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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練 夏竹

  大霧,港督府杜鵑花開得遍野漫山。  

  我早換上夏季衣裳,冒著重傷風(fēng)的危險,偷得一些浪漫。  

  去年選購冬裝的時候,興致勃勃的,多么向往它們的松軟厚實,一到季末,馬上改愛輕俏的細麻布。  

  人。  

  人就是這樣,得隴望蜀,心變得快。  

  工作還是那份工作,老英國人被調(diào)回祖家去——大家松一口氣。  

 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國做啥子工作(清道夫?書記?),早不可考,來到殖民地著實威風(fēng)數(shù)十年,豐厚的薪水,數(shù)十名大學(xué)生被他呼來喝去,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,然而他還是遺憾公司沒有替他安排一個蘇茜黃,于是他自己動手,但凡平頭整臉的打字員,都得被他約過,有志氣的自然同上司哭訴,沒志氣的卻以為自己登龍門。  

  老英沒有道德,得了甜頭還要四處宣揚,什么露茜有臭狐,蓮達愛磨牙之類,把整個辦公室弄得似馬戲班。  

  現(xiàn)在終于走了。  

  跟著那幾個有靠山的女職員也自動辭職,寫字樓一剎時清爽起來,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  

  這好有一比:守得云開見月明。  

  我們幾個經(jīng)理買了香檳慶祝。  

  事后有反高潮的沉悶,天氣不好是最大原因,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陽,一身白衣,不知多么飄逸。今年細雨不絕,問你怎么穿白色的衣服?雨水和著煤煙灰落在面孔,回到辦公室用紙巾抹臉,黑墨墨。  

  要在香港做美女單憑天賦本錢是不夠的,還得要有與小都市惡劣的環(huán)境搏斗的勇氣。  

  我漸漸喪失了這股沖勁。  

  這個春天,我知道會有事情發(fā)生。  

  每個春逃詡有。  

  但我沒想到見梅超群會在這種情況底下。  

  那日傾盆大雨,我手中持傘,但是也被那種形勢嚇住,才早上十點多罷了,重霧中隱隱約約看到嫣紅姹紫,雨像面筋似落下來,持傘的人都通濕,飛濺的雨水無處不在,我有點緊張。  

  這么美,這么凄迷,身邊卻沒有一個人。  

  這些年來,我可不介意出丑的時候沒人拉我一把。只要牙齒和血吞,誰知道我跌倒爬起過?很多事不必宣揚,過一陣子強逼自己忘記,也就沒事人樣。  

  但是此情此景這么美麗,身邊少個人,卻大煞風(fēng)景,我不原諒命運的安排。  

  我呆呆的著著山坡上加紗的綠油油樹木,腳變了不隨意肌,不想動。  

  就在這個時候,身邊忽然有人感慨的說,“這么大的雨。”  

  保養(yǎng)得非常好,但仍然是中年男人。  

  我不出聲,沒有搭腔,眼光仍然看向前。  

  只需要一眼,就知道他不是閑雜人等。居移體養(yǎng)移氣,日子久了,耽在皇宮里,乞丐會得變王子,王子淪落在貧民窟,長遠也就成為同道中人。  

  這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兩年間的事,一只鱷魚皮公事包已用得有點殘舊,西裝料子名貴,裁剪合身,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貼。  

  可以猜想得到開黑色丹姆拉的司機正在不遠之處等他。  

  發(fā)達之人通常會經(jīng)過三個階段,第一是苦苦掙扎期,第二是飛揚跋扈期,第三是爐火純青期。  

  這位先生無異已經(jīng)到了第三期境界。  

  他開始對他的名譽身份地位有點厭倦,當(dāng)然不會放棄,因他是神經(jīng)正常之人,不過多多少少想返璞歸真,所以才站在這里與陌生女子搭訕。  

  不過人怎么可能走回時光隧道。  

  以前。  

  以前怎么同。  

  以前他沒有金錢,以前他也沒有肚脯。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力與時間去尋找,太痛苦了。人生是一個悲劇。  

  雨漸下漸小,開始有鳥嗚聲,這半山一帶就是有這種好處。  

  我撐起傘預(yù)備離開。  

  那邊有人問:“小姐,借你的傘!  

