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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奇 臨走

  我收拾行李,在數(shù)大衣,兩個阿嫂每人一件,媽媽一件,自己若干件,又買了很多帽子。東西都堆在床上,房間一旦收拾空了,有種茫然的感覺。房間要塞滿東西,柜上要有衣箱,架上要有書本.墻上要有招貼,亂七八糟,還得放幾只空杯子——喝過的,但是沒有空洗。此刻都沒有了。

  我坐在一張?zhí)僖巫永铮c(diǎn)著煙,慢慢的吸著。人來了,人去了。幾年功夫如轉(zhuǎn)眼一般,怎么說呢。我沉默的吸看煙。

  有點(diǎn)冷,我穿了毛衣。飛機(jī)票訂在明天,明天可以到倫敦了。真是靜,窗外樹葉“沙沙”的響著,不斷的搖下來,搖下來。

  我微笑,我倒是很享受的,這樣的下午。沒有來瞎聊天的人,沒有功課了,沒有忙的事了。文憑穩(wěn)穩(wěn)妥妥的鎖在箱子里。我要回家了。

  有人在敲玻璃窗。

  我轉(zhuǎn)過頭,“誰?”我問。

 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,我看清楚,放下煙,“嘉利?”我問:“是嘉利嗎?”

  他笑了。姜紅色的發(fā)發(fā),姜紅色的雀斑,一個嬰兒面孔。

  “你?”我跑去開門,“你怎么來了?”

  他笑嘻嘻的,手放在口袋里。我忍不住也笑了,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。

  “你怎么來了?”我驚奇的問。

  “聽說你明早走了!彼f。

  “是呀!蔽艺f:“再也不回來了。”

  “所以我來瞧瞧你。”他說。

  “。俊蔽矣X得奇怪。

  “你不叫我進(jìn)來坐?”他在門口說。

  “真對不起!蔽业狼刚f:“進(jìn)來吧!

  他問:“你在收拾東西?”打量了一下。

  “不,”我微笑,“我在把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來,讓它們松松氣。

  他說:“我早聽人家說你很厲害的,果然就被罵了!

  我再微笑,“這算罵嗎?”

  他并不生氣。他只是一個孩子,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藤椅里。他看了煙灰缸,他說:“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!彼欠N天真,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。

  我反問:“你知道些什么?”

  他把藤椅搖了搖,“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,當(dāng)你走了,我會想念你。”

  我抬起頭來,“你會嗎?”

  他很堅(jiān)決的說:“我會的!

  “對我這么好……”我說:“謝謝你!

  “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并不多,你知道。”

  我又笑了,“要喝一杯茶嗎?”我問他。

  他說:“好的,茶!

  我轉(zhuǎn)頭還是笑,“最后的英國下午茶!

 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,我沖了一杯中國茶,一杯英國茶,遞給他,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。這個男孩子,我認(rèn)得他多年了,那時(shí)他讀一年級,我讀畢業(yè)班,很小的一個男孩子。我們學(xué)校開會,大家在一起,便介紹過一次,以后在校舍碰了面,總是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后來的幾年,也只限于點(diǎn)頭。只覺得他特別的干凈,特別的整齊,而且功課據(jù)說很好。

  這里人普遍都懶,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,便相當(dāng)有印象。他叫嘉利,或是加利,或是格里,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,就叫他嘉利吧。

  我捧著茶杯,看著他。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,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,一個漂亮的男孩子。

  “你拿了一級榮譽(yù)?”他問。

  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  “很好。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!

  我笑,“當(dāng)然,她們比較亮。”

  “你才亮呢!彼f:“我喜歡你,我一直喜歡你的。你,很漂亮,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,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。”

  我有點(diǎn)難為情。“真的?早告訴我,好讓我改,你真言過其實(shí)了,怎么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,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。我喜歡你。”

  “謝謝你!

  “你明天要走了,”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了一下子,“房間這樣空空的,我想,如果我不來看你,將永遠(yuǎn)見不到你了,然后我去問人要了地址,我來了。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,你在家!

  窗外的樹葉“沙沙”響著,落得更勤。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,他們溫柔,雖然窮一點(diǎn),但是感情豐富,姿態(tài)敏感。然而我運(yùn)氣不好,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,中國男人是更好的,他們懂得“夜半風(fēng)竹敲秋韻,萬聲千葉皆是恨”,只是我沒碰到個好的。

  “功課今年忙嗎?”我問。

  “可以過得去!彼f:“不要叫我走!彼麆恿藙幼旖恰

 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,然后是金色的汗毛。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。他眼珠是淡綠的,多么奇怪的顏色組合。

  我喝完了中國茶。

  太陽落下去了。我明天就要走了。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,可以禮貌的請他走,他必然是會走的,他們都很懂事,但是我不想,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。

  “你可有廿歲,嘉利?”

