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寫字樓都是他的人，個個都是心腹，見到他，幾乎沒鞋跟碰鞋跟，發(fā)出響亮的啪一聲，平舉右臂，叫聲洪昌澤萬歲，都是死士。
聽說他們有時開工開到半夜，士氣高漲。父親去世后，澤叔接管公司，經(jīng)過三年整頓，把一切異己鏟除，公司便成為這個局面。
或許只除了麥公。麥公今年六十二歲，是老臣子，很會做人，據(jù)爹說，他救過他，故事詳情我沒聽過，被人救不是體面的事，爹不提我不知道，救了人常掛在嘴邊，自然也不是好漢，麥公是聰明人，是以一向緘默，所以他可以繼續(xù)在洪氏做下去，直到今日。
父親說明，只要麥公喜歡，他可以做到八十歲。如今他也沒有什么權(quán)，不過開重要會議時，他總有一個位子，澤叔算給他面子。
公司上下的人對我很客氣，但心內(nèi)卻有偏見，總是給我那種： “他要不是有他叔叔，早就敗家”的眼色。
我在洪氏有一間大寫字間，面積布置同澤叔那間相仿，也有兩個女秘書，但是我不過是借那里作為歇腳處，一個聯(lián)絡(luò)站。
我對于證券一無所知，亦無興趣學(xué)習(xí)，看到他們每日如沒頭蒼蠅般撲足八小時，深覺奇怪，所以澤叔喜歡我，因為我不是他的敵人，我沒有資格。
其實我沒有外表那么不食人間煙火。澤叔自然也知道這點。任何人被逼，都會跳墻，所以一直以來，他把寡母與我看顧得周全。
母親說他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(jīng)下定。
澤叔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，他與澤叔，在早年始終不能如親兄弟般融洽。
有傳說，父親并不姓洪，祖母帶著三歲大的父親過來再嫁，但祖父一直視父親如己出，后來祖母去世，祖父續(xù)弦生下澤叔。
傳說澤叔一直認(rèn)為他才是真命天子。
如此說法，父親與我都是混混。
這件事一直無法證實，但我們兩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。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問麥公，但老麥的嘴唇如鐵皮，扳也扳不開來。
他說父親長得同祖父一個模子里印出來，只不過先生子，后成婚，才會有謠言。
我看過照片，他們的確像，澤叔與我也像祖父，驚人堅強(qiáng)的遺傳因子，可惜影響不到我的志向。
父親訓(xùn)練我做生意，我的興趣全在藝術(shù)，澤叔不遺余力支持我。
那時只覺他是知音，事無大小，都與澤叔商量，兩叔侄親得不得了，要什么他都給：成打的畫冊，各式音樂會入場券，暑假到歐洲的飛機(jī)票兼食宿……
理科全部不及格，成績單呈上去，父親怪叫，言語間用了許多成語，包括虎父犬子之類，幫我落臺的，還不就是澤叔。
母親一一看在眼中，這就是澤叔的棋子。
一日深夜，趁著父親在外應(yīng)酬，與我詳談。
母親是個美麗而寂寞的女人，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飲宴。父親說的，拖鞋只可在浴室穿著，出到客廳便要換絲襪高跟鞋。
我不是老父的愛徒，成日涼鞋破褲，父親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來，聲明這些尚可容忍，但如果被他發(fā)現(xiàn)我吸毒，就一腳踢我走。
對他來說，幾乎香煙都是毒，他是政府里的禁毒委員之一。
我記得母親穿件麻紗旗袍，袍角繡一朵朵翠綠小花，她腕上戴著玉鐲，中指上翡翠成鴿蛋大，她問我，是否衷心喜愛藝術(shù)。
我說是，我懂得她的意思，她怕我受澤叔的誘拐，心思散掉。但我是真愛藝術(shù)。琴棋書畫都令我雀躍，數(shù)理化全令我頭痛。
母親嘆息，同我說：澤叔是一頭吊睛白額虎， 要我小心，真正有什么事，找麥公商量。
我并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，母親們老是大驚小怪，亂拉警報直到父親病重，怎么說呢，煙酒不來的人偏偏生肺癌。諷刺就在這里。
澤叔在醫(yī)院里當(dāng)著咱們母子，同父親說，假使外頭有人的話，不如趁現(xiàn)在一并叫了回來，什么都有照顧。
我呆住了，轉(zhuǎn)頭看母親，她的目光落在窗外，她早知道了。
澤叔真厲害，無形中幫了父親與外頭那個人的大忙，而母親……老式女人，衣食住行不缺，就不能要求過高，畢竟她從來沒做過事，靠自己的雙手賺過一毛錢，編排調(diào)度，也只得由她的主人。
父親并無虧待她，留下筆巨款。他知道我們母子對于黃金股票一竅不能，最實惠是拿現(xiàn)金套利息。
母親與我避到英倫去，足有三年。
畢業(yè)后我回來，母親仍留那里。
洪氏公司已屬于澤叔的勢力。不錯，我仍是董事，真的要激惱我，大家顏面無存，但澤叔不會那樣做，他一點把柄也不會落在別人手中，他是一流的高手，對我們關(guān)切備至。你不會相信，連母親吃的燕窩都每個月叫專人捎去，多厲害，一點壞形都沒有。
實則上他絕對是壞人。
壞人要是如電影中的歹角斜著眼歪著嘴呵呵呵的獰笑，那還不算壞。
回到本市來第一樁事，便是找世叔伯來談話。我聽了許多許多故事。
接著把麥公接出來，在家吃老酒。
我同他說： “澤叔騙我。”
他不響。
“把我當(dāng)白癡，做三套簿子，一套自家看，一套給稅局，一套交予我母子�！�
他晃著酒杯，仍不出聲。
“通行都知道了。”
麥公仍不發(fā)話，我懷疑他老邁，聽不清楚。
“麥公，救過我爹，再救救我如何?”
他淺嘗琥珀色的洋酒，隔很久很久才說話。
“他騙去的，也不過是錢�！�
“啊，還不夠壞?”
