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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小無猜 借來的日子

  放假了。  

  去參加弟弟的畢業(yè)典禮。  

  我還是穿毛衣、長褲,一件大衣。  

  再穿多就變成不倒翁了,那算什么,昨天睡了一個午覺,今天精神居然不錯。想起前天大醉,不免有點(diǎn)慚愧。  

  喝醉了,第二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,況且像我這種醉,不過是靜靜的在一旁坐著,又不礙人,又不裝瘋,很是不值,下次可千萬不能再喝了。  

  弟弟請我化一下妝,我看看鏡子,一張臉是形容不出的蒼白,如果涂了胭脂,那紅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,然而還是化了一點(diǎn)妝,自覺那張臉更奇怪了,仿佛像棺材里的人,硬硬的加點(diǎn)顏色。  

  我無意大清早咒自己,然而感覺是感覺  

  阿弟居然很滿意,他笑道:“果然不同了,三十歲的人,還可以充十八歲!  

  我也不說什么,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條布的長裙,一件不長不短的大衣,顏色又不配?床贿^眼,把一件貂皮借給她了,籍口是“耽一下鋪地毯的人來,恐怕會順手牽羊,不如穿在身上!彼┦谴┝耍是不大相襯。  

  弟弟問我:“你沒有長裙子?”  

  我沒有什么?我什么沒有?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瓏的,我什么沒有?我嘆口氣,未必淪落到如今,就是說我以前未曾好過,即使是今日,也沒有什么淪落的,買毛衣始終要找到“優(yōu)格”的店鋪為止。  

  畢業(yè)典禮很好玩,所有的教授都出來了,身上披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袍子,手中執(zhí)杖,校長坐在中央,有人在彈管風(fēng)琴,列列的管子排列著,大堂既高又深,典型的英國,我現(xiàn)在發(fā)覺英國人與中國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處,至少遲到與不守時就是其中之一,連畢業(yè)典禮都足足遲了十五分鐘。  

  阿弟坐在左邊,披著紅色的絲絨袍,金黃緞子的披肩斗蓬,一頂黑色的圓型絲絨拿在手中,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肅容,便是緊張過度,他卻在那里擠眉弄眼。我也曾問他高不高興,他答:“既是辛辛苦苦讀出來的,又不是揀回來的,有什么太高興呢?”  

  他說得很對。我也不喜歡太辛苦得回來的東西。  

 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,看有沒有漂亮的。我與弟弟的女朋友說:“第一排那個,長得不錯。  

  “往上看的那個?”  

  “嗯!  

  “是的,”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不過有點(diǎn)驕傲。”  

  我一向喜歡面有傲氣的男孩子。我認(rèn)定了他的臉,耽會兒趁個機(jī)會,叫阿弟介紹。典禮不過是典禮,上前握手,下臺,報(bào)名,如此而已。完了大家走出禮堂,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,“看中了什么人沒有?”仿佛這是我挑男朋友的機(jī)會。  

  校園那么大,都是博士,來來去去,一件件的紅袍子,我看到了剛才那個男孩子,就指著問:“阿弟,你認(rèn)得他嗎?”  

  阿弟搖搖頭,“別的系的,但一定有辦法,一定有辦法!  

  我笑了。  

 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,存心鬧一下,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學(xué)士,我也能吹四個月得博士,把照片擱在姊妹上登一登,也可以讓大伙兒笑一笑。  

  然而我真的在讀書。天天讀。讀功課心在稿子上,寫稿子心在功課上,放了假,整個人反而失了重心,不知道做什么才好,頭一天就喝醉了酒。  

 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過來,我看著他們打招呼,說笑。  

  亦靖答“不,我不是博士!我去化妝舞會!  

 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,“你怎么了?那個男孩子,就是你說好看的那一個呀,他倒看你,你怎么沒發(fā)覺?]  

