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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園 第六章

  醒來只覺腰身酸麻,鄧醫(yī)生俯身同她說:“夏小姐,你休息一晚,明朝出院!

  銘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,讀到動人處落下淚來。

  鄧醫(yī)生進來看到封面,微笑說:“雨果與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!

  銘心嘆道:“那麼悲壯的小說怎麼寫出來!”

  鄧醫(yī)生問:“你身體如何?”

  “有點累。”

  看護捧進一只大大的水果籃子。

  銘心大奇,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在醫(yī)院,由誰送來?

  鄧醫(yī)生咳嗽一聲,“是我小小心意!

  他走開之後,銘心繼續(xù)看小說。

  累了,書仆一聲跌在地上,她轉(zhuǎn)一個身,繼續(xù)睡。

 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離開醫(yī)院。

  鄧醫(yī)生送她。

  “夏小姐,你愿意與病人見個面嗎?”

  銘心一怔,搖搖頭,“我不想看到情緒激動的家族!

  “他保證不哭!

  “是一個他嗎?”銘心笑,“請代為轉(zhuǎn)告,助人為快樂之本。”

  鄧醫(yī)生還想說甚麼,安德臣醫(yī)生進來擁抱夏銘心。

  “我代表醫(yī)院感謝你。”

  銘心自行叫車回到故園,只得魯媽迎出來。

  銘心詫異,“都出去了?”

  庭院深深,十分靜寂。

  “是,元聲本來找你,可是你又不在!

  銘心沒好氣,“不過是找個籍口逃課罷了!

  魯媽笑了。

  書桌上放著一封英文告假信。

  “親愛的銘心,家里有事,元心與我出去,稍後再談詳情!

  她放下信回房去。

 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樓,聽見有聲響,便笑道:“你一個人在家?”

  自卓元宗房里出來的卻是女傭人,見是銘心,笑道:“他們都不在!迸踔鴵Q下來的床罩離去。

  門沒關(guān)好,銘心在門外站了一會見。

  自門縫看去,只見到書桌一角,桌面桌底都疊滿書,這些日子,他在房間里,就是讀書彈琴吧。

  銘心回到樓下,感到好不寂寥。

  三兄妹去了何處,難道真的往巴黎購物去了。

  她獨自換上泳衣,緩緩在室內(nèi)泳池游了一陣子,上岸後覺得混身舒暢,與電子象棋對弈起來。

  這一下就到了下午,銘心似個孩子般渴睡。

  銘心到這個時候才發(fā)覺故園有多大。

  她一個人坐在露臺上聽海浪聲。

  忽然耳畔傳來隱約的提琴聲,她焉然脫口問:“元宗,是你回來了嗎?”

  當(dāng)然不是。

  銘心看了一會電視新聞,上床睡覺。

  整晚留意有無人回來,卻不覺有聲響。

  天剛亮,先聽到鳥叫,銘心內(nèi)心牽掛,梳洗後立刻去找人。

  看到元聲坐在廚房喝咖啡,說不出的高興。

  “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!

  元聲笑問:“你去了甚麼地方?”

  “這話由我問才對,元心呢,還沒回來?”

  “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們小家長!

  銘心也斟一杯咖啡喝。

  元聲問:“為甚麼不問元宗?”

  銘心一怔。

  “你最關(guān)心他!

  “他是病人!

  “你知道他患甚麼?”

  銘心搖搖頭。

  “到現(xiàn)在還未知,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!

  銘心笑。

  “由他自己告訴你好了!

  元聲一回來,故園就熱鬧起來。

  他凝視她,“銘心,是我先看見你!

  銘心愕然,“啊,甚么意思你來了,你看見,你征服?”

  “的確是我認(rèn)識你在先!

  銘心告訴他:“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車隊西征,霸占紅印第安人土地,據(jù)說只要策騎騁馳,日落之前所到范圍,都屬于該人,不費分文。”

  “有那么便宜的事。”

  “所以,口氣不要像那些人!

  元聲有點委屈,“又聽了教訓(xùn)!

  銘心抬起頭,“今晨連魯媽都出去了!

  “家里有點事。”

  銘心覺得她不應(yīng)打聽是甚么事,故此笑問:“你怎麼不與他們在一起?”

  “我特地抽空回來看你!

  “多謝盛情。”

  “我是真的!

  銘心看著他,“我也覺得不是假意!