“恭敏，你此刻的存款，也夠用三輩子的了，最主要的是，你不愛錢，額外的錢對你來說，毫無用途，一雙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，才九十元。還有，種荷花的塘泥，總共一元八角一包，你專愛不值錢的東西，真幸運(yùn)�！�
“嘿，這是什么話，蘇富比一拍賣印象派畫，我就巴不得有謀財害命的本事�！�
“我也記得你澤叔在七四年間自巴黎替你帶回一大批版畫，現(xiàn)在都升值十倍八倍�！�
我語塞。
“這間公寓誰替你置的?難得的是家私雜物都不叫你操心，事事妥帖。還有，公司寫字間連淋浴設(shè)備都為你準(zhǔn)備好，女秘書都清純可愛，有藝術(shù)修養(yǎng)，也對你很好�！�
“假情假意�！蔽毅f。
“唉，恭敏，什么是真，什么是假，”他唏噓的說， “假得如洪昌澤，真的都不如他。”
“麥公，他吞沒我的錢。”
老人家搖搖頭， “我同你打個譬喻。你把公司交我老麥，我做得再好，一年總共只能替你賺一百萬，全部雙手奉上，也只得一百萬。你澤叔在帳上蒙騙你多少，沒人知道，可是到你手的，卻已有幾百萬。恭敏，你給我做還是給他做?”
我呆在那里做不得聲。
“除非你自己來，那時恐怕倒蝕三百萬，你不是這方面的人才，恭敏，沒有人能夠做得比洪昌澤更好，我把不該說的也說了，實在是洪家的老臣，不得不諫，得罪得罪�！�
他向我作揖，我連忙握住他的手。
“麥公，我該怎么辦?”
“反不得，激怒他，索性吞了你那份，不如大智若愚，由得他去，他再能干，也要做得頭發(fā)白，你沒有用，反而坐地分贓，反正提到證券你便頭痛。”
這是沒有選擇中之選擇。
我為我的性格所害，不關(guān)澤叔事，以我這種吊兒郎當(dāng)、不務(wù)正業(yè)的脾氣來說，對澤叔所作所為不聞不問，由他替我生財，最好不過。
我決定聽他的話。
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，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，令他安枕無憂。什么叫手段?這就是了，麥公忠告我的同時，亦報了澤叔的恩。
人同人的關(guān)系，也不過這樣，嚴(yán)格來說，他們兩人都是人精，利人利己。
我于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，這是一個反派角色，從前民風(fēng)較為淳樸，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，要為人看不起，現(xiàn)在無所謂，只要閣下有辦法，怎么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。
我不會做得太惡俗，過度炫耀非我所喜，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，穿深色西裝，城內(nèi)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，挺拔英俊。
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。
但為著一個女人，我倆的關(guān)系又尖銳起來。
女人，永遠(yuǎn)是為著女人。
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發(fā)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，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，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，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。
她們有她們的天地，楚河漢界，互不侵犯。
但是那天，她犯了天條，從見不得光的冥界，踏上來陽間。
那日天氣酷熱，陰霾密布，氣壓偏低，一天的烏云，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，是個睡覺的好日子，因為天仿佛沒有亮。
我回公司，為赴約會，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，待我看過作品，便可決定。
在房間內(nèi)，我聽著音樂，看著窗外，對海的天空，一陣陣閃亮，雷雨風(fēng)早已刮起，雨灑下來，豆大，落在玻璃上，急驟得如撒石子。
我在等人。
因此一有人敲門，我便說： “進(jìn)來�！�
進(jìn)來的并不是文藝青年，而是她。
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，絲的質(zhì)地閃亮、露胸，原來該晚上穿，但此刻才早上十點，松身、束腰，十分不規(guī)矩，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。
她有張鵝蛋臉，細(xì)長眼睛，豐滿的嘴唇，不是傳統(tǒng)美女，卻有她自己的味道，身型很好，長得很高很高，往門框輕輕一倚，風(fēng)情萬種。
她說： “你一定是恭敏�！闭Z氣非常熟絡(luò)，像是自家人。
“我是�！蔽艺f， “你呢?”
“我姓陳。”
“陳小姐要喝什么?”
“我已有飲料。”
“來找人?”
“洪昌澤�！�
“他今早不在�！�
“我知道，今日洪太太生日，他去選禮物�！�
“你都清楚?”
她坐下來�！ 澳阒牢沂钦l?”
“不，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是他的女朋友。”。
我一呆馬上想：這樣不安分的女人，不適合做女朋友，太急于露面，太在乎身分，澤叔要有麻煩了。
父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(xiàn)過，公司，是男人做事的地方，聰明的女子應(yīng)逛公司吃咖啡去，不該在此處晃。
“你不喜歡我?”她問。
我微笑，沒有意見。對于叔父的女朋友，喜歡固然不對，不喜歡更加不對。
“你是位藝術(shù)家是不是?”她輕快的問。
“我游手好閑，什么都不做�！�
“多么好�！�
“你做什么?”我問。
“猜�！�
“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。”
她笑了， “是，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，自可可香奴兒開始，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，不，我厭惡這個行業(yè)。”
“那你做什么呢，不住旅行?”
她清脆的笑。
她有自由的靈魂，我喜歡她。
剛在這時，澤叔推門而進(jìn)。
他神情緊張，額角冒汗，我看在眼內(nèi)，有點詫異，噫，他看重她呢，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，他真重視她呢。
不過數(shù)秒鐘內(nèi)，他已恢復(fù)正常，露出笑臉。
他說： “你在這里�！�
“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，說是你的女友�！�
澤叔真是老狐貍，他說： “可不是�！�
“你為洪太太買了什么?”她捉弄他。
好一個澤叔，馬上取出錦盒，打開，給我看。
“女人都喜愛這些�！彼f。
我也沒有細(xì)看，反正是珍珠瑪瑙。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，但她不見得快活。反正不收白不收，不過作為心理補(bǔ)償。
“來，我也有禮物給你�！彼痍愋〗愕氖�， “跟我來�！�
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。
同澤叔玩，不是沒有好處，他出手疏爽，為人風(fēng)趣，樣子又不差，只是沒有真心。他對誰都沒真心，反而不要緊。
我的文藝朋友，因為天氣壞的緣故，不來了。
這是干藝術(shù)的人至大的缺點。太陽太好，不想做事。沒有太陽，提不起勁道做事。太雨，懶出門，天晴，缺乏詩意。借口多多，什么都拖著，十年八年后，便推懷才不遇。
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，只覺他們架子奇大，向我籌錢，還像給我面子似，受不了，再約我就難了。
剛要回家，澤叔過來。
他說： “公司買了只新游艇，幾時出海去，由你主持下水禮�！�
我笑， “咦，全部空氣調(diào)節(jié)，然后坐艙內(nèi)聽音樂搓麻將，我不去�！�
“你真是古怪�！�
“我喜歡機(jī)帆船，撲撲撲開出去，在離島過夜，數(shù)日不返�！�
“好，澤叔替你去弄�！�
我笑了，這是他口頭禪，我自幼聽成習(xí)慣，他說得出絕對做得到。
“你覺得陳鎖鎖怎么樣?”
