?”他瞪著我。

  “給文思一個機(jī)會!

  “誰會給我一個機(jī)會?”他死都不放。

  “滕海圻,你如果要把這些秘密公開,你的名譽(yù)也會受損,何必連累自己?你不愛文思,也應(yīng)自愛!

  他忽然仰頭大笑,笑得我毛骨悚然,額角青筋暴現(xiàn),嘴角濺出唾沫星子來。我覺得怯,退后一步。

  “我的名譽(yù)?”他苦澀地說,“王韻娜小姐,我的名譽(yù),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結(jié),我早已人格掃地。”

  “你一走了之,而我,只好與左淑東這種女人在一起,我的妻子、生意、合伙人、朋友、親人,全都離棄我,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?現(xiàn)在我還剩下什么?我還怕什么?”滕海圻說。

  我靜下來。他說的,都是真話。

  “我一無所有,王韻娜,我甚至害怕女人,我不能再親近女人,我已不是男人,王韻娜,你低估了你的殺傷力,你害得我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現(xiàn)在你還要自我手中奪去文思?”

  他咬牙切齒地指著我,我呆木地瞪著他,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來,他面孔上的憤怒、怨毒、憎恨、苦澀、不甘、無奈,絲絲入扣。

  我到現(xiàn)在才發(fā)覺原來七年前這件事中,根本沒有勝利者,我與他都失敗,輸?shù)脙A家蕩產(chǎn),永遠(yuǎn)抬不起頭來做人。

  他說下去:“我做錯什么?我不過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(fā)生一段關(guān)系而已,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覺,事后仍然做他們的標(biāo)準(zhǔn)丈夫,而我偏偏遇著你,你要與我同歸于盡!你為什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忍氣吞聲,乖乖地認(rèn)命?你為什么不大大方方,忘記這件事算數(shù)?你為什么偏要我好看?”

  他喘口氣,“你這個賤人,蛇蝎一樣,誰沾上你誰倒霉,如果你不碰文思,文思到現(xiàn)在還是好好的!

  他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,黑的說成白,白的說成黑,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。是世人對他不起,不是他虧欠世人。

  他瘋了。

  我心內(nèi)閃過一絲恐懼。他早已瘋了。

  我顫聲說:“滕海圻,一切還不太遲,放過文思,也放過你自己,世人哪有你這樣的笨人,自身跳進(jìn)糞窖,希望濺起的污物能飛濺到你的敵人身上?最終污穢的是你!

  “我不管,我要與他同歸于盡。”他大叫。

  “他不會與你同歸于盡,無論如何,我會與他在一起!

  “那么叫他等著在小報(bào)上看照片吧!彪[哒f。

  “滕海圻,不要傷害他!蔽艺f。

  “只要他回到我身邊,我永遠(yuǎn)不會公布這項(xiàng)秘密!

  “你為什么不承認(rèn)事實(shí)?他不再愛你,滕海圻,你這所作所為,跟一個妒忌的瘋婦有什么分別?”

  他忽然撲上來,抓住我的咽喉,“我恨你。我恨你!”

  我沒料到他會失卻神智,一時間避不開,他力大無窮,雙手漸漸收緊。

  我漸漸閉氣,耳膜嗡嗡響,心內(nèi)一片寧靜,聽見自己喉頭發(fā)出咯咯的響聲。

  我兩只手亂抓亂舞,完了,這次我完了。

  剛在緊急關(guān)頭,忽然聽見有人喝道,“放開她,再不放,我要不客氣了!

  我喉頭一松,我萎靡地倒在地上。

  我想張口說話,已經(jīng)不能夠,只可以發(fā)出啞啞聲,又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,眼前發(fā)黑。

  但我聽到左淑東的聲音。

  “你連她都不放過?這么多年,你叫一個少女活在陰影中,到今日還不放過她?”

  原來她是同情我的,我靠在墻角,原來這世上還有同情我的人。

  滕海圻沒有出聲。

  我睜開眼睛。我明白為什么滕沒有聲音。

  左淑東手中握著一管槍,她的食指緊緊扣在機(jī)關(guān)上。

  “不,”我伸出手,“不——”但是發(fā)不出句子。

  我想說:一切都要付出代價,別別,千萬別輕率。

  我掙扎著爬起來。

  只聽得左淑東叫:“坐過去,坐到遠(yuǎn)遠(yuǎn)的!”

 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。

  “把鎖匙扔過來!”她繼而說,“別以為我不會開槍,別以為你才是唯一一無所有的人!弊笫鐤|聲音中的怨恨與他不相伯仲,“你利用我,你用我的錢,用我的身體。你給我一個幻覺,使我以為苦盡甘來……”她說。

  “你連最低限度的尊嚴(yán)都不給我,你連世上我唯一愛的人都要害死——”左淑東越說越激動,手指不知什么時候會得扣動機(jī)括。

  她一個字一個字似吐釘子似的自牙齒縫之間迸出控訴,恨,全是恨,恨得筋疲力盡,恨得全身燃燒起來,化為灰燼,恨得巴不得撲向前去,抽敵人的筋,剝敵人的皮,而最可憐的是,曾經(jīng)一度,敵人與敵人是相愛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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