  元聲說:“我要去接更了,待會元心回來,叫她守在家里!

  銘心攤手,“我不是家長。”

  “你說話,她會聽!

  元聲顯然有要事待辦,開著車子離去。

  下午,傭人們陸續(xù)回來,故園又有腳步聲。

  “夏小姐的電話!

  銘心以為是元聲,對方卻說:“我是鄧醫(yī)生!

  “是,鄧醫(yī)生有甚麼事!

  “病人的手術(shù)成功!

  “啊好極了,”銘心由衷的高興。

  “有一事與你商量!

  “鄧醫(yī)生不必客氣!便懶募{罕。

  “病人想與你見面!

  銘心詫異,“我認(rèn)為沒有必要!

  “我同他說過你的意思,可是他相當(dāng)堅持!

  “同他說我祝福他!

  “他想面謝!

  銘心覺得鄧醫(yī)生有點婆媽。

  于是她重申一次:“我不會出來!

  鄧醫(yī)生無奈,“打擾你了。”

  銘心放下電話。

  她做這件事是因為她高興那樣做,不因為想聽個謝字。

  凡事想別人感激,那是必然要失望的。

  元心回來,跳到沙發(fā)上嘭一聲躺下,“累壞人!钡纳袂椴皇в淇臁

  銘心點點頭,“又有人向你求婚了!

  她咕咕笑,“那也真夠累的,總得顧全他們顏面,找個好聽的藉口,端張?zhí)葑,讓他們下臺。

  銘心接上去說:“我學(xué)業(yè)未成,我年紀(jì)太小,我父母不贊成我過早戀愛……哈哈哈哈哈!

  她們大笑起來。

  “銘心,多人向你求婚嗎?”

  銘心搖頭,“從無!

  元心吃驚,“甚麼?”

  銘心有自知之明,“我沒有妝奩,性格也太剛健。”

  元心卻說.“我喜歡你。”

  銘心故意說:“你年紀(jì)比我小大截,而且,經(jīng)濟又不能獨立,不……我不予考慮!

  兩人又笑得彎腰。

  管家剛巧回來,聽到這樣清脆的笑聲,不禁微笑,年輕真好,總覺得開心,要待三十年後,才會打著冷顫想:那時怎麼熬過來,而且,居然也不是不快樂,唉。

  銘心仍然拉著元心上課。

  元宗一連幾天沒有回家,去了何處?身體又不是那么方便。

  要問,也問得出究竟來,可是銘心決定等卓元宗回來。

  元聲告訴她:“元華訂婚了!

  銘心愕然,都沒聽說她找到新對象。

  “這是一宗便利婚姻。”

  銘心說:“噓!

  “幸虧對方人品與家境都不錯,希望家庭溫暖可以使元華情緒穩(wěn)定下來。”

  銘心不方便發(fā)表意見。

  “我不會那樣做,我結(jié)婚對象必定是我至愛!

  銘心說:“我思念元華!

  元聲說:“我也是,”過一會他又透露,“家母去世,給她很大打擊。”

  銘心見他像是有話傾訴的樣子,便斛一大杯咖啡給他。

  “那時我與元心都小,父親與元宗恰出外旅游,只有元華是目擊者。”

  銘心愣住,目擊何事?

  “那日清晨,是元華發(fā)現(xiàn)她倒臥床上!

  是意外,銘心抬起頭,不覺一驚。

  “家母是自殺辭世!

  銘心脫口而出:“啊。”

  “是,為著某些原因,她一生郁郁寡歡,其實,表面上看,人家一生追求的,她都已擁有,但是她不快樂,并且決定結(jié)束生命!

  銘心十分震驚,這是故園最大的秘密吧。

  “開頭我不懂,稍後覺得她行為自私,人生在世,總有責(zé)任,需要履行,至少要看著子女長大。”

  銘心不出聲。

  “我愛你,是因為你熱愛生命!

  銘心又吃一驚。

  “到最近才原諒了她,我明白如果不釋放,就不能安心。”

  銘心默默聆聽。

  “元華一直告訴我,母親躺在床上,臉色灰敗,生命已逝,家里一共有七個傭人,可是沒有人幫到她。”

  “不是元華的過失!

  “她一直內(nèi)疚!

  “元華事后有無找心理醫(yī)生診治?”