“誰?”
“陳鎖鎖�！�
“噫，怎么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�！�
“可不是�！彼柭柤�。
“可是把你鎖住了。”
他嘆口氣， “心頭肉�！�
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，可見不簡單。
“她很特別�！�
“是，”澤叔說， “很有味道�！�
過了一會兒，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。
他終于問： “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?”
我詫異， “澤叔應(yīng)當(dāng)知道我為人，我是發(fā)瘋和尚，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�！�
這么緊張，他有得苦吃了。
“她最近情緒不大穩(wěn)定，似欲故意張揚(yáng)，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�！�
我微笑， “嬸嬸不會知道的，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，嬸嬸也照樣不知道�！�
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，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，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，野狐于她們何尤哉。
澤叔轉(zhuǎn)變話題， “最近有什么活動?”
“很悶。 ”
“沒有女朋友，當(dāng)然悶。”他打個哈哈。
我在樓下等車時，傾盆大雨倒下來。
一把傘根本無濟(jì)于事，褲子全濕，鞋子冒泡。
途人詛咒天氣，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，尷尬地閃屋檐下。
“在人檐下過，焉得不低頭�！�
我仍然碰到了朋友。
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說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，她叫得出我的名字，我不記得她，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，邀請得太努力，做得太露骨，嚇怕我。
我非�？隙ǖ恼f，我有急事，要到銀行去。
她訕訕地站在雨下，落不了臺。
我踏上公司車走了，連送她一程都沒有，十分沒有風(fēng)度。
我有經(jīng)驗，讓她上車，她就不下車，請她吃晚飯，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。
這類女子急于要證明自己，很迫切的。
人一爭就不好看。急急要揚(yáng)眉吐氣，急著要掘金，急著要報復(fù)，急著出風(fēng)頭，急著找伴侶……
當(dāng)夜，母親與我通話，說要回來一趟，辦些私
事。
她的聲音是平的，什么都不能使她失態(tài)，這些年來，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(yǎng)功夫的女人。
第二天一早，澤叔差司機(jī)送上整箱的香檳，每次他開派對，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侄。
坐在家無聊，出帆船會坐，一進(jìn)門，便看到
她，陳鎖鎖。
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，男伴的面孔很熟，像是
一個歌星，他的嘴幾乎碰到她的耳朵，在那里絮
語。
我坐下，叫杯礦泉水。
奇怪，從前卻沒碰到過她，只有一個可能，她
的基地不是本市，這次她故意在熱鬧地點出沒，為
求整治澤叔，使他弱小的心靈受創(chuàng)。
陳女士見到我，三言兩語的支開那俊男，移船
就勘，拿著杯子，到我桌上來�！ �。
我微笑， “這么早喝香擯?”
她反問： “這么早吃龍蝦?”
我又問： “癢不癢?”
“什么?”
“耳朵癢不癢?”我學(xué)那俊男震動嘴皮，無聲勝有聲。
她凝視我，發(fā)覺我不是盞省油的燈。
我伸個懶腰，呵咱們洪家沒有好男人。
“你會不會告訴洪昌澤?”
“你是想我說呢，還是不想我說?”
她不響。
“你是想我說吧，不不，我不好管閑事�！�
“你對你嬸嬸，沒有這么輕佻吧�！�
“我嬸嬸是個規(guī)矩的女人，我很尊重她�！�
“你看低我。”
“我沒有那么說過，”我禮貌的欠欠身， “我們也是朋友�！�
“你是同情我?”
“陳小姐，你也算得是天之驕子了，何需人同情o”
可想做洪昌澤的黑市情人，壓力很大。
自然，做打字員、工廠工人、小主婦的壓力更大，甚至洪昌澤本人也不易做。
她見我不太友善，便轉(zhuǎn)頭使一個眼色，表示要離去。
那邊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。
我怎么這樣對一個女人?
母親抵埠時，我看到她蒼白的面孔，就知道因由。多年來她的積郁由陳鎖鎖這種女人的得志所造成，是以我對陳女士沒有好感。
母親堅持要住酒店，澤叔不肯，要她住進(jìn)洪宅。他說洪宅一樣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服務(wù)。但母親固執(zhí)起來蠻可怕，她踏上酒店派來接的車子就走，澤叔十分尷尬。
待她休息完畢，我們一起喝茶。
“公司業(yè)務(wù)怎么樣?”
“我不知道，沒人告訴過我�！�
“麥公也不同你說?”
“麥公也是他的人�！�
母親沉默，過很久她問： “你嬸嬸幫不幫你?’，
“她自身難保。，’
母親點點頭， “這我也聽說了。，’
‘‘她大概也不大見到澤叔�！�
“我們都看得開，有什么辦法，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換老婆，洪氏總算是有本事養(yǎng)家的男人，比他們次一等的，別的本事沒有，略有口飯吃，照樣嫌身邊人千瘡百孔，怎么看怎么不順眼，非千方百計逼走老伴才甘心。”
我不敢吭聲。
“你見過你澤叔的新人2”
我點點頭。
“跟著也有三四年，一直養(yǎng)在紐約，最近回來，同他攤牌，很是個人才，長得似環(huán)球小姐�！�
我問： “要他娶她?”
“大約是。”
陳女士終于沉不住氣。
人家四分之一世紀(jì)的夫妻，早有默契，要拆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，她年輕不懂得。
“你嬸嬸說，歡迎她來做洪夫人。”
我揚(yáng)起一道眉，這大大出乎我意料。
“律師都找好了，專等洪氏去簽字，這趟你澤叔大大丟臉。”
啊。我又弄不懂了，那何故陳鎖鎖還到處招
搖?不禁困惑起來。
“你嬸嬸比我強(qiáng)，她說她看見我這個例子醒悟
到忍辱負(fù)重什么好處也沒有。”
我岔開話題，免她動氣， “媽，你要是想賣房子，現(xiàn)在也是時候了�！�
“你呢，跟不跟我回去?”
“我再留一會兒。”
母親凝視我良久，說： “你不是想同他斗 吧?”