  “。俊蔽倚睦镆还墒笆撬麊?我不知道。算了他脫了炮子,就不對路了。”  

  我卻又是很多感觸。找一個男朋友,真的這么難?還沒走完校園,天卻黑了。這邊天黑得快,我沒有手套,手指好像隨時就會掉下來的。  

  我沒有悔意,F(xiàn)在所過的每一天,都是借回來的,我的生命早已經(jīng)終止了,去年十月,在臺北就終止了,現(xiàn)在活的每一分鐘,都是上帝的特別恩賜,快樂與不快樂,我不能說什么。  

  我在寒冷里走著,鼻孔嘴巴都冒著白氣,有時候下幾團(tuán)老大的雪,一會兒又變成了雨,弟弟聲音:“喂喂喂,看車子,看車子!過馬路怎么永遠(yuǎn)不看車子?”  

  是有愧意的,前天醉成那個樣子。與師傅兩個人合喝了一瓶拔蘭地,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,弄得每個朋友身上都是血。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發(fā)上想心事,一切往事都回來了——父親開門的鎖匙聲,二十年了吧?生日時收到的洋娃娃。做杏仁豆腐給他吃。為了一個陌生人放棄了—切,十年間的事像走馬燈一般的上來。  

  有人寫信來說:“你這般怕冷的人,怎么受得了……真替你擔(dān)心……"也算是關(guān)心?  

  我總是微微的咳嗽,吞亞士北羅止痛。脊椎骨并沒有好,第八節(jié)還是老模樣,第五節(jié)又新發(fā)了!醫(yī)生說可以扣一片鋼塊,一個半月后拿下來,準(zhǔn)妥當(dāng)。我說媽的開什么鬼玩笑以后沒上過醫(yī)生那里,神不知鬼不覺的當(dāng)它沒事,還不是這么的過了。  

  人人都叫我當(dāng)心身體。特別是編輯們,仿佛我真是一個風(fēng)吹草動的人物,在學(xué)校,教授一直嚷“拿不動不要緊,叫男孩子幫你忙!庇谑莿e的女向?qū)W都妒忌起來。我很盡力,凡事我都是盡力的,十年來無論發(fā)生了什么,我的稿子總未曾斷過,這一點(diǎn)想回來,我是開心的。益發(fā)愛寫了,尤其是在過這種日子。  

  醉了以后,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時間里了。  

  教調(diào)酒,老師拿了個空瓶,我倒來倒去倒不出酒,男同學(xué)笑,“衣莎貝,擰酒瓶,擰一下就說不定有酒出來了!蔽衣犃诉@話臉色一變,瓶子就落地摔破了。  

  是幾時的事情,他在飛機(jī)上擰汽水?好像沒有多久吧,怎么就落得這樣呢。我只記得我上了飛機(jī),廿小時!下了飛機(jī),就看見了弟的臉,一晃眼,也就四個月了,都是借回來的日子。  

  弟弟好聲好氣的勸我,“叫你來,都是讓你忘記以前的日子,你怎么還是老樣子?如果我有什么不是.大冢都是急脾氣,你得原諒我。喝醉了酒,人人都有的事情,有什么大不了呢?不稀奇!闭f著他也哭了。  

  我指著鏡子對他說“姆媽在鏡子里。”  

  他用毛巾蓋上了鏡子。真是慚愧,醉成這樣子。  

  平時我總是一套紅棉襖,亦靖最討厭這套棉襖,就像去年在臺北!美芳也討厭我那套豆青的棉襖。她白我一眼說“真像個抽鴉片的。”  

  一點(diǎn)半天就黑了,我也打個午覺,眼蒙蒙的老覺得不對,掙扎醒來,才發(fā)覺原來不是在家里了。于是呆呆的洗澡換衣服,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。  

  文憑總是要拿的,無論如何得畢業(yè)。然后找份工作,在臺北找一份工作。稿子也是要寫的,寫了那么些年!除非是編輯說我們不要你了,否則還是得寫下去。  

  師傅說:“你還好,心里想的,總可以寫出來!  