  “父親不允許消息外淺,不準(zhǔn)我們談?wù)摯耸。?br />
  “竟如此專制!”

  銘心說:“來,讓我們說些高興的事!

  “是,上尉。”

  “下個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學(xué)教書!

  元聲吃驚,“你要離開我?”

  “我倆一樣可以見面!

  “不不不,”他雙手亂搖,“不能叫你走。”

  銘心只是笑。

  “教書有甚麼好?”

  “堂堂正正一份職業(yè)!

  “上尉,你聽我說--”

  正在這個時候,魯媽進來興奮地說:“元宗回來了。”

  元聲立刻隨魯媽走出去。

  沒有人叫夏銘心。

  始終是個外人。

  銘心聳聳肩,走到圖書室去。

  才坐下,魯媽在門口說:“夏小姐請聽電話。”

  誰?

  “夏小姐,我是鄧醫(yī)生!

  怎麼又是他。

  銘心微笑說:“又是同樣一件事嗎?”

  “夏小姐冰雪聰明!

  “請同病人說,我很樂意幫他忙,可是,見面就不必了!

  “為甚麼那樣堅持呢?”

  銘心找籍口,“因為,病人惰緒不宜太激動!

  “他已知道捐贈者是甚麼人!

  銘心十分訝異,“未徵求我同意,你怎么可以將我姓名披露!

  鄧醫(yī)生卻說:“夏小姐,此刻,他正站在你身后!

  甚么?

  夏銘心張大嘴,轉(zhuǎn)過頭來。

  她看到鄧醫(yī)生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門口,更叫她吃驚的是,站在他旁邊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卓元宗。

  電光石火之間,銘心甚麼都明白了。

  當(dāng)然,這是她來到故園的唯一原因。

  她輕輕放下電話,“元宗,原來是你!

  元宗踏前一步,“可不就是我!

  銘心異常激動,“這真是太好了!

  她不期然擁抱卓元宗,在他懷中,銘心抒出一口氣,原來不自覺地渴望這一剎那已經(jīng)良久。

  “銘心,謝謝你!

  這時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,銘心抬起頭,看到元聲復(fù)雜的眼神,她才知道,夏銘心是最後知悉病人身份的人。

  鄧醫(yī)生愉快的說:“到最後一分鐘,我們還想徵求你同意!

  銘心不語。

  鄧醫(yī)生說下去:“當(dāng)你報上地址,我是多麼訝異,原來你們同樣住在故園!

  元心笑道:“銘心不是來教書的,銘心來救人!

  元聲輕輕說:“讓大哥休息吧。”

  他到今日才出院。

  銘心陪他走到三樓。

  “好好休養(yǎng)。”

  元宗伸出手來,輕輕撫摸銘心鬢腳,然後才回房去。

  鄧醫(yī)生猶自滔滔不絕:“家族之中無一人與他血型配合,只有他遺傳自生母,而生已經(jīng)辭世,偏偏有你愿意捐助,唉,上天待他不薄!

  他揮舞著雙臂走下樓去,這一定是他事業(yè)中最得意的事之一,七老八十之際,可以說給繞膝的子孫聽。

  元聲斟一杯香檳給銘心。

  銘心笑說:“今日你特別靜!

  他凝視她,輕輕說:“是我先看見你!庇质悄蔷湓。

  此刻,夏銘心明白他的意思了。

  她說不出話來,喉嚨有點哽咽,剎時間,她與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運。

  只聽得元聲長長嘆口氣,放下酒杯,走出去。

  接著,是元心來纏住銘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細(xì)節(jié)。

  銘心坐下,一一作答。

  她發(fā)覺管家與魯媽也站在一旁聽。

  元心問:“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?”

  銘心搖頭。

  “大哥說,鄧醫(yī)生在手術(shù)之後才告訴他!

  銘心微笑。

  “別怪鄧醫(yī)生,是大哥堅持要面謝捐贈者!

  因為情況特殊,所以他得償所愿。

  元心探近身子:“傷口痛不痛?”

  銘心答:“不算甚麼!

  管家張女士有點激動,“夏小姐,看到這樣的例子,我們也去登記救人!

  這時銘心據(jù)實說:“我有點累,想休息。”

  元心說:“今晚元聲預(yù)備大顯身手,做晚餐慶祝大哥康復(fù),銘心,你是主客!