我即刻否認(rèn)， “不是。”
母親嘆口氣， “沒有用的，同洪昌澤斗是沒有用的�！�
“媽，我不會與任何人比拼，你相信我好不好?”
她長長嘆口氣。
她是個寂寞的女人，很不開心，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樣，她覺得敵人特多，朋友特別遠(yuǎn)，運(yùn)程比人壞，麻煩不住來。
“媽媽，”我安慰她， “你還有我�！�
“你又不是女孩子�！彼f， “女孩與母親接近。”
“真的嗎，我認(rèn)識一個女友，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�！�
“我要走了�！彼f， “你自己當(dāng)心，必要時也讓洪昌澤知道，你會反撲。”
我捧著咖啡杯呆了很久，反撲?我沒有能力，
連麥公都不一定站在我這邊，我不能有什么作為，
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。
在停車場上，我碰到澤叔的司機(jī)。
他一臉尷尬相，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嬸嬸，果然，一個女子急步過來，我?guī)缀醪徽J(rèn)得她。
陳鎖鎖把頭發(fā)剪成平頂，毛茸茸的只兩三公分長，額前一撮略長，燙成波浪，垂在一只眼睛上，身上裹著件黑白兩色的沙籠裙。
這種打扮出奇地適合她，整個人如一幅新派畫，奇趣。
看到我，她朝我點點頭。
她與我都猶疑，不知好不好打招呼，司機(jī)只得僵立一旁，等她發(fā)落。
她微笑， “人生何處不相逢�！�
我恭維她： “轉(zhuǎn)了發(fā)型，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�！�
她卻說： “我本來只二十七歲，是洪昌澤把我映得老氣橫秋�！�
我略覺詫異，她有感慨，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，我一直以為像那樣的女子，只要有人帶著吃喝玩樂坐飛機(jī)開游艇，可以隨時在時裝店或珠寶店內(nèi)一擲千金，便心滿意足。
她似有心事，不想多說， “我們改天見。”
“再見�！�
司機(jī)松口氣，把她載走。
回到辦公室，撥了幾個重要電話，約了幾個人，無事忙了一輪，下午打算去拍賣場看古董袋表。坐下便自覺空虛，這種生活，同母親與陳鎖鎖所過的日子，有什么不同?
更難受的是，我是男人，賦閑感覺上比她們更窩囊。
剛在無聊，澤叔過來。
一見他的表情，我又暗暗稱奇，他臉色陰晴不定，跌進(jìn)沙發(fā)里，疲倦得不得了，一只手拿著疊照片，另一只手在臉上搓動。通常只有極困惑的人才會有這個動作。
他不出聲我也不開口。搶先說話仿佛似故意討好他，我不愿意那樣做，自卑作祟。
他把照片遞給我。
我取過一看，相中人居然是我與陳鎖鎖。
我即時明白，澤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，隨時隨地拍照為證據(jù)。
我問心無愧，當(dāng)然不用避嫌，但澤叔竟然會得淪落得出這種招數(shù)，也就很可憐了。
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類照片，掌握陳鎖鎖一舉一動，我忽然同情這名女子。
鎖鎖，性格鎖住命運(yùn)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這般不堪，正式嫁予洪昌澤，更似籠中鳥。
我把相片還給澤叔。
“你不贊成這么做吧?”
“一萬個反對�！�
“依你說該怎么辦?”
“澤叔說笑，怎么會來問我�！�
“不，恭敏，我要聽你的意見�！彼〕鲅┌�
的手帕拭汗。
竟然到了這種地步，一點瀟灑都沒有。我的心
一動，澤叔練的是金鐘罩功夫，這可是他的練門，
無意抖露出來。
“你見過她?”
我點頭， “碰見過兩次。”
“她同你說什么?”
“說聲好，寒喧幾句�！�
“就這么多?”
見他緊張，我打趣他， “你應(yīng)當(dāng)問私家偵探才
是�！�
他問： “是不是同一個舞男型的男人在一
起?”
“沒有注意，也許只是普通朋友，現(xiàn)在男生也
好打扮，除了我，我是特別邋遢，別人看上去大概
都似舞男。”
“你不必替她說好話。”澤叔頹然。
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，偏偏她在這
種要緊關(guān)頭又不守行為，看來這次黃金機(jī)會要泡
湯。
“沒有呀，只是叫你別過慮�！�
“真是賤貨!”他忽然咬牙切齒的罵她。
我嚇一跳，瞪著他。
澤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，訴起苦來： “你瞧瞧她同什么人在一起，有洪太太她不做，一定要與我攤牌，同我分手，我原以為她不過要挾我，誰知她來真的。”
我很震驚， “她要離開你?”
我一直以為她要逼他娶她，太意外了。
“你說是不是瘋了?一直以為她不甘做小，現(xiàn)在讓她名正言順進(jìn)門，她還是不肯�！�
原來事情剛剛相反。
我淡淡的說： “要走也只得隨她走�！�
“一直以來，我也認(rèn)為這是惟一的做法，可是對于她不一樣，我決不能放她走。”
我心中暗暗好笑，不放又如何，又不能用鎖鎖住她，那么大一個人，腳長在她身上，她要變心，澤叔怕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我不相信他有膽做對她不利的事，他今日的名利得來不易。
他不過在氣頭上。
要老狐貍?cè)绾椴凉蓺獾眠@樣，她的道行不淺。
我努力忍著笑，恐怕雙眼出賣我，只敢看著窗外。
澤叔在接著的二十分鐘內(nèi)如熱鍋上的螞蟻，急躁不安，搓手踱步。
跟著他同我說： “我已決定離婚�！�
我表示惋惜。
“你已經(jīng)聽說了是不是?好事不出門，我本事
沒你父親大，連老妻都不要我了。”
澤叔這次弄得焦頭爛額，在我面前使勁訴苦，
反而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，人總不會黑墨墨黑得
透頂，總還有天良未泯的時刻。
我說： “你不能放嬸嬸走�！�
“怎么求她?”澤叔瞠目。
“有幾種辦法，看你是否還重視她�！�
“重視，當(dāng)然重視，她是我四個孩子的母親，
玩笑開不得，萬一她帶著贍養(yǎng)費胡亂去嫁個光棍，
洪家顏面何存�！�
雖然自私，說得也對。
“那只得跪下來求，寫悔過書，同陳鎖鎖小姐
斷絕來往�！�
澤叔臉色灰敗，說來說去，他不肯放棄陳鎖
鎖。
當(dāng)晚我把麥公抓出來吃宵夜。
一桌都是他喜愛的補(bǔ)品，把匪夷所思的動植物
都拿來互燉，在文火上熬十來二十個小時，據(jù)說六
十歲老頭子吃下機(jī)能有希望同十六歲小伙子看齊，
唉。
麥公極信這一套。
我說： “孝敬您老，舉筷舉筷。”
他呵呵地笑， “恭敏，一起來一起來�！蔽也桓页�，我怕。
待他補(bǔ)酒補(bǔ)品齊齊落肚，我把話題拉到我感興
趣的方向。
我閑閑說： “澤叔上得山多終遇虎�！�
“他與陳小姐可是耙上了�！�
“我勸他不可同嬸嬸分手�！币兹嗽捪纫f
話給人聽。
“什么，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開?這不像洪
昌澤。”
“我也這么說，麥公，這位陳小姐到底是怎么
回事?”