  我抬頭,還是那個中年人。  

  我沒有出聲,把傘往他腦袋上移。  

  “謝謝!  

  我朝下阿厘畢道走去,他跟著我。  

  我經(jīng)花園道,他也跟著我。  

  我走到雪廠街,他還是尾隨著我。  

  借傘。  

  多年以前,一個叫白素貞的女人,借了一把傘給一位男士,招來彌天大禍。  

  現(xiàn)在的女人可抬頭了,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,總之你情我愿為上。也沒有這種管閑事的人了吧。  

  我走進麥當(dāng)奴去買漢堡包,那位仁兄居然跟著進來。  

  我忍不住說:“雨停了!  

  “這是我的卡片,小姐。”  

  我說:“沒有必要。”我沒有伸手接。  

  他僵在那里,我轉(zhuǎn)身走開,買了點心我站著吃起來。  

  他走了。  

  大概是第一次向陌生女人搭訕,沒有經(jīng)驗,慘敗。  

  我看看表,擦擦手,回寫字樓。雨已經(jīng)停了。  

  經(jīng)過五光十色的窗櫥,我留戀一陣,并沒有太大的興致,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,再高薪的職業(yè)婦女,1個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,有什么好看的。  

  我靜靜的回寫字樓,做那些刻板的與無聊的功夫。  

  電話鈴響個不停,聽完一個又一個。  

  我取起話筒時發(fā)覺右手臂酸軟。  

  “古夏竹小姐!币晃荒惺。  

  “我是,哪一位?”  

  “我叫梅超群!  

  “梅先生,我可以為你做什么?”我問。  

  我有點不耐煩,“梅先生?”  

  “我想,“他開口,“我想報你借傘之恩!  

  我呆了很久很久,我的天,我終于弄清楚他是誰了,但是這么文藝腔,肉麻兮兮的,叫我受不了。  

  “梅先生,”我安撫他的神經(jīng),“萍水相逢,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但是你是怎么找到我電話的?”  

  “我叫司機釘著你,尾隨你進公司,然后問接待員:剛才那位小姐是誰?”  

  “為什么費這么大勁?”我問:“因為我長得像你少年時代的女朋友?”  

  他不出聲。  

  梅超群?沒聽說過。這城里的億萬富翁不勝枚舉,誰耐煩一一記清他們的面孔名字。  

  下班,照例像被炸彈炸過。  

  買了鮪魚壽司飯盒回家吃。  

  有一個中年男人要報我恩。  

  我又不敢輕舉妄動,唉。  

  小祝打電話來,我嚷:“你行行好,把我?guī)С鰜碜邉幼邉樱覑灥匠榻。”還矜持干什么鬼,且顧眼下。  

  “我就是要提攜你!彼駳獾恼f。  

  “提吧提吧,到什么地方去?”  

  “我與莉莉與朋友約好了跳舞----”  

  “跳舞?咦——免費給人摟摟抱抱!  

  “又來了!”  

  “我去到,光坐在那里,可以嗎?”  

  “那你去干么呢?”小祝問。  

  我說:“我悶。”  

  “活該你悶死!  

  “你們開車來接我,我決定出來!  

  小祝兩夫婦真是沒話說,開車來接了我出去。  

  我這個人是該死,到了的士高便悶悶不樂,他們還替我找了個男伴,是個年輕的留學(xué)生,蠻可愛的,才去了紐約四年,明明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,忽然說廣東話就不準了,s音全部變sH,時常問我:“對了……這個怎么說?”  

  我覺得很悶。我開始明白為什么女人要喜歡徐少強。  

  我用手摸著下巴,累得慌。  

  我同他們說:“我上洗手間!  