  銘心笑,“他會烹飪?我一定在場。”

  魯媽也笑,“小心廚房起火!

  元心握著銘心的手自走到樓上,她說:“這下子好了,你永遠(yuǎn)不會離開故園!

  銘心似有預(yù)感,她抬起頭,碰巧一陣風(fēng)吹來,水晶燈瓔珞發(fā)出叮叮微響。

  “誰打開窗戶?”元心也發(fā)覺了。

  銘心回到房間,躺在床上,雙臂枕在腦後,啊,事情發(fā)展出乎她意料之外。

  有了這樣的瓜葛,似乎更應(yīng)趁快離開故園,身份實在太尷尬了。

  忽然聽見有人叫她:“銘心,銘心!

  她轉(zhuǎn)過頭去,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,她伸手去拉他的手,忽然之間,他的身體漸漸軟倒,像一只斷線木偶。

  銘心大吃一驚醒來。

  正在這個時候,元心推開門進房來,又笑又說:“銘心,快到廚房來看元聲表演,精采極了。”

  “馬上來!

  銘心洗一把臉便跟她下去。

  元聲已經(jīng)在廚房里,材料攤開一桌,魯媽當(dāng)他助手。

  一大鍋開水勃勃地滾,元聲說,“沒膽子的不要看!

  他取起大龍蝦便丟進鍋里。

  另一邊還有魚蝦蟹蛤蜊等海鮮正與一大盒飯同煮,香氣撲鼻。

  銘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,“這是甚麼?”

  “卓氏海鮮飯!

  “就此一味?”

  “一味就足夠!

  只見元聲把龍蝦撈出,用刀啪一聲切開兩段,丟進飯里,加上湯,蓋好鍋,送進烤箱,手腕純熟,大刀闊斧,十分瀟灑。

  接著好幾年,銘心每逢吃海鮮,都會想起卓元聲。

  那時,元聲洗乾凈雙手,笑說:“該做喝的了。”

  魯媽捧著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盤,只見卓元聲自冰箱取出各種水果,“元心,幫我榨汁,銘心,幫我切片!

  他把兩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盤里。

  “當(dāng)心醉倒!

  “今日不醉無歸!

  銘心笑不可仰,“這里就是你的家,你還想歸去甚么地方?”

  片刻酒與飯都做好,自有人來收拾廚房。

  銘心鼓掌,“元聲,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!

  元聲輕輕說:“上尉,我還有許多秘密!

  “叫大哥來吃飯!

  “看護說他需要休息!

  “只用一點點時間。”

  元宗下來了,神情與以前一樣,溫文地說:“我坐銘心身邊!

  元心忽然說:“真奇怪,你倆身上現(xiàn)在流著同樣的血液!

  銘心抬起眼,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,銘心微笑。

  各人邊吃邊說著在外邊遭遇的趣事,銘心比平日健談,是那豪華的果子酒鼓勵了她。

  正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候,管家忽然進來。

  “元聲,你父親的電話。”

  元聲已經(jīng)馬上站起來,“我出去聽!

  “不,他要跟大家起說話!

  管家把擴音機接上。

  他們?nèi)置昧⒖天o下來。

  銘心還沒知道發(fā)生甚麼事,已經(jīng)聽到一把冷冷的聲音說:“這麼高興,甚麼事?”

  那把聲音來得十分突兀,聞聲不見人,好似天兵天將在說話似,銘心在錯愕中亦覺可笑。

  那聲音生硬無情,像電腦機械人發(fā)出,銘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會有這樣戲劇化聲調(diào)。

  他忽然發(fā)問:“夏銘心可在?”

  銘心剛想謙遜幾句,像不必再謝之類,可是那把聲音卻冷冷地問:“你還沒有走?”

 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。

  銘心張大了嘴,臉上像吃了一記耳光。

  “夏小姐,你早已被解雇,為甚么還留著不走?”

  元宗站起來申辯:“父親--”

  “等我把話說完,”聲音有無限權(quán)威,“夏小姐,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園,你所付出,我自會補償你!

  卓元聲這時忿慨的說:“太過份了。”

  那聲音更加冷酷,“但凡認(rèn)為我做得不對的人,可以即時離開故園,永遠(yuǎn)不要回頭!

  元聲忍無可忍,站起來說:“大哥,元心,再見!