  我承認(rèn)這是我的幸運(yùn)。  

  師傅是弟弟的同學(xué),教功夫,大冢都叫他師傅。在我處借了一套脂評石頭記去,才得廿幾回,不是最好的一本,也開心得不得了。  

  到了此地,我才帶了三本書:一套石頭記,一本張愛玲,一本詞選。都藏在行李底,讓家人知道是要罵的,行李窮過磅,還帶這些會背的無聊書本。倒把些要緊的衣物漏在家里了,F(xiàn)在的東西五化三飛,一些在香港,一些在臺北,在身邊的反而不多。  

  母親寫信給阿弟“如果阿姐可以熬過這個冬天——”  

  把我當(dāng)一頭蟋蟀了,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。  

  我是沒有遺憾的,這些年來開心也開心過,玩也玩過了,如今連大學(xué)生的癮也過了,我很高興。案頭上依然放一張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,搬了家,連嘮叨的房東也避過了,只等戶主差人來鋪了地毯過節(jié)過冬,真的沒有問題,拿我的稿費(fèi)在曼徹斯特這種小城花,一半也是太多了,也是豪華的,我實(shí)在沒有夸張。  

  只是弟弟替我擔(dān)心,我老是趁下雨的時候才出去,濺得一腿的泥。洗了頭永遠(yuǎn)不吹干,到處走。我老了,我想。從幾時開始,我已經(jīng)不能再愛一個人了呢?或者是最近,實(shí)在沒有碰到什么可愛的人?男的女的,都不值得喜歡。  

  弟弟給我氣死。兩個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對我說“有人找我做翻譯,去訪問中國家庭,以便寫論文,那男孩子長得好帥!從來沒見過那么登樣的男孩子!”  

  我稀罕的答“我倒想看一看!  

  結(jié)果看到了那個男孩子,我笑了,我說“這叫做登樣嘛?你眼睛不知道長在哪兒!這個男孩子不過是稍微端正一點(diǎn)而已!  

  阿弟頓足道“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!”  

  那天回來了,他說:“添美臣問我,你怎么老笑,我只好說你根本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女學(xué)生!碧砻莱际悄莻人的名字。  

  那么還有一個人,老跟著他學(xué)寧波話,叫做非臘露斯,我叫他玫瑰先生。這個人很風(fēng)趣,我教他,教得很道地,前天他上哈佛讀博士去了,給碩士論文我看,上面居然有我的名字“感謝衣莎貝亦舒倪小姐——香港的記者,作者——給我的幫助。”我也笑了。  

  物以稀為貴,誰都是博士,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,可憐寒窗十年。我各式各樣的補(bǔ)習(xí)老師特別多。有機(jī)化學(xué)攬不清楚,大喝一聲“哪個是念化學(xué)的?”總有熱心人士同情我八十歲學(xué)吹打,挺身而出。  

 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人,擠在電視室看舊片“巴巴麗娜太空英雄”,珍芳達(dá)一穿了衣服,眾人噓聲大起,表示不滿。到電影會去看戲,一定有人杷說明書折飛機(jī)朝銀幕下扔,扔得遠(yuǎn),大家便鼓掌拍手,熱鬧非凡。校方忍無可忍,在說明書下寫明“誰折飛機(jī)扔便罰誰”,但是他們改擢紙船,照樣飛,或是吹肥皂泡,或是用橡皮筋彈人,什么都有。都是頑皮鬼。  

  然而不久這樣的日子也厭了,沒有透氣的機(jī)會。每天上課,從九點(diǎn)到四點(diǎn)、五點(diǎn)回來洗頭洗臉,拿出功課,已經(jīng)該吃飯了,平常英文也不見得壤到哪里去,就是用不上,經(jīng)濟(jì)科上的題目問“為何需求線通常自左向右斜伸?”一頭霧水,拿了丙減。真是日月變色的沒臉。這與咱們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別?恐怕B哥也有進(jìn)步吧?  