  “明年五月,我廿一歲!彼f。

  我微笑,側(cè)頭看著他。

  “你染了發(fā)?”他問。

  “只是角落,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,是一片紫籃!

  “我喜歡你的頭發(fā),千萬不要弄它!

  “我沒有啊!蔽艺f。“真的沒有,因?yàn)閻灢湃镜!?br />
  我沉默了一下子。他是誰?我為什么一直要向他解釋?我的頭發(fā)關(guān)他什么事?我與他有什么關(guān)系?我不明白。有時(shí)候我真是有點(diǎn)忘形的,因?yàn)榧拍,一有人說話,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,簡直不對勁。

  “你要出去吃飯嗎?”我問:“我請你!

  “還早!彼f:“我們還有很多時(shí)間,很多時(shí)間!

  所以我們說話了,我與他同科,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,從同學(xué)說到教授,然后是功課,將來過去,他的童年,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,發(fā)著很多牢騷。

  他懂得很多,英國文學(xué)沒有及格,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“古玩店”,可是理科考得不錯。他說得很詳細(xì),他念書是為了求知,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。

 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。

 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。他伸伸他的腿,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,穿著一雙籃球鞋。

  然而又怎么樣呢?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,不再回來了。

  想到這里,有一絲喜悅,終于可以離開了,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(diǎn)哀傷,誰知卻一點(diǎn)也沒有。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。

 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,再一想太做作了,只好不做這種事,所以一點(diǎn)憑據(jù)也沒有,就這么走了。

  嘉利注視我,“他們都說你與系主任有戀愛!彼f。

  “當(dāng)然!蔽艺f。“我那一級榮譽(yù)就是這么考回來的!

  “我不是那個意思!彼B忙說:“請別誤會!”

  我笑。“你相信嗎?”

  “他對你很好,任何人都看得出。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!奔卫f:“而且他那種型,是你喜歡的!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淡淡的問。

  “從你眼睛里可以看出來!彼f。

  “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?”我取笑他。

  “是的,一有機(jī)會便留意!彼谷怀姓J(rèn)。

  我站起來,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,放進(jìn)箱子里。

  我緩緩的答:“不,他不是我那個型。而且他太……職業(yè)化了,談戀愛,找業(yè)馀選手比較好。他是那種大量生產(chǎn)的名廠餅干,我情愿吃一只手做的蘋果餅!

  他驚異,“多么奇怪的比喻!”

  “你是一個蘋果餅!蔽冶е笠,忽然轉(zhuǎn)頭,輕佻的說了這么一句話,而且又笑了,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。與他在一起,無論如何是安全的,當(dāng)然他也是一個男人,可是認(rèn)識他這么些年了,他又是孩子,個子再大一點(diǎn),也不怕的。

  他跳起來,喃喃的說:“你這個女人!

  我把大衣放進(jìn)箱子里,猛不提防他在身后一推,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,打了一個滾。這孩子,這般沉不得氣,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。

  他在笑,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。我沒回答。他有點(diǎn)害怕,又叫了一聲,他跑來看我,撥開我的頭發(fā),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跳起來嚇?biāo),我只向他眨眨眼睛?br />
  他搖搖頭,“他們告訴過我,你是頑皮的!

  他把臉湊過來,我馬上坐起來。

 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,“你真的要回去,不再回來了?”

  “我認(rèn)為如此!蔽艺f。

  他不說什么。他的紅頭發(fā)比我的毛衣還紅。

  他說:“我不敢走近你。我不怕別人笑我,我只怕你笑我,我見過你的冷臉,我十分喜歡你。但那時(shí)候你與系主任:……至少他們那么說。他為你調(diào)了職,你還是考著第一!彼穆曇暨@么溫柔,像一個小孩子般,“我不敢走近,我遠(yuǎn)遠(yuǎn)的羨慕著你,你給我一種震蕩的感覺。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。我十分渴望你,我心目中的女朋友,那高雅千萬別止于西門與加芬高,真受不了。但是看我,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——我常常想念你。”

  我用手捧著頭,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,居然一個紅發(fā)的黃毛小于忽然跑來訴說這么多衷情。

  我相信于他,他們不大撒這種謊,尤其是他,沒有這種必要。

  “我不高雅!蔽艺f:“我不聽音樂,連貝多芬也不聽!