  “喂你----”小祝想阻止我。  

  我已經(jīng)站起來。  

  我并沒有打算再回去,我嚼口香糖,穿著跳舞裙子,拿著一罐可樂,坐在街邊看霓虹。  

  有輛黑色的大房車經(jīng)過,忽然又倒車,緩緩?fù)T谖颐媲。我睜大眼?nbsp; 

  呀,是那個中年人。  

  他也瞪大眼,“是古小姐?”  

  我點點頭。  

  “你怎么搞成這樣子?白天你多么斯文正經(jīng)。”  

  “兩面人,”我邊嚼糖邊說:“我是兩面人,白天那份工作僅夠糊口,F(xiàn)在我出來找外快!  

  司機下來開門……  

  “上車來。”他說:“別坐在路邊,快要下雨了!  

  我搖搖頭,“太危險,小妹不是不諳世事的低能兒!  

  “你胡說什么呢?我女兒還比你大呢!彼f。  

  “咦,”我說:“不久之前,彷佛還有人說要報恩。”  

  在黑暗中,我都看得出他忽然漲紅了面孔。  

  “上車來吧,我送你回家!彼f。  

  可以猜想他當(dāng)初的勇氣已經(jīng)消失,不過仍然落落大方。  

  我扔掉可樂罐子,跟著他上車,說出地址。  

  司機與后座聞有一塊玻璃隔開。  

  我問:“你的女兒比我大?”  

  “廿四歲了。”  

  我說:“不比我大,我廿六。”  

  “剛才去跳舞?”他問:“年輕真好,可以有這種樂趣。”  

  “是迫于無奈,在家悶得慌----告訴我,為什么中年人不可以去跳舞?”  

  “跟誰跳?”他苦笑。  

  “太太、女朋友,女兒!蔽议e閑舉幾個例子。  

  “我妻子會罵我神經(jīng)病,女兒嫁在外國,女朋友則不方便公開亮相!  

  我笑,“做人原來這么多顧忌。請再告訴我,你結(jié)婚多少年了?”  

  “三十年!  

  “這算是什么,訪問?干么不問你父母親?”他略為輕松,笑了出來。  

  “不好意思。況且我父母并不恩愛!  

  “跟一個人生活三十年,熟得不能再熟——你有沒有兄弟姐妹?就變成兄弟似的,一切都有默契,我們互相忍耐了解……但是沒有火花!  

  我看他一眼,“你太貪心,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火花,況且……你年紀也大了!  

  他很悲哀,“年紀大?年紀大的人就什么都不配擁有?”  

  “不不,可是你已經(jīng)有了許多其他的東西!像財富、像名譽,還不快活嗎?火花有什么用?地鐵中不少年青男女相擁而坐,旁若無人,但那種火花真令人心驚膽顫。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,你已經(jīng)坐在實利里面,還要火花?”  

  他沮喪的說:“聽聽誰在教訓(xùn)我!  

  我柔聲問他,“你向我借傘,就是為了火花?”  

  “不是!  

  “那是為什么?”  

  “怕淋濕身體!  

  輪到我笑起來。  

  車子一直在市區(qū)內(nèi)兜圈子。  

  我看看時間,才九點多。  

  我說:“肚子餓,請我吃東西!  

  “求之不得!彼髳。  

  我們到了吃牛肉的地方,我叫了十二安土的T骨,外加蔬菜無數(shù),一路喝酒,最后還撐下甜品。  

  梅超群睜大眼睛,“你這一頓吃的,比我妻子一星期的食物還多!  

  我向他解釋:“我是勞動人民,吃不夠會眩倒在地!  

  我知道那種太太,死命節(jié)食。也難怪呢,一點勞心勞力的事都沒有,你說,單逛時裝店試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?像我們,只需老板一整天從早到晚的無理取鬧,就可氣得消瘦一公斤,我知道,我試過。  

  我跟他的距離有多么大。  

  也許三十五年前,甚至四十年前。他的初戀情人也吃得那么多(發(fā)育時期)今天看到我,他的心牽動。  

  “你不怕發(fā)胖?”他問我。  

  我給他看我的手臂,“要與男同事斗力,”又指指腦,“要與男同事斗智,胖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”  

  “你不愛美?”他更訝異。  

  “沒有心思想到那么奢侈的事上去!蔽艺f:“現(xiàn)在我們正掙扎求存!  