  總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。回了家說不定怎么還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?不會太差的。但是這張文憑呢?不過這種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。  

  平?偸怯(jì)算吃的問題。買了乳腐、醬瓜,蝦米、皮蛋,我與弟弟都發(fā)覺咱們欠缺營責(zé)。于是又買了紅蘿卜,也不煮,兩個人臉對臉就生吃,爭取一點(diǎn)維他命C,或者凈啃芝士。很想吃臘腸,但是想不出該怎么做,老是蒸,又有點(diǎn)浪費(fèi)。我對吃是隨便的,好的壞的都可以,然而少不免想起雞毛菜、蔥烤鯽魚。寫信給母親訴幾句苦,招了一頓臭罵,什么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之類的成語,都叫她用上了。以后只好悶聲大發(fā)財(cái),什么都不說。  

  偶而看張愛玲的短篇,很是感動,趁機(jī)哭一會,也是有的,這是一種傻氣,不過因?yàn)槲乙膊∵^一陣子,天天看醫(yī)生。然而人家書中的女主角總是求仁得仁,沒一下子就病死了,我卻還在這里撐著。我小說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,多數(shù)是自殺,我是想穿了,索性好好的活下去!也是一種道理。  

  奇怪的是,竟沒有再看紅樓夢。(我二哥說“背也會背的東西,買來作啥?”)那一年我很想買八十回的脂評紅樓夢。我倒不曉得為什么不看。只是天天清早八點(diǎn)正起床的人,仿佛不配看石頭記。我改看瑪麗蓮夢露傳記。我開始注意一下幾時輪到這一區(qū)停電停煤氣,阿拉伯打成怎么樣了。少不免也吊著頭等等明報(bào),以及其他雜志,可憐姊妹至今一本也沒看到過,只有要稿的時候,編輯很勤力的來一封快信。  

 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。  

  明年吧,明年或者有希望。然而我何嘗有什么冢,香港是兄長的家,臺北是父母的家。  

  有人敲門,我去開,滿以為是鋪地毯的來了,卻是郵差,因?yàn)檗D(zhuǎn)了地址,所以他要證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。我簽了名。收了圣誕卡,今年只收到三張圣誕卡。第一張是張徹夫人梁女士寄來的。她總是記得我,也是人結(jié)人緣。不是說不寄的就不記得找了,她是比較洋派的,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,所以就難得。收到那種逢人必有的小禮物,逢人必有的卡片,特別厭惡。我與我女朋友說要送禮,什么時候都能送,何苦一定要等大時大節(jié)的湊熱鬧?我把這第一張擱在書桌上。第二張是哈佛大學(xué)寄出來的。二嫂三嫂的弟弟。然后是這第三次,簽收了,拆開來看,看到右下角的簽名,呆住了。怔著了很久很久,慢慢的進(jìn)屋子。呀,他總算找到了我的地址,給我寄卡片來了。一時心里麻木了下,沒有太多的感覺,等感覺慢慢回來的時候,就伏在桌子上,桌面是冷的,隔了很久,攤開手來,那張卡片已經(jīng)團(tuán)皺了。  

  看看看,才放了八天假,一頁書本也沒翻過,所有的老毛病都出來了。  

  如今我也得了一個死心塌地的人,天天跑來釘電插撲刷墻壁,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。到底也是一個人,我總是禮貌的向他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如此而已,而且我并不歡迎他這種義務(wù)勞動,我只希望他少來一點(diǎn),他來了,我為他倒一杯茶——有時候還是沒有牛奶的。常常希望可以談得起來,然而總是談不起來,興致索然,仍然希望他不要來。  

  由此可知這個說“被愛是幸!钡娜硕嗝椿闹。被愛有什么莘福?一天到晚給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釘著,左右不是;太禮貌,怕他誤會,太不禮貌,又好像沒人味。  