  那聲音不但不緊張,且諷刺地說,“少爺此刻生氣了,要離家出走,不過不要緊,稍後開飯時間一到,他又會回來!

  元聲一聲不響離去。

  銘心忽然開口了,“以前,我絕不明白為何有人憎恨父母,現(xiàn)在,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甚麼?”

  “他們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?”

  “夏小姐,我毋需你來教訓(xùn),你的酬勞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妥當(dāng),管家會交給你!

  夏銘心答:“我的血液無價!

  “你要多少?大可把數(shù)目說清楚!

  夏銘心很鎮(zhèn)靜地說:“即使病人一無所有,我也會為他服務(wù),你只需付我這個月的酬勞!

  銘心不知他還有甚么話要說,她已經(jīng)走出飯廳。

  “夏銘心--”

  銘心吆喝回去:“我也毋需聽你教訓(xùn),我不認(rèn)為從你這樣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學(xué)到甚么!

  她進房去,反鎖了門,收拾行李。

  元心在門外像個孩子般懇求:“你不必理他說甚么,你盡管住在這里。”

  銘心不出聲。

  元心退下了,又輪到元宗來敲門。

  “銘心,他是怕我們漸漸聽你的話,老人至怕權(quán)力轉(zhuǎn)移!

  銘心在房內(nèi)溫和地答,“我只想休息一下!

  卓元宗以為她已平靜下來,輕輕離去。

  深夜,銘心提著小小行李袋下樓。

  她以為沒有人發(fā)覺她,直至開了門,經(jīng)過園子,看到魯媽站在前面送別。

  銘心趨向前,握住她的手。

  魯媽輕輕說:“那一次,我的孩子也是這樣靜靜離去,他之后沒有再回來!

  銘心惻然,轉(zhuǎn)頭往寧靜路口走出去。

  她步行近兩個小時才天亮,公路車開出來,她上了車,那日大霧,她記得很清楚,

  就那樣,她負(fù)氣離開了那幢鴿灰色的大樓。

  也許是她運氣好,也許是她能干,夏銘心很快找到工作,安頓下來。

  生活十分樸素,也相當(dāng)充實。

  可是,她沒有忘記故園,那不是容易忘懷的個地方。

  銘心在小鎮(zhèn)教小學(xué),一班廿二人,學(xué)生天真可愛活潑,給她精神上不少鼓勵。

  可是,午夜夢迥,沒有一天不檢討自己:那日離開故園,是否太氣憤,太倉猝,為甚麼不等人家起來,好好說再見?

  也許,卓元宗有話要說,小小元心可以比較從容地道別。

  一年之後,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正確:元宗是個病人,在家沒有力量,何必叫他難堪,元聲是叛逆分子,地位不高,元心還那麼小,他們自顧不暇,統(tǒng)統(tǒng)在嚴(yán)父影子下生活,又能幫她甚麼。”

  悄悄一走了之,免卻許多人麻煩,可以算是成人之美。

  他們一直沒有再同她聯(lián)絡(luò)。

  夏銘心讀報上分類小廣告的習(xí)慣并沒有改,常常希望可以在尋人欄讀到:尋找夏銘心,曾任故園家庭老師,見報速與元宗元聲元心聯(lián)絡(luò),電話--”

  但是五年來,這則廣告并未出現(xiàn)。

  忘記她了。

  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,也許只會是魯媽吧。

  銘心試圖約會,對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,但是不知怎地,他們不能使她笑,或是感動,或是嗟嘆。

  他們也講笑話,銘心要隔幾分鐘,才忽然覺得禮貌上需呵呵笑幾下。

  心不在焉坐半夜,回到家里,比挨過一頓打還要累,漸漸減少約會。

  這時,不用任何人告訴她,銘心也知道,她患失戀癥候。

  因為一開頭沒發(fā)覺,沒好好處理,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別長,像一場最兇劣的過濾性病毒戲,全靠肉身搏斗,藥石無靈。

  要待第四年開頭,夏銘心才能自嘲地問自己:失戀?誰同你戀愛過。

  心情并無平復(fù),只是掩飾得較為妥善。

  她在報上讀到東南亞經(jīng)濟如骨牌般崩潰的消息。

  一項頭條跳進她眼簾:卓世光八百萬擔(dān)保外出。

  卓世光,他正是故園的主人,元宗元聲他們的父親。

  銘心連忙攤平報紙,金睛火眼般讀起詳情來。

  “環(huán)亞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,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訊,卓氏暫時毋需答辯,法官將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審,將傳召八十名證人出庭作供,包括來自英國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證人,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項,涉及金額近三億!