  “我不相信!彼f。  

  “你與時代脫節(jié)久了。”我說!案稁ぐ!  

  時間不早了。  

  第二天小祝兩夫婦聲討我。問我那個男生有什么不好,說真的,叫我具體的批評他,我也說不上來,誰敢說他不好?什么樣的男人都有女人嫁。我唯唯諾諾,支支吾吾,“天氣好潮濕,墻壁淌水!蔽艺f。  

  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轉(zhuǎn),便開始訴說天氣惱人,洗完的衣服全不干,渾身骨節(jié)酸軟之類。  

  有同事經(jīng)過,見我手持電話筒已有十分鐘,開始加以白眼。我藉故向莉莉道別。  

  沒法子,時間賣了出去,就是賣了出去,我可以選擇坐家中死命打電話,但我會比現(xiàn)在更快活嗎?  

  我的右手臂又發(fā)酸了。一定是這個天氣。  

  洋紫荊稍后要開放了吧?但我真正向往的,是十四鄉(xiāng)那邊一整條馬路的影樹。  

  漸漸我就不喜歡瓶花,要看花的時候,就出到街上,看活生生在生長的花,看它盛放看它凋謝,欣賞其生命感。  

  整個玻璃窗上面凝滿水珠。南中國的著名回南天。  

  小祝問:“放假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  

  “迪士尼樂園;日本開了新的迪土尼樂園,你不知道?”  

  “這種地方有什么好去?我真不明白你!  

  我埋頭在手臂中說,“你有很多事不明白,但是你很幸福!  

  “我們看不出你為何這樣煩惱,年輕貌美,什么都不缺。”  

  我攤開手,戲劇化且文藝腔地說,“啊,惱人的春天!我所欠缺的是火花!  

  “火花!蔽页u了梅超群。  

  他再來約我吃飯的時候,我公然答應(yīng)。  

  我換旗袍,與他經(jīng)過餐館的鏡子,看看鏡里的反映,也不覺有什么不妥。廿多歲的女人與五十多歲的男人走在一起,能否產(chǎn)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,但看上去并沒有白發(fā)配紅顏的感覺。  

  近代女人老得太快,憂愁過多,工作繁重。  

  我們坐下來,他鼓勵我叫最好的白酒。我并沒有那樣做,我并不是嗜酒者,分不清好歹,何必浪費。  

  飯吃到一半,他忽然對我說:“我過去那邊一下!  

  我很訝異,他是個極有禮的人,照說沒有理由吃到一半要走開一下。如果是普通朋友,點個頭也已經(jīng)足夠。  

 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邊,站在那里講了一會兒話。  

 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,與他不知說什么,又有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。  

  過了約莫十分鐘,他過來。  

  我沒有出聲,問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。  

  他卻說:“是我的太太與女兒請親戚吃飯!  

  我一聽立刻難以下咽,什么?他的太太?我再加以注意。  

 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,打扮華麗高貴而時髦,是那種兩萬塊錢買件維孔那呢大衣的人。  

  比起她的品味與風(fēng)度,我粗糙得像街邊的小女孩。  

  我問:“你知道她們會來這里?”  

  梅超群很鎮(zhèn)靜,“不,我不知道,她親戚很多,又愛同他們吃飯,這種場合,我很少出席!  

  “你說我是誰?一家敵對洋行的行政秘書?”我問。  

  他很詫異,“我為什么要撒謊?我說你是我朋友。”  

  “什么?”我問,“她會放過你?”  

  “我們是三十年的夫妻了!彼笭,“你不懂得我們的關(guān)系,你還以為她是爭風(fēng)喝醋的小姑娘?”  

  “可是也不能不聞不問呀!  