  “你是不同的!

  “因?yàn)槟悴徽J(rèn)識我。”我說。

  他坐在地下,把頭枕在我的床上,側(cè)側(cè)地看住我。

  “我常常的喜歡你,所以我想:去看她吧,她要走了。你總是在我心里的!

  “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,已經(jīng)很好了!蔽遗呐乃绨。

  “你把你自己估計(jì)過低!

  我看他一眼。

  “你戀愛過嗎?”他問我。

  “你呢?”我問他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又問:“你呢?”

  “當(dāng)然,數(shù)次之多。”我坦白的答。

  有那首詞,一開頭便說:“當(dāng)年確信情無價(jià)……”到后來變得“知是阿誰扶上馬,哪記臨別許多話!

  有種震驚的巧合。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,說上三、五句這種類似的話,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,管他是金發(fā)紅發(fā),十八二十?墒侨缃,我微笑,“哪記臨別許多話”。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。

  他說:“那些男人,都很動人吧?”

  我面不改容的說:“他們糟得不能再糟!

  “你為何愛他們?”他問。

  “噢,嘉利,你太年青,你不會明白的,當(dāng)時(shí)有心情要談戀愛,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,還管是誰呢?十多廿歲,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?我一向是個呆子。”

  “你不是!彼y過的說:“你不是。”仿佛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。我不是。仿佛他是看著我長大的,對我這么有信心。

  我餓了。

  窗外的天空轉(zhuǎn)為一種詭美的紫藍(lán)色,美麗得不像話的。

 。ó(dāng)年確信情無價(jià)。)

  “在這里吃東西!蔽艺f。

  “我為你煮!彼f:“聽講你不會煮飯!

  “那倒是真的。”我笑了。

  “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!

  “耶穌!蔽亦恼f。

  “什么都在冰箱里?我會弄的,你等廿分鐘就可以了。”他奔到廚房去。

  “好的!蔽覔軗茴^發(fā)。

 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,連帶帽子,小心翼翼的放進(jìn)箱子里,鎖好了箱子。一定是過重了,最后一次收拾行李,終于可以回家去了,不再走來走去了。

  我哼:“你是我眼中的蘋果,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……”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。一個寂寞的國家,寂寞的小鎮(zhèn),寂寞的屋子,寂寞的人。連歌聲也是寂寞的。窗外的樹不住地?fù)u著,決定在我走之前,把葉子搖光。我把東西都放進(jìn)箱子里。然后我坐在箱子上面,又開始抽煙。

  天完全黑了,廚房里傳出來雞蛋的香味。這孩子,看樣子還真有點(diǎn)本事。我坐在那里吸煙,窗縫里飄進(jìn)一片落葉,正是他頭發(fā)那樣的顏色,我拾起了葉子。沒有把它夾在書里,我一向是活在今日里的人,我只是捏在手中,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,撒了一地的碎葉。

  他的頭發(fā),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頭發(fā),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,每一條紅發(fā)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。一種真的金色,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,一個個圈,一個個圈。每次看到鮑蒂昔里的畫,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,怎么會有那樣的臉,那樣的頭發(fā)呢?然而今日細(xì)細(xì)的看到了。是真的,一點(diǎn)也不假,是真的。然后他們一直說黑發(fā)好——“看她的黑發(fā)!”三年下來,也就習(xí)慣這種贊美了。

  他出來了,捧著一只盤子,上面什么都有,刀叉、茶壺、茶杯,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,還有面包。

  我微笑,批評說:“看上去像早餐!

  “你這個女人,快吃,不準(zhǔn)多說話!彼χR我。

 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。

  “你沒看見啤酒吧?”我問:“有啤酒!

  “真的?哪兒?”

  “冰箱里?”

  他馬上奔下去,找到了啤酒,歡呼一聲,又沖上來,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。然后他開了啤酒,又喝又吃又說話,我看著他。他臉上都是雀斑,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。

 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。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。他煮得還可以。英國食物,我也習(xí)慣了。多少年了。不是這一種,就是中國飯店里油膩的那種。可以吃就吃下去了,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,就是這個道理吧。

  他看著我問:“誰洗碟于?”

  “沒有人,我們把它們丟掉。”我微笑。

  “你這個女人,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?”

  “他們?nèi)绾握f我?”我反問。

  “可怕。驕傲!彼f:“不羈,與很多男人混!

  “我是嗎?”我問。

  “不。你很可愛。”他說。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。

  “與很多男人混?”我揚(yáng)起一道眉毛,“誰?”