“不清楚，聽說一直住在紐約，跟了他好幾
年，如今吵回來，要同他分手�！�
“麥公，一個女人，對洪昌澤來說，算是什
么?”
“本來就不算什么�！丙湽⑿�。
“漏洞在什么地方?”
麥公狡猾的反問： “你說呢?”
“他愛上了她�！�
麥公轟然大笑，差點連補(bǔ)品都噴出來�！ 肮�
敏，你真幽默�！�
我沉默。
麥公嘆口氣， “恭敏，你澤叔最在乎什么?”
“錢。與錢財有關(guān)�！�
“是，他有部分錢在她那里�！�
“我不相信，何必放在她那里?去瑞士開幾個
戶口神不知鬼不覺，多么妥當(dāng)�！�
“怎么逃過你們的法眼運(yùn)出去，噯?帳簿上又
沒這筆數(shù)目，有關(guān)部門查起虧空來，要坐牢的。”
烏云散開，我看到真相，她有他貪污的證據(jù)。
麥公算是待我不錯，這些話都肯對我說。
“恭敏，你莫管閑事�！�
“是�！�
“真的聽進(jìn)耳朵里去了?”
呵，原來與陳鎖鎖有這等糾葛。
那筆款項，恐怕為數(shù)至巨，否則澤叔不會這樣
煩惱。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會首領(lǐng)與他情婦的故
事，要好的時候他什么都肯，發(fā)妻子侄，任何人都
比不上美艷的外遇給他的歡愉，這個女人往往掌握
他的命根……
我想得太多了。
那夜很早上床。母親找過我一次，覆電時酒店
說她已外出，同一位洪太太吃飯去，那一定是澤
嬸，她們妯娌間有些話可說。
朦朧間電話鈴響，我還不想聽，想到可能是母
親，才掙扎起來，她有神經(jīng)衰弱，常為小事失眠。
電話那頭傳來澤叔驚惶的聲音。
他竟說： “恭敏，我殺了人，我殺了她：”
我一聽，身子落在冰窖里，發(fā)抖起來，強(qiáng)自鎮(zhèn)
定。
“你在哪里?”
“我在她家。”
“把地址告訴我，快!”
幸虧在市區(qū)，十分鐘就可以到。
澤叔開了門在等我，渾身汗污，襯衫前幅且濺著褚色血斑。
完了，我想：我們洪家就此完了。
他很頹喪，臉色灰敗，指一指房內(nèi)。
我撲進(jìn)去，滿以為會看到一具尸體，但事實比想象更可怖，我看到陳鎖鎖向著房門爬行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跡。
她沒有死!
我松下一口氣，雙膝似篩糠，過去扶起她，她前額受硬物擊傷，有一條深而闊的傷口，血流如涌，我急叫澤叔召救傷車。
她一直沒有昏迷，眼睜睜地等救護(hù)人員來，我用一只小枕頭壓住傷口，喃喃祝禱，她不能死，一切可以從頭開始，但是她不能死。
在擔(dān)架上，她嘴唇顫抖，似要說話，我把耳朵趨過去，聽見她說： “叫……叫他走。”
我對澤叔說： “回家去等我消息�！�
鎖鎖一直支撐著到急救室，眼神已散，我想我一生都難忘這可怕的一幕。
如果她已失去知覺，倒還好些，大家容易做，偏偏她又扭曲著五官，痛苦得如受酷刑，一直挨到縫針。
我滿以為她會死。
但是沒有，差得遠(yuǎn)呢，人的生命力，有時這樣強(qiáng)這樣賤。
醫(yī)生說： “只是皮外傷，但失血頗多，需要住院。”
也不同她上麻醉藥，一針針就做，看得我渾身發(fā)軟，做不得聲，真是作孽。
護(hù)士問我： “你是她的男朋友?警方懷疑她受襲擊�！�
但鎖鎖以緩慢、清晰的語氣說，她失足滑倒浴室，造成意外，與人無關(guān)。
她沒有供出他。
我癱瘓在候診室，故意不即時通知澤叔，讓他繼續(xù)提心吊膽，作為一種懲罰。
過一會我取沙濾水喝，看到老麥公氣乎乎趕到，一把抓住我，問： “陳小姐怎么樣?”
他是個忠心的老臣子，嚇得臉色發(fā)青。
我拍著他背脊， “是澤叔叫你來的：”
“是老板娘�！�
我把水遞給他。
他喝一口問： “到底怎么樣?”
“生命無礙�！�
“謝皇天!”
我表示同意。
如果失手殺了她，洪家傾家蕩產(chǎn)也救不到澤叔，他、他的家、他的子女，一生一世就難逃干系，這次真是險過剃頭。
麥公恨恨的說： “真沒想到洪昌澤會這么笨!”
我說： “也許他真愛她�！�
這次麥公沒有笑。
為什么不可以?洪昌澤也是人，弄得不好，他也會墮入愛情的迷離境界。
麥公說： “我去通知老板娘，叫她放心�！�
“請她不要與我母親說起此事，她會害怕�！�
麥公點點頭。
我跟醫(yī)生進(jìn)去看陳鎖鎖，她緊閉著雙眼，但眼皮不住跳動，可見她是清醒的，臉上血污洗凈，看得到一大塊癌青，嘴角也破裂腫起。
洪昌澤毆打她，毫無疑問，這個愚蠢的人會遭到報應(yīng)。
我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。
她一震，張開眼來。
我怕她在重傷之際，看鍺我是澤叔，我們倆長得很像，所以立刻說： “我是恭敏�！�
她點點頭。
“好好休息�！�
她合上眼睛。
我離開病房，麥公在停車場等我，天已蒙蒙亮，許久沒有挨夜，累得不知身在何處，思想已不能集中。
姜是老的辣，麥公叫我上他的車子，他要送我回家。
他說： “記住，恭敏，不能伸手打女人，再發(fā)火也只可掉頭走，切記打死人要償命，對女人要不死忍，要不走，千萬不可動手�！� 他說的都是金科玉律。
“你看，她死不去，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�！�
我想起來： “麥公，帶兩個傭人去清理現(xiàn)場，那里一塌糊涂�！�
“還用你提?我老麥?zhǔn)枪苣囊婚T的?”