  銘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。

  這便是有無上權(quán)威的卓世光。

  天神般莊嚴(yán)不可侵犯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,使子女們戰(zhàn)粟不已。

  現(xiàn)在他也遭到考驗了。

  宅異中夏銘心覺得非常悲涼,原以為卓家的音樂可以永遠(yuǎn)持續(xù)下去,可是看樣子不得不中斷了。

  這一件新聞把銘心的回憶全部鉤起來。

  那時太年輕,今日,她當(dāng)有更多的智慧與涵養(yǎng)去處理同件事。

  她深深地懷念故園每一個人。

  元華可有嫁到馬來西亞,元宗身體會否徹底康復(fù),元聲,呵元聲又怎麼樣了,還有,小元心也該讀完大學(xué)了吧。

  這嬌生但不慣養(yǎng)的四兄妹,叫夏銘心深深懷念。

  一日深夜,她終於忍不住,撥電話到那世外桃源去。

  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,沒有人來接,自然中斷。

  銘心深深懊悔:為甚麼不早點拿出勇氣來?可是前些時候,她還不能這樣冷靜。

  第二天一早,她回到學(xué)校,才進走廊,就聽到小提琴樂聲,演奏人對樂譜不熟悉,有時錯了,需重復(fù)練習(xí),提琴聲於是更似一個人在輕輕嗚咽。

  “誰?”她推開課室門。

  原來是她的三年級學(xué)生香桃羅賓遜。

  “香桃,為何帶提琴上學(xué)?”

  小女孩笑答:“夏小姐,今日輪到我做SHOW  AND  THLL。

  “呵是!

  這又叫夏銘心想起了一個人,認(rèn)真百上加斤。

  三個月後,她終於看到故園拍賣的消息。

  提到故園,已經(jīng)面目全非。

  銘心用手掩著面孔,恍如隔世,到了今日,還能到甚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?

  第二天清晨,電話鈴響起來。

  “夏小姐,”爽朗的聲音:“我是拍賣行的林栩琪。”

  “呵是林小姐!

  “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,價錢是--”

  “沒問題,我馬上來!

  到了拍賣行辦公室,林栩琪請她喝茶。

  “這張是證明文件,你可到這貨倉去提貨!

  “卓家的人有沒有同你聯(lián)絡(luò)?”

  林小姐答:“我們與銀行破產(chǎn)管理部直接聯(lián)絡(luò)!

  “一點消息也無?”

  林小姐搖搖頭,“東南亞旺過廿多年,世事盛極必衰,應(yīng)早有準(zhǔn)備,他們已享盡人間富貴,夏小姐不必介懷!

  可是銘心還是長長吁出一口氣。

  沒想到高樓塌得那樣快。

  取出那批銀相架,銘心把它們陳列在小房間內(nèi)。

  為甚麼,為甚麼個多月的故園生活會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?

  她開始尋找卓家後人的艱巨工程。

  打開電話部,她先尋找鄧澈思醫(yī)生。

  輾轉(zhuǎn)了好幾間醫(yī)院,她知道他還在本市,聽到他聲音時,不勝歡喜。

  “鄧醫(yī)生,你可能不記得我--”

  他打斷她,“你是夏銘心小姐!绷⒖陶J(rèn)出她聲音。

  銘心鼻子發(fā)酸,感動地說:“你記得我!

  “誰會忘記一個天使!

  “鄧醫(yī)生過獎了!

  “有事找我?”

  “想與你見面!

  “真巧,下星期我便動身到東部出任新職,今日你可以到醫(yī)院一次嗎?”

  銘心立刻趕到兒童醫(yī)院。

  見了面,她大力與鄧醫(yī)生握手,他熱情如昔,連聲問好。

  “那位金發(fā)漂亮的安德臣醫(yī)生好嗎?”銘心似有預(yù)感。

  鄧醫(yī)生微笑,“我們?nèi)ツ杲Y(jié)婚了!

  “恭喜你!

  “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!

  “鄧醫(yī)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。”

  鄧醫(yī)生怔住,緩緩變色,“你不知道,他們沒通知你?”

  “不知甚麼?”銘心混身寒毛豎起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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