  “混得到你也是本事。”他坦白的說:“說這些話的,都是沒混到的人。你那樣子,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,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?”

  我笑笑說:“我是一個寂寞的人。”

  “我也寂寞。”他說。

  “姜紅色頭發(fā)的男孩子,永遠(yuǎn)不應(yīng)寂寞!蔽艺f。

  “你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?”他天真的問。

  “或許。我有一次去看醫(yī)生,穿得很端正,告訴醫(yī)生我大概有點(diǎn)發(fā)炎,醫(yī)生問:“你是處女嗎?”他很認(rèn)真,耶穌,我飛快的答:“不!”我從來沒有這么不經(jīng)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,從不。我的天。我只是寂寞,每個人都寂寞,我很渴睡,真的,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(jì),我真的可以,你聽過卜狄倫的歌?——我要在夜里伸手摸到你,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。但是誰呢?誰?”我笑了。

  我有時(shí)說得很多。

  他是明白的,他們都很聰明,極聰明的,尤其是紅頭發(fā),淡綠眼睛的洋男孩。

  可是,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,說:“你,你吧!蔽疫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(xué)家呢,漂亮的,瘦削敏感的,中英法文都好的,看紅樓夢的,穿巴利薄底靴的,戴白金康斯丹頓、銀鐲子的。

  他永遠(yuǎn)不會出現(xiàn)了,然后我就對著這些孩子們,喝罐頭啤酒,眼高手低,淪落風(fēng)塵,只因?yàn)闆]有運(yùn)氣碰到一個人,我永遠(yuǎn)等不到他了。

 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,那套電影叫“尋找格列哥利”。

  我的格列哥利呢?

 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,“你常常這么沉默,是不是?每個人都在飯?zhí)美飮\嘰呱呱的時(shí)候,你是靜默的,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。為什么?你在想什么?”

  “什么也不想!

  “別騙我!

  “你吃飽了?”我問:“夠了?”

  “夠了,謝謝你。”

  “你們英國人,你們是沒有火氣的,你們的火氣什么地方去了?吃茶吃掉了,吃茶,吃茶,吃茶,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,流出來的不是血,是茶。你們英國人。”

  “不準(zhǔn)侮辱英國人!彼f:“中國人又如何?”

  “我們是敵人,我們其實(shí)是不應(yīng)該交談的,你記得鴉片嗎?我應(yīng)該恨死你。”我說。

  “好吧,恨我吧,總比對我一點(diǎn)印象也沒有好!彼麛傞_手。

  我笑了。

  “這么好的牙齒,這么好的——”我接上去,“頭發(fā),是是,我聽多次了!

  “我吻你一下好嗎?”他問。

  “不好。你們不知道該同時(shí)停止。我不想把你罵出去,我們一直很友善!

  “至少讓我抱你一下,大大的抱一下!

  “OK。”我說。

  我把他抱在懷里,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。我抱了他很久,他動也不動。我覺得不對勁。“喂!蔽逸p聲問:“你沒吞了山埃吧?”他什么也不說。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濕了,我感覺得到。他忽然哭了。

  于是我維持靜默。

  他為什么哭了?我維持靜默。

  我摸著他的頭發(fā),真軟真輕。他年青。終有一天,這頭發(fā)是要轉(zhuǎn)白的吧?總有一日。

  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:“你們這種頭發(fā),不會轉(zhuǎn)白吧?”我居然說:“不,水不!蔽也皇且粋好人,我寫小說有編謊話這么流利,早就發(fā)了財(cái)了。

  我讓他哭。我什么也不能做。經(jīng)驗(yàn)對我說:不能同情男人。給他們一點(diǎn)點(diǎn)好臉色,他們就上來了,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。男人是這樣的。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,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。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,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,擔(dān)心著本身三十歲以后的生活。

  然后他糊里糊涂在淚中說:“我一直愛你的!

  我拍拍他的肩膀,表示很感動。

  呵是,一直愛我。相信抑是不相信?(當(dāng)年確信情無價(jià)。)議只是拍著他的肩膀。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。這么早就出來騙人?沒這個必要。相信他吧。

  我低聲說:“那么就別哭。”

 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,“我再也見不到你了!

  “我們在學(xué)校里也并不是常常見面的!