  他這一次沒有回答,完全不出聲。  

  我確是不明白,看來他們之間有個默契,作妻子的并不追究他在外頭的自由。  

  那餐飯我吃得打背脊骨落,覺得上了當(dāng)。  

 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時候,我一句話也沒有說。  

  真是奇怪,他們這種關(guān)系,太過大方,太過懂事,控制感情如機械人,我真的不明白。  

  將來有一日我給了婚,遇到丈夫同別的女人在飯店吃飯,我就不會講究風(fēng)度。  

  我會----  

  我問自己!你會怎么樣?  

  上前去抓住那個女人廝打,上演六國大封相?  

  我默默的考慮一會兒,沖口而出,“我也不會!”  

  “你說什么?”梅超群問。  

  “沒什么。”我嘆口氣。  

  我也只好佯裝看不見,回到家再說。如果對方敷衍我?guī)拙,我也只好信?---不然還為這個離婚不成?日子久了,習(xí)慣成自然,明知問了也等于白問,于是就開始裝聾作啞,不然怎么辦呢?限于環(huán)境,不是說離婚便可以離婚的。  

  “到家了!  

  我下車,示意他不必送我。  

  “你一個人?”他問我。  

  我點點頭。  

  他說: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都喜歡一個人住!  

  “再見!蔽艺f。  

  我并沒有打算再見他,我有點犯罪感。  

  當(dāng)他再來電的時候,我說:“我不想出來!  

  “為什么?”  

  “怕。”  

  “怕什么?”  

  是,怕什么呢。如果要找刺激,現(xiàn)在是時候了,許多女人為了逞強,搶別人的丈夫顯威風(fēng)是閑事。但不知怎的,我卻提不起勁來。  

  也許別人瘋狂戀愛了,而我沒有。  

  我抗議,“為什么選中我?”  

  “為什么不是你?”他反問。  

  “你口氣怎么像小流氓?”  

  “壓抑太久!彼。  

  這么說來,我真是倒霉。沒有引誘,沒有煩惱,多一層顧慮,加一層憂慮,我笑了,看來第三者也得付出代價,而且是不輕的代價。  

  “車子六點整在你門口等你!  

  “給我洗把臉的機會,六點半!  

  不是我也會是別人。我聳聳肩,為什么不呢。人就是這樣開始犯罪的。其實正確的想法是:“是他人好過是我”或是“永不是我”,不過我做不到。  

  我是那種模棱兩可的“好壞人”,受到壞影響,隨時變壞,受到好影響,又馬上良心發(fā)現(xiàn)。換句話號,我是個最平常的普通人。  

  跟梅超群在一起,當(dāng)然有好處,他有耐心,使人舒服,他有錢,可以供給享受,他不像少年男人,請吃一頓飯,立刻要得回報酬,他對我亦不會提出諸多要求,他開明、成熟、教會我許多,包括做人處事的道理。  

  我們約會著。他并沒有采取物質(zhì)攻勢,從他那里,我什么也沒有得到,但溫情是最重要的。一個年輕女人,在香港這種社會,如果立定主意要找?guī)讉錢,只要略具姿色,并不是太難的事,一下子便可成為大都會的傳奇。  

  只是溫情更為重要。  

  我馬上覺得了。  

  十九歲離開家到外國去念書,到如今好幾個年頭、我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支撐,像無數(shù)獨立的女性,許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,辦公室生涯并不好過,多少時候,為了一件上衣與女大班的相同,便招來彌天大罪,永不超生,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討生活的小媳婦還慘情。  

  現(xiàn)在多好,他要火花。便得到火花。我要溫情,便得到溫情。各得其所。  

  我問:“尊夫人怎么會相信我們可以發(fā)乎情,止乎禮?”  

  “她不必相信什么,她從不懷疑什么!泵烦赫f。  

  我不相信,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,女人的大方泰半是無可奈何,以及沒有更好的選擇。  

  “別懷疑了。”他微笑!耙灰轿夜緛碜鍪?我提出這個要求已經(jīng)有一個月!  