到家我倒下來。
一直到醒來，臉都朝下，壓得一面孔皺摺。
麥公帶著澤嬸上來，與我說了幾句。
澤嬸一臉絕望，同我講，他們兩夫妻都不方便露面，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。
做女人真不容易，嫁到洪昌澤這樣的男人甚是不幸。
我溫言安慰澤嬸。
“那女子已沒有事，放心�！�
“擺得平嗎?”
麥公說： “天大的亂子，地大的銀子。”
“如今法治社會，這句話也不大通了�！�
“可幸亂子尚未釀成�！�
“恭敏，交給你了�！�
過了很久，澤嬸忽然說： “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，他重話都沒跟我說過一句，在孩子們面前，也算是盡責(zé)的好父親，怎么會為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?我發(fā)覺他似一個陌生人，脫胎換骨，我完全不認(rèn)得他了�！�
澤嬸用手掩住臉。
我們看到她手上戴的寶石，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，有時候不由你不信，快樂實與錢財與權(quán)勢無關(guān)，不過世人總是堅持有錢總比無錢好。
澤嬸其實并不認(rèn)識澤叔。
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，在外，才做真正的洪昌澤。
現(xiàn)在為著一個女人，原形畢露，陳鎖鎖是一面照妖鏡。
我這個閑人忽然有了事做。
每天到醫(yī)院去探訪陳鎖鎖，事后返公司匯報。
鎖鎖病榻前的鮮花，每日澤嬸派人送來。
這種太太怎么做呢，丈夫有外遇，丈夫失手傷了外遇，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。
人生充滿劫難。
鎖鎖沉默寡言，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，老麥替她找來大量書報雜志，每次上去，都看見她在翻閱。傷口愈合，似一條小小蚯蚓，她一皺眉頭，它便蠕動。
我替她安排了整形醫(yī)生。
“與我說話呀�！�
她平靜的抬起頭來，看著我。
我尷尬的攤攤手。
她說： “你們兩叔侄長得好相似。”
出事后，這還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澤。
不過自語氣中，聽不到一絲怒意，真不簡單。
我嘆氣， “這樣的鐵證，還有謠言�！�
她點點頭， “我聽說過，說令尊是油瓶；并非洪氏親骨肉�！彼Ｒ煌＃ 耙虼四闶��！�
我自嘲， “那是因為我無能，同血緣無關(guān)�！�
“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，離開是非?”
我不響。
“不甘心?”
我看著窗外。
“伺機(jī)?”
我轉(zhuǎn)過頭來， “此刻的你看上去像個小男孩子，頭發(fā)一根根直豎。”
“我想出院�！�
“別心急，你還要整容，索性趁這個機(jī)會把眼睛鼻子做一做才出去�！�
她白我一眼。
“我不反對人工美容，與其未老先衰，一層層的皮在脖子上打轉(zhuǎn)，不如去拉一拉，令人看著舒服點�！�
她說： “你何必故意搞笑?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談諧�！�
“小姐，別拆穿西洋鏡好不好?”
“沒關(guān)系，恭敏，你心地好�！�
“別高估我�！�
“You have a heart of gold�！�
“你太武斷了�！蔽倚�。
她很認(rèn)真的說： “我的眼光極準(zhǔn)�！�
我心想：是嗎，那你當(dāng)初怎么看中洪昌澤?
她開口： “我一直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�！�
那還以身試法?
她好像有閱心術(shù)， “那時，我需要他�！�
“你現(xiàn)在打算怎么做?”
“買一把槍，有誰伸手碰我，馬上射擊。”她若無其事的說。
我吸一口氣。
“嚇壞你?”
“能不能談比較愉快的題材?”
她說： “大家都不快樂，怎么談高興事?”
我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澤嬸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。這樣賢淑，到底還是說服澤叔在律師處簽了離婚書。知情的人都覺得她已經(jīng)仁盡義至。
十三歲的堂妹同我說： “聽講爸媽離婚是因為爸殺人�！毙⌒〉墓献幽槼錆M憂慮。
“不，”我說， “你別聽人胡說，殺人是要填命的�！�
事后立即同澤嬸商量，把她送到歐洲去游玩，也許托人找問寄宿學(xué)校，不令她回來。
這時候就得佩服洪昌澤，開起會來，仍然腰板筆挺、精神百倍，片刻不放松，把所有的不如意丟在腦后，專業(yè)人士一定要有這種本事，他控制情緒，不讓情緒控制他，做事永遠(yuǎn)做好事。
工作后就勉強(qiáng)得多，常拉我喝酒，他酒量非常好，喝來喝去不醉，不能解憂。
他問： “她如何?”
“過些時候可出院。”
“我叫老麥替她找了新地方住�！�
我奇： “或許她想回紐約。”還留下干嗎?
“她肯?相信我，我與她之間的事，還有得搞。”澤叔苦笑。
我捧著頭， “能不能與她妥協(xié)議和?讓我來做李鴻章，叫她開出條件來�！�
“她要離開我�！�
“讓她走!”
“不行。”
“澤叔，不要發(fā)神經(jīng)，難得她肯走，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癡纏，同歸于盡那類。”我真急了。
“現(xiàn)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�！�
“那么同她結(jié)婚，婚后也是自己人，決不會作怪�！�
澤叔瞪著我， “恭敏，你好不怪誕�！�
“這是真的，”我苦口婆心， “你看嬸嬸，到今日地步，還這么為你著想，就因為有夫妻的情義�！�
“去，恭敏，去問她到底要什么?”
“澤叔，我先要問你，你愿意付出什么�！�
他發(fā)呆。
過了很久，他說： “你同她說，我想見她�！�
他不愿我知道太多。
我正式成為中間人。。
但是陳鎖鎖不愿見他。
她在削蘋果，用一把很尖很利的水果刀，像煞一件兇器，誰給她的?