  我想愛人是比較好的。愛一個人,常常想起他,都是很開心的。不管怎么樣,我沒有見他最后一面。臨走時我只想到一句話:如今俱是異鄉(xiāng)人,相見更無因。  

  看到兩個月前的文林,里面有悲秋的小曲,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:想到去年,還道能紅絲綰呀紅絲綰——那個女孩子再也沒想到秋天只落單成了她一個人。  

  我看過很多好的短篇小說,只是近年的少。司馬中原的黑河,劉以豐的除夕。還有一篇,不曉得是什么人寫的,說一個賣皮貨的少年,看中了另外一個老年皮貨商的女兒。兩個年輕人都同意了,女兒甚至征得了父親的同意,只待來年,這個男孩子來娶親。老年人有點(diǎn)糊涂,在客棧碰到了這個未來女婿沒把他認(rèn)出來,只口口聲聲的跟其他的人說他家的姑娘要嫁了。年輕人也糊涂,沒聽明白,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,誤會姑娘已經(jīng)許了別人,于是他偷偷打開買回來的花布、絨花,一把火燒了,拌著他的眼淚,走了。而那個姑娘,猶自喜孜孜的看著燈芯結(jié)花,等著她的情人,等著。  

  有緣沒緣不外如此,這種小說才是真正的好小說,恐怕也是司馬中原的吧?我喜歡他與白先勇。但他是一個開頭,白先勇只是張愛玲的結(jié)尾。  

  何藩問我有什么故事?可以拍戲的沒有,不過他們指的故事都是那種故事。本來我想說找何莉莉,說服何媽媽,讓她演黑河里的妓女。終于沒說。  

  不過那種日子已經(jīng)過去了,不能再想的,想了也只惹歸念,沒有好處。  

  至于英國。我能說的很少。我不喜歡這里,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實(shí),我不喜歡這里。  

  倫敦就像哺士卡里的倫敦,正如每個人所說:大衣很便宜,款式不錯。衣服號碼比較小,很是漂亮。滿街是花攤,很熱鬧。海德公園極干凈,頗能坐一下子,星期日公園門口擺滿了畫、首飾、零零碎碎的雜物,每一檔的檔主都說那是他們的手藝,其實(shí)才怪,都是從一家廠里批發(fā)出來的,而且公園右角的比左角的檔攤買得便宜,真會騙人,然而游客不騙,騙誰去?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。買了一大堆東西,都是有名堂的,什么給誰,什么又給誰。那個時候,原本想兜一個圈子,從歐洲回家的。  

  沒想到學(xué)校居然還錄取了,迫不得已留了下來。  

  倫敦一點(diǎn)也不好看。很多人從外地回來,總說好看,我老是跟女朋友說:算了,把錢省下來,買幾本書看看還好一點(diǎn)。除了日本,日本是好的,我有我的理由。  

  在這里這些日子,竟然沒見過像樣的陽光!多么可怕。  

  通常八點(diǎn)起床,還是黑摸摸的,我不是超人,真不想起來,又舍不得那筆學(xué)費(fèi),失魂落魄的洗了臉換了衣服出門,總是所謂彤云密布的天氣,天空永遠(yuǎn)不是藍(lán)的,風(fēng)大得吹得起人。耳朵鼻子都像約好了準(zhǔn)備毫無抵抗的掉下來。  

  要不就下雨,都是泥濘,大家的褲管三,四吋都浸著污水,入鄉(xiāng)隨俗,我也這樣,好的皮鞋簡直不能穿,于是去買廉價的膠底狗仔嘜,然而不通氣,穿久了這種膠底鞋,腳會臭,阿弟就煩,不肯穿。  

  老實(shí)說:穿考究的衣服才劃不來,到擔(dān)心一些毛衣會發(fā)霉,只好開著電爐日日夜夜的烤著,希望濕氣可以蒸發(fā)一點(diǎn),如果想找一個人可以蒸發(fā)掉曼徹斯特的濕氣,恐怕是奇跡中的奇跡。  