  我搖頭!叭绻侥愎咀龉,不如叫你送我一層房子,讓我享福!  

  “那怎么同,你這種女孩子是不會滿足的,你需要的是權(quán),到我公司,你可以得到滿足!  

  “說來聽聽!  

  “我會給你四個到六個經(jīng)理,任你調(diào)排。”  

  我噗嘰一聲笑出來,“不敢當(dāng),我管得了這些人?”  

  “誰生出來是總經(jīng)理的材料?有人支持你!日子久了,發(fā)號施令,自然有個譜!  

  “那為什么不支持我開家小公司做老板?”  

  “噯,說你不懂事,做老板很頭痛的,一天到晚擔(dān)心利潤,個個客戶是祖宗,比你現(xiàn)在還痛苦十倍,何必從火坑跳往油鍋?”  

  我只想了一想,“不,我不要呼喝人,我不要號令天下。”  

  “我真不明白了!  

  “多煩,當(dāng)面那么多虛偽的面孔,背后那么多詛咒之詞。我要這些人來拍我馬屁干什么呢?寧愿在家聽音樂!  

  梅超群大大的詫異,“你竟這么沒有出息。”  

  我歡愉的笑,“你說對了,我最大的弱點,不是不喜被人管,天下的人,都不怕官,只怕管,我的致命傷是不愛管人----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販夫走卒,要我看牢伊們不要造反,你說煩不煩?”  

  “這這這,這怎么說呢?”他也笑,“你這幾年來是怎么做的事?”  

  “會上梁山!蔽矣盟膫字說出我的痛苦。  

  “要不要我買個房子給你?”他忽然問,“你根本不適合工作!  

  我微笑,“我只覺我們目前這樣很好,除非你覺得不耐煩!蔽倚南,不耐煩就買房子給別人吧。  

  他很幽默,“我是怕你認為我久久沒有明顯的表示而心焦,老頭子是溫吞水,也難怪。”  

  “老頭?”我四處張望,“什么老頭?在哪里?我怎么沒見到?誰是老頭?”  

  他很感激,手按在我的手背上。  

  我吃笑,“你肯認自己老,我還不依呢,我可不承認同老頭子走!  

  誰敢說他老,他自己愛打趣是另外一件事。我陪過他游泳、打壁球、騎馬,以及其他的運動,他精力與身材都一流;許多像他那樣年紀的男明星,還想演小生的角色,他也太謙虛了。  

 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聲下氣的。  

  因為我是他朋友,因為沒有貪他的錢。  

  因為我是他的火花。  

  有意無意間,他帶我去看房子。天知道這種引誘是多么難以拒絕。  

 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邊,雪白的墻、橘紅色的頂,像歐洲古老小國的情調(diào),單是看已是一種享受,研究他的間隔層次,它的可能性,什么地方該是書房,什么地方該是圖書室,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地方……  

  “怎么樣?”梅問。  

  “真好!  

  “去簽字吧!彼⑿Α  

  我說:“有志者事竟成,從今天起我開始儲蓄!  

  他笑出聲來。  

  “怎么?”我瞄他一眼,“莫欺少年窮,你自己也是白手興家的!  

  “正因為如此,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?”  

  “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!蔽艺f。  

  “我女兒最近要回來住,我們常同地產(chǎn)經(jīng)紀聯(lián)絡(luò)!  

  我一怔,忽然之間頭一次明白他的用意?  

  他是要我熟習(xí)他的家人!  

  是以他并不忌諱讓我看到他們,知道他們動向。  

  而開頭,我還以為他只是不瞞著他的妻子。  

  為什么他要這么做?當(dāng)然是因為遲早會把我收作二房,成為他家里的一分子,他要我有心理準備;他不會離開他的妻子,他的女兒,她們必須要與我共存。  

  我啼笑皆非起來。  

  梅超群問:“你想到什么?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!  

  我說:“我在想,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?”  

  “怕什么?我早說過,什么都不必怕,我與你之間,決不是偷偷摸摸的!  