她抬起眼來， “我不要再見到他，我的傷口尚未復(fù)元，不能受刺激，一見他說不定就失去控制，召警抓人�！�
“他要與你談判�！�
“有什么好談?我不明白�！�
我既好氣又好笑。 “他堅持你們之間尚沒有完結(jié)�！�
“早完了�！彼f。
“那么說，你要回祖家?”
“不，我覺得這里很好，我也許會在這里發(fā)展�！�
“不要再斗下去了，”我懇求， “一人退一步吧，現(xiàn)在還不結(jié)帳，要等幾時呢，算一算，該追討的問他要，可以勾銷的便忘記，一切煙消云散，豈不風(fēng)流快活�！�
鎖鎖抬起頭來，似乎有點向往我所說的境界，但隨即說： “你說得太簡單�！�
“總可以坐下來談吧，中英兩國都可以達(dá)成協(xié)議，你盡管把條件開出來�！�
“為什么這樣熱心，恭敏?”
“我喜歡你，我不忍看你受這件事的折磨，何必弄得兩敗俱傷，該放松的時候要放松�！�
她笑，揶揄我： “所以你把財產(chǎn)雙手奉獻(xiàn)給洪昌澤?”
我被她一拳打悶。
“你們家的事，我頗知道一點。
“我只想幫你�！�
她凝視我， “你幫我?我還想幫你呢。”
“幫我?”
“替你把公司搶回來�！�
“算了，你不肯合作便算了�！�
她笑。
整容醫(yī)生把她的傷口磨平，真是偉大，一點也看不出來，光滑如新。
心中的瘡疤可以這樣整一整，世上就沒有傷心人了。
我接她出院。
“恭敏，我想住酒店�！�
真巧，澤叔也替她做同樣的安排，已把她的東西全部送到總統(tǒng)套房。
“出發(fā)吧，”我說， “還在等什么?”
我們已成為朋友。
一到達(dá)她便沖個香霧浴，成間套房散發(fā)著驚人的香氣，歷久不散，浴室里一地白毛巾，她穿上粗布褲及一件白汗衫，要出去做頭發(fā)。
我囑她小心。
“酒店很安全�！彼f。
面孔清純，一點不似背著這么復(fù)雜的背境。
“澤叔知道你住這里�！�
“當(dāng)然，他付的租金�！�
“如果他來找你，叫他在咖啡店見。”
“我都懂得�！�
“再見�！�
沒有留下來的原因，只得離開。
送母親到飛機(jī)場，她向我抱怨，說這十來天，人人都沒頭蒼蠅，誰都抽不出空閑陪她。
我忽然問： “父親在生時，你知否他有外遇?”
她并沒太大的驚愕，像是知道我遲早會發(fā)問，她回答： “一直知道�！�
“你不介意?”
“當(dāng)然介意，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擇，所以一直不出聲�！�
“那邊有幾個孩子?”
“三個。”
“以后在街上碰見，也不認(rèn)識�！�
“你去探望他們好了!我不反對�！�
“真的?”
她苦笑， “到這個時候，還反對什么?”
我看著她進(jìn)關(guān)口。
那日下午，陳鎖鎖約會我。
“大包小包，沒人接送真不方便�！彼陔娫捓镎f。
“我派車來。”
“人呢?”
我一呆，太明顯了，一定是我誤會， “我不做觀音兵。”
“小弟，別拘泥好不好?”
她真有一手，我笑了， “馬上來。”
背后麥公聲音傳來， “是陳鎖鎖?”
他咬著煙斗，一臉愁容，原本怪他偷聽，看到他這么擔(dān)心，氣就消了。
“別與她這么接近，到底還是你叔父的女人�！�
我猶疑， “她同他還沒有完結(jié)?”
“你說呢?”
我不響。
“就算他倆告一段落，你也犯不著惹她。”
她是那么吸引，而我尚年輕，有冒險的精神。
“你這算是示威?”麥公很了解我。
與陳鎖鎖在一起，似乎得到一種力量，可以對抗洪昌澤。
“麥公，從此處開始，我懂得怎樣做。”
“恭敏，你沒有賭本，不能下注�！�
“是，”我承認(rèn)， “所以我輸無可輸，不用擔(dān)心�！蔽倚α�。
他大大不以為然。
大人越是不讓做的事情，越是想做。
她燙了發(fā)，看上去比較女性化，手上提著的都是衣物，因為送貨要等明天，她等不及。
我們兩人都沒有提到洪昌澤，痛快的玩了一天。
或許在開頭的時候，大家都欠缺一點點誠意，雙方的目的不過要使洪昌澤不舒服，即使只是令他有那么一點點不快也是好的，但后來發(fā)覺她實在是個好伴侶，成熟、幽默、爽朗，而且，她的確是個標(biāo)致的女子。
原來美麗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優(yōu)越感，那一日我獲得不少同性投來艷羨的眼光，他們先看她，然后再看我，想知我有什么能耐獲得她的青睞。
難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。
晚上吃海鮮的時候，我約她第二天見o
“有什么特別的去處?”
“去見一位伯母，獨個兒不好意思，有位搭檔比較好開口�！�
“不是去借貸吧?”