  “我見到你,你并沒見到我。”他嗚咽的說。

  “我現(xiàn)在怎么辦呢?”我問他。

  “對不起,我理當(dāng)控制自己!彼f。

  “你們英國人控制感情過份了!蔽艺f。

  “我再也見不到你了。”他說。

  “你可以到香港來,我把地址給你。”我說。

  他低著頭,臉是極纖細(xì)的,寬廣的額角,一直從顴骨斜下去,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。眉毛很濃,又細(xì)又長,只能摸得到,可是看不見,因?yàn)槭堑鹕,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,黑色的瞳孔。

 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,大學(xué)里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,誰有時(shí)間逐個去研究呢?只因?yàn)樗虬绲煤芨蓛簦灰蛩φn好,所以才看他幾眼。

 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。

  我說:“做個好孩子,回家去,很晚了,我要睡了,明天一早的飛機(jī)。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(jī)場吧;丶,我寫信給你,一定。”

  “我并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!

  “十年前,或者會的,現(xiàn)在我沒時(shí)間了,嘉利,做個好孩子,回家去。你看,人家說的不是真話,沒有人在這里過夜的,系主住也不能。我名譽(yù)一向很好,不然學(xué)校早開除了我。你說得對,看上去仿佛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(diǎn)油水,他們錯了,沒有人撈得到。我也不想玩,玩這種游戲,贏了,有什么面子?輸了,再也別活著出去見人,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!

  “我只是愛你。”他仍是一句話。

  “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。我送你出門好嗎?月色一定很好,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,謝謝你來看我!

  “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,是不是?”

  我笑了。

  我抱住他的腰,拿了鎖匙,一直送他出門口,走到車站,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,一定會。我看著他上了公共汽車。我向他擺擺手。

  然后我一個人走回家。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,很美。我在這國家最后一天了。以后不會再來了吧?最后一夜,卻被一個孩子占去了。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,然而又怎么樣呢?過了幾天,他會忘記的,我也會忘記的,一點(diǎn)分別都沒有。

  到了家,扭開了無線電,我一邊檢查行李,什么也沒漏,我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這些手續(xù)。然后服了安眠藥,換了睡衣,上床睡覺。無線電里靜靜的唱:“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?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?”

  我翻一個身。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。對他們好,他們就嫌這嫌那,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,然后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床底下,他是不理的了。

  這并不是一種失望,這不過是一種經(jīng)驗(yàn)。

  公共汽車。謝謝。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。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(xué)生讓位,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。

  然后我睡著了,安眠藥是這么的可靠。

 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(shí),趕快把衣服套上,洗臉?biāo)⒀,抓起大衣,?jì)程車就到了,司機(jī)把我的行李抬上車,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錯漏,什么都在,很好。從此別過了,從此別過了。

 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,戴上手套,關(guān)上大門,把鎖匙藏在門縫里——與房東約好的,就上了計(jì)程車。一路上貪婪的看著一草一木,車子終于還是到了機(jī)場。

  機(jī)場工人照例罷工。別看這是君子國,一個單身女子在機(jī)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,絕對不會有人幫忙。我當(dāng)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,只是何必呢,舉手之勞,換人家一世的話柄——“……我?guī)土怂?br />
  過重費(fèi)相當(dāng)高,我付了旅行支票。

  然后總算進(jìn)了候機(jī)室,我沒有松氣,還沒到松氣的時(shí)候呢,到了倫敦,照樣罷工,還得拖著這幾個箱子走。

  上了飛機(jī),英國的內(nèi)陸飛機(jī)又干凈又新式又漂亮。空中小姐說:“因?yàn)楣I(yè)歧見關(guān)系,我們?nèi)鄙偃耸止┙o茶點(diǎn),請?jiān)彙!?br />
  我獨(dú)自坐著,聽了這話,“哈哈”的笑了起束。終于離開這國家了,謝謝天。

  我脫了大衣,縛上安全帶。飛機(jī)緩緩上升。我又覺得累了,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。我把手疊在胸前,一垂眼,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,占著金色的頭發(fā)。這仍是一個晴天,陽光自飛機(jī)的窗口照進(jìn)來,金發(fā)閃閃生光,紅色的金發(fā),一絲絲的鬈曲。

  那頭發(fā)是柔軟的。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。

  我把頭發(fā)拈在手中很久很久,然后放下了。我很渴睡,我必須養(yǎng)足精神,以便到了倫敦,應(yīng)付一個更長的旅程。一個更長的旅程。

  我是不該記得那么多事情的,我老了,也智慧了,我是不應(yīng)該再記得那么多事情了。

  我合上了眼睛,手交叉地疊在胸前,心安理得地睡著了。到了倫敦,空中小姐會喚醒我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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