  許多人以為讀書就是夾著一疊書,在太陽滿地的校園坐著,微笑地拍張照片留念吧?才怪。也許他們選對了地方,我沒選對。反正學(xué)校是弟弟挑的,名是他報(bào),我到了,只試了十五分鐘,大功告成。  

  英國的草地是不能坐的,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,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個星期日上午,奇怪,每一天都有陽光。我開始想到淺水灣血紅的影樹。  

  我學(xué)會了喝咖啡。每天兩杯,有時候目無焦點(diǎn)的吃著點(diǎn)心,同學(xué)會開玩笑,用手在我眼前揚(yáng)著,看我瞧不瞧得見。每個人都說冷啊冷啊,我是最少說話的。  

  學(xué)會了無數(shù)粗口,沖口而出,很是流利,有時候很嚇人一跳。當(dāng)然我與阿弟也有過開心的辰光。  

  我們喜歡看外國人各式各樣的頭發(fā)顏色,對紅頭發(fā)特別有興趣!在電梯里一直討論怎么樣的紅色才算好看;蚴桥u女孩子的身裁,怎么樣算標(biāo)準(zhǔn)。  

  我是喜歡阿弟的,所以我很不服氣怎么他得了個這樣的女朋友,而且這個女子跑來享了現(xiàn)成不說,還處處挑剔他的不是,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,怎么忽然有了這許多缺點(diǎn)?實(shí)在很令我生氣。  

 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氣的。我只好這樣想。英國人的本性不但懶,而且多事。他們的窮,也令我驚異之至。整條街少有輛鮮色的車,女孩子沒有第二件大衣,從來不上街吃飯,那些男人之小器,令人不置信,于是英國女孩子開始向往外國人,希望他們可以帶她們到陽光滿地的國家去。  

  我是永遠(yuǎn)喜歡香港的。  

  移民局的人問我:“你在香港住了多久?”  

  “廿二年。”我說。  

  他驚異的看了我一眼。打開我的身份證明書,呆了一下,再看我的臉,我裝了一個老太婆的樣子給他看。他笑了,是的,住了廿二年。  

  打小路走回冢,我還是哼我的紹興戲:林妹妹,想當(dāng)初,你孤苦零丁到我家來,實(shí)以為,暖巢可棲孤零燕,寶玉是剖腹掏心真誠待,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。實(shí)指望白老能皆恩和愛,誰知曉,今日你,黃土壟中獨(dú)自眠。  

  其實(shí)我很懷疑寶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誠待,他好像沒有做錯什么,對每個女孩兒都不壞,甚至套西廂里的話對紫鵑說:“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,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?”黛玉一張臉自然掛下來了。他只對一個人不起,倒不是黛玉,是三姐兒,(金釧是自己骨頭輕,不能怪寶玉),他不該對柳湘蓮說:“你要個絕色的,既然她是個絕色,也就算了!绷嫔徍芷婀郑麍(jiān)持要娶個絕色的處女,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親,三姐兒受不了這個氣,也就抹了脖子死了。  

  我喜歡紅樓夢,每一章每一節(jié)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。我請教那些博士碩士們化學(xué)、會計(jì)、統(tǒng)計(jì),有空也聊紅樓夢?上麄兇蠖鄶(shù)愛看水滸傳,水滸也還好,但是他們又偏愛西游記,我就認(rèn)為奇怪,好像初看他們往炸薯?xiàng)l上淋醋,不慣,當(dāng)然吃春卷時也加醋,畢竟是不一樣的。  

  我相信這三年是很快過的,實(shí)際上只有兩年半了。至少現(xiàn)在我在受教育,不是在教育別人。  

  在過去的三年,我教會了一個人多少事情。教他穿衣服(顏色別配得太齊,你適合穿狹身毛衣與襯衫,褲管別吊著,巴利與仙納夫皮鞋最相襯不過。)教他做人。(別一直爛呼呼的做所謂好人,沒有性格,到頭來誰也不把你放在心上。)教他看書,教他聽唱片。教他學(xué)乖。這個人學(xué)得快,他并沒有什么感激的心,就是這樣。  