  “你都準備好了?”我不置信的問?  

  “在第一次與你共用一把傘的時候,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,你不認為在我這個年紀,還有什么會是偶然的吧!彼悬c感慨。  

  “連火花都要刻意安排!  

  “正是!彼麑擂蔚男ζ饋。  

  “一切都是計劃、陰謀、事事準備好了,一步一步走向成功,這是你的一貫作風(fēng)。”  

  “這是我的成功之處!  

  我提醒他,“對女人可不能這樣哩。女人不是一宗生意,買賣,報告書、擴展計劃!  

  他大惑不解,或者以前成功過許多次,這次觸礁,很不以為然。  

  “你特別刁鉆!惫,透露出一點心聲。  

  或許是!拔覀冏甙伞!蔽艺f。  

 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,只覺電梯中一陣霉味。進得門來,開足抽濕機,空氣還是潮濕不堪,地方淺窄不在話下,隔壁人家開了兩桌麻將,大呼小叫的打?qū)⑵饋怼?nbsp; 

  我捧著頭嘆口氣。  

  自暴自棄并不是太難的事。  

 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,我的道德觀念有異于一般人,最大的問題是我并不愛梅超群。男女之間總要有點愛意存在。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夠的。  

  第二天上班,小祝悄悄把我拉在一旁。  

  他說:“大家都知道了!  

  “知道什么?”  

  “你有男朋友!是闊佬。”他鬼鬼祟祟說。  

  我笑,“那我還在這里同你稱兄道弟干什么?”  

  “過渡時期?”  

  “你真會說話!蔽蚁蛩A睞眼。  

  我把辦公桌上的功夫推來推去,老是不想做,我心已經(jīng)散了。  

  中午買個漢堡包,跑到連卡佛去看古董珠寶,一邊吃一邊春,也不抬頭看售貨員的臉色,不知他們怎么想。  

  我變得這樣吊兒郎當(dāng),眼看就墮落了。  

  回到辦公室,我拾起筆來,略做幾樣功夫,已到下班時間,我便拾起手袋出門。  

  女大班看到我,很諷刺地說:“一到時間馬上就走了?”  

  我只笑一笑,推門出去。  

  到了時間不走干什么?會在這里等死?  

  誰那么本事,誰自己做好了。我是隨時可以辭職的,辭工到什么地方去?到梅超群的金屋里去?  

  我笑了。  

  那日我在街上溜達很久,心很低沉。  

  據(jù)說是有命運的,有種女人嫁三次都做寡婦,有些每次都跟著拆白黨,有些衣食不愁,有些注定要做人小老婆。  

  我很沮喪。  

  到底我的命運如何?  

  在我前面有兩條路可走。要不一直做到老,自供自足也有其一定的樂趣,嫁了人繼續(xù)做,懷著孩子也繼續(xù),到五十五歲拿公積金退休,倒不是辛苦,而是悶,天天自公司到家,家回到公司,去年就膩得想大聲尖叫,不要說是三十年。  

  另外一條路,就是梅超群為我鋪的路。  

  我躑躅回家。  

  梅家的司機前來對我說:“你回來了,古小姐!  

  “是。”我訝異,“梅先生在這里等?”  

  “不,是梅太太。”他非常尷尬。  

  我轉(zhuǎn)過頭去,還來不及出聲,梅太太已從房車里出來。  

  她穿著套名貴的絲服,首飾配得無瑕可擊,但是憂傷布滿她的面孔。  

  梅超群還說他的妻子不會在乎。  

  我朝她點點頭。  

  “古小姐,我在這里等你良久了!  

  “我在逛街。”我也不知為何要向她解釋。  

  “我女兒也在車上!彼猷榈卣f。  

  “是嗎?”我看著她,“梅太太,有什么話說吧!  