  最后一次看見他,他的褲腳拖在地上,身上的襯衫應(yīng)該是比他年輕十年的人穿的,皮鞋仍是巴利,只不過開著一部奇怪的車,如果我在,我會說買贊臣希利吧,買保時捷吧,買蓮花十吧。如果再富有點(diǎn),索性買一部費(fèi)拉里狄若吧。  

  但是我不在。即使在,他也不會感激我。所以我決定自己也受點(diǎn)教育,不再教育別人。奇怪的是別人都不給他面子,一位太太見到他穿套新衣服,從頭到腳的打了他一回子,然后說“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?你的趣味可沒有這么高!  

  他不見我的情,他不懂。  

  我弟弟就懂,他女朋友買了一包巧克力,他都說:“好吃,真好吃,真會挑!  

  當(dāng)然也有欣賞我的人,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處。  

  反正都過去了。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轉(zhuǎn)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,從頭來過,他們不能。他們只能換湯不換藥的繼續(xù)下去,拖下去,因循下去,仿佛一堆火,燦爛的時候,自然有艷羨的人,然而始終要熄滅的?膳率窍绲闹皇巧,而不是生命。  

  我有一個女朋友嘆道:“太多的人,從沒想到,他們還真會活到七、八十歲。”后來的幾十年又怎樣呢?  

  我也常常擔(dān)心。  

  生活是找得到的。伴是難尋的!袄稀笔俏易罱沤佑|到的現(xiàn)實(shí)問題。年輕的時候不覺得,只覺老人討厭。像我,簡直對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懼感,但是我自己也始終要老的。  

  倪博士亦靖是沒有腦袋的,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。怎么樣跟這個滑頭蠱惑的單老碼了相處三年,是一個大難題。暑假往別處開溜,恐怕是一個逃避的方式。  

  我這么多的兄弟,最喜歡他,也是緣份。就像我二哥,喜歡老三小均,從小就愛他,省零用下來買餅偷偷給老三吃。母親一說起這種故事,我就忍不住鼻子酸。我二哥是我見過少數(shù)真正的男人之一,如果我說查先生與張先生也是,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說我勢利了,但事實(shí)的確如此。  

  亦靖只是一個糊里糊涂的孩子,年輕貌美,少年得志,苦的完了,甜的還沒開始,盡開玩笑:“我可不要做人上人,一動就掉下來了。”“我想去教女子大學(xué),只是有人不給。”“倪博士,是了,不是倪先生。”飽死,也難怪我胃口一向不好。難為爸成千打萬的臺幣花在我身上,陪我去看中醫(yī)消氣開胃,如今都泡了湯了。  

  我是愛我爸的。離開臺北回香港,再從香港來這里,在臺北只擱了三天,還是與他吵架。但我們只是感情不佳,愛還是愛他的,我省了十天,買了一只公事包給他,六鎊半。完了口袋欠水,胡亂替媽媽挑了條廉價絲巾,還理直氣壯的說:“禮物不算,禮輕情意重。”  

  自己買了一套破牛仔上衣與長褲過節(jié),買回來就是破的,褪色的,但是我從來沒穿過這種衣服,想著當(dāng)天氣稍暖,我可以穿著這套衣服,拖看拖鞋到處走,又仿佛得意起來,元?dú)庖矟u漸恢復(fù)了,好像又能度過此冬似的。  

  是的,我也有高興的時候。  

  像收到了卡片。收到了禮物,喝醉了酒。  

  這一段日子,我并沒有把它計(jì)算在我的生命之內(nèi),但是它居然來臨了,也只好默默的接受,希望快點(diǎn)過,快點(diǎn)過,同時也盡量享受著。  

  ——原是想你忘記過去的日子。阿弟說。  

  能忘記得了嗎?過去的日子,過去的人,只有比什么時候都更清楚的,更清楚。  

  這原是借來的日子。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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