  她很沮喪,“我的精神非常困惑,我丈夫老是在外頭有女朋友。”  

  “那你應(yīng)該同他離婚!蔽艺f。  

  她很可憐地看著我。  

  我笑,“啊,你不必對我說什么,我并沒有跟他怎么樣,我們不過是朋友。”  

  “聽說你們一起去看房子!彼f。  

  “不是一起買房子!蔽姨嵝阉}  

  她還是看著我,我不想再說下去!拔乙蠘橇恕!  

  “古小姐!”  

  “沒有什么好說的,梅太太,他是你的丈夫,忍耐在你,分手也在你!  

  “古小姐!  

  我轉(zhuǎn)頭,是他的女兒。  

  “古小姐,你聽我說。”  

  “叫我離開你的父親?”我笑。  

  我笑:“但如果不是我,也會是其他女人,你與令堂難道就這樣逐家逐戶哀求以渡馀—生?”  

  她怔住。  

  我說:“我不是問題,我認識梅先生已經(jīng)有些累,如果要跟他,早跟定了,但我們始終是朋友,我們的感情很好,但相信不會有很大的發(fā)展。”  

  梅小姐同梅太太說:“媽,我們回去吧,古小姐說得對。”  

  梅太太落下淚來。  

  而梅先生還以為她不在乎,妄說他們之間已成為兄弟姐妹。  

  我轉(zhuǎn)身上樓。  

  聽見梅小姐說,“媽,我們真的不讀來,下次還不知道要聽什么教訓(xùn)呢!要不離開他,要不忍著他,都不必出來求人,自己打嘴巴!  

  我也聽得無限涼意。  

  再回頭的時候,她們已經(jīng)上車走了。  

  從那天開始,我立意不聽梅超群的電話。  

  他大概是知道梅太太與我接觸過、想盡辦法同我解釋。  

  我跟他寫封信,最后幾段說不關(guān)梅太太的事:“——自問沒法接受你的好意,性格控制命運,我的命運注定要在寫字樓里渡過馀生,自力更生。目前還不想結(jié)婚,到三十五歲或許會得考慮,到時身邊有點節(jié)蓄,挑個志同道合的男人結(jié)婚,也不必理他賺不賺得了!  

  我從來沒有對人道么真誠過。  

  隔了很久他沒有回音,我只道他追別人去了。  

  在寫字樓依然故我,日子過得快,月底發(fā)薪就慢,我真懷疑到三十五歲是否會有節(jié)蓄。  

 。ㄩL嘆)  

  一日下班到家,又看見梅家的司機。  

  我說:“阿江,又是你?”  

  “古小姐,是梅先生叫我來的!彼f。  

  “。克四?”  

  “他在紐約!  

  “太太精神好得多了!笨磥磉B司機也有點安慰。  

  “那你來做什么?”  

  他傻氣的說,“先生叫我送東西來!  

  “送什么?”  

  他把一只信封交我手中。  

  “謝謝你!  

  “太太也有東西交給你!  

  “什么?”  

  “先生不知道太太有東西交給你,太太也不知道先生有東西交給你,但是他們兩個人都有東西給你!  

  司機又拿出一個信封。  

  我接過。  

  兩個人都有禮物給我,什么意思?  

  我先拆開梅太太的禮物,是一只胸口針。古董式樣,漂亮得不得了,正是我時常想要的,開心得我吹聲口哨。她的一張便條說:“雖然不是你,也會是其他人!但謝謝你離開他!  

  我名正言順的把別針扣在外套上。  

  再拆開梅超群的信,這家伙,他老婆比他闊氣得多,他什么都沒有送我,只說:“謝謝你曾給我火花。”  

  這人。  

  我笑。叫自己熄了貪念。  

  后來,隔了很久,天氣已經(jīng)很熱了,我才知道梅氏夫婦搬到紐約去住,不再回香港。  

  我在偶然的機會見過梅小姐一次。她對我很客氣,向我點點頭,并沒有裝不認識我。  

  而我,老樣子過日子。  

  有時候同莉莉去逛街,有時候耽家中,很多散約,仍沒有火花。  

  別人成為我的火花,好過我成為人家的火花。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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