“你不用擔(dān)心�！�
當(dāng)夜我禮貌的致電那邊，女主人聽到我姓名先呆半晌，然后大方的邀請我過去。
我稱她為洪太太，我想母親不會介意。
洪太太并不好做，想她們兩位都明白，不會爭這種無謂的名分。
我?guī)е愭i鎖上去，拎許多水果，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，看得出她打扮過，家里也收拾得特別整齊。
她非常年輕，只四十歲左右，但孩子們已經(jīng)很大，有十多二十歲，是中學(xué)生。
她客氣的招呼我們，并且叫孩子出來。
兩個男孩同我長得極之相似，高大斯文，一式的白衣白褲球鞋，笑著叫哥哥，陳鎖鎖聽到，先是一呆，隨后就明白其中巧妙。那女孩比較嬌縱，不大友善，向我們點點頭就回房去，臉蛋很有性格。
從家中的擺設(shè)用品看來，經(jīng)濟(jì)情形似乎不錯。我略為放心，到底是自家的骨血，他們狼狽，我心不忍。
陳鎖鎖很會應(yīng)對，她的態(tài)度不卑不亢，一下子就熟絡(luò)了，把她請來是明智之舉。
我總以為姨太大們要有驚人的風(fēng)情，煙視媚行，真的看到父親的姨太太，發(fā)覺她比母親更為善良，當(dāng)初不知是怎么進(jìn)的門，比較起來，鎖鎖反而更有資格做壞女人。
我看她一眼，她也瞪我一眼。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么。
洪太太看在眼中，莞爾，閑閑的問我們幾時結(jié)婚。
我嚇一跳，難道在旁人眼中，我同陳鎖鎖已經(jīng)這么親呢?女人們都有玲瓏剔透的心，什么都看得出來。
女主人說： “這些日子來，多虧有澤叔，式式周到，有些事，我想不到，他都想到，替孩子們找了好學(xué)校，與他們商量念哪門科目，一件不缺�！�
我看鎖鎖一眼。
她嘴角孕育著一個譏諷的笑。
洪昌澤是公認(rèn)的好人，眾人的恩公，要推倒他不是易事。
“弟妹將來的志向是什么2”
“大弟決定讀醫(yī)，小弟對工程有興趣，澤叔叫妹妹試一試建筑�！�
我說： “那是要出去的�！�
“澤叔已替我們辦移民，這一兩年可成行�！�
送出去，就沒人與他爭，咱們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證券，干其它的行業(yè)。
其實是無所謂的，莫菲茲的兒子稚不會玩提琴，不少二世祖被父親死逼也不肯承繼祖業(yè)，但他們是選擇的，不像弟弟，一早被澤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。
他們有權(quán)知道父親干的是什么行業(yè)，說不定有一人是證券奇才。
“恭敏，你母親好吧?”
“好，”我補(bǔ)一句， “不過很寂寞�！�
她苦笑： “孩子們太活躍，長大了都高飛，沒有一個近身�！�
忽然鎖鎖問： “怎么沒聽說寂寞的男人?”
洪太太一怔。
我又看鎖鎖一眼，她揚(yáng)起一道眉，挑戰(zhàn)的樣子。
告辭出來，我抱怨她作風(fēng)古怪。
她說： “也不過我跟你學(xué)習(xí)，世上哪有人帶了叔父的情人，去見父親的情人。”
我問： “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，你沒有其他的身分?”
她嘆口氣， “女人最吃軟功，一下子就感動了�！�
“你在說你自己?”
“我在說女人，可憐的女人�！�
“叫洪昌澤怕的女人，就不是弱者。”
她抬起頭來， “謝謝�！�
“你肯不肯與澤叔商談?”
“恭敏，你為我做了不少，你也著實把我當(dāng)朋友，你有什么要求，請?zhí)岢鰜�。�?br />
“鎖鎖，大家算是自己人，不必隱瞞，公司本由我父親與他一同承繼，沒有理由不讓我們幾兄弟過問�！�
“你要什么?”
“想爭取我的權(quán)益。”
“令尊當(dāng)年把他擠得很慘�！�
我驚異，我以為他們是好兄弟。
“你不曉得吧，因為你是個藝術(shù)家，對公司政治、人際關(guān)系不感興趣，他受過許多苦難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，他們兄弟倆互不信任，他很委屈。”
“你幫他?”
“這不算幫，這是我深知的事實�！�
“倒是公私分明�！�
“你不用諷刺，”她微笑， “我們還要合作呢�！闭f得真漂亮。
“恭敏，如果我們之間缺乏一個共同的目標(biāo)，還有無機(jī)會做朋友?”
我想一想，她的話翻為白話，是說：如果我倆不急需互相利用，會不會在一起?
她斜眼看著我。
我不知道。她長得這么美，又曾在我懷中奄奄一息，我實在不知道。
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，滿意后，松口氣。
“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?”
鎖鎖答非所問： “我們曾經(jīng)計劃結(jié)婚�！�
我立刻知道問得放肆，她并不打算告訴我，手中有什么東西。
“那個時候，他幾乎什么都告訴我，絕不瞞我，我知道很多，也樂于參與，但他一直拖著沒有離婚，我想嫁時他不肯娶，等他羽翼已成，無后顧之憂的時候，我已決定離開他�！�
“你為什么還不走?”
“他抓住我的小辮子，恭敏，”她呻吟一聲，“你還不明白2”
我瞪大雙眼， “到底是你欠他，還是他欠你?我糊涂了�！�
鎖鎖哈哈大笑起來，笑到后來，變成嗚咽。
我把思維整理一下，打出答案。
(一)洪昌澤與鎖鎖在一起共同生活過三年。
(二)在這段期間，她掌握到他的秘密，如果將它們揭露，澤叔有麻煩。秘密可能是來歷不明的巨款、數(shù)本假帳、逃稅證據(jù)，甚至荒謬一點，一疊肉麻的情書。
(三)很不幸，洪昌澤也得防她，故此澤叔手頭上也有陳鎖鎖不可告人之秘密，它們可能是相片、錄映帶、契約……
(四)如果陳鎖鎖要自由，她必須拿她掌握的東西，還給澤叔，換回澤叔手中的秘密。
(五)他們兩人都不肯這么做，都想設(shè)法叫對方乖乖俯首稱臣。
這個時候，我介入了。
我也有企圖，我也不是個好人，一直想伺機(jī)得回洪氏長孫的地位，對證券有無興趣是我的事，但我絕不甘心一輩子做洪昌澤的扯線木偶。
看到陳鎖鎖，知道她是我的好機(jī)會。
“我們該怎么做?”
“你去同他說，我跟你要結(jié)婚�！�
單聽這一句，我已明白她的計劃。
“如果他覺得尷尬，那么我們可以談判，條件是，你得回你的地位，我得回我的東西，從此陳鎖鎖這個人在你們洪家面前消失，如何?”
“倘若他覺得無所謂?”
鎖鎖把兩條手臂搭在我肩膀上，微笑， “那我們只好結(jié)婚了�！蔽覇枺骸 八臇|西呢，你不還給他?”
“嘖嘖嘖，恭敏，切記幫理不幫親，我是弱女 子，他是大男人，叫我得點好處，也不為太過，是 不是?”
她與我面對面，相距只有十來公分，呵氣如蘭，我覺得臉頰麻癢，好像被她頭發(fā)拂到，但不對，她的頭發(fā)那么短，沒有可能。
那究竟是什么呢，我暗暗嘆息，覺得渾身乏力，澤叔不舍得她走，自然有他的理由。
我并沒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布這件事，這是行不得的，到了斗智的地步，非得知彼知己不行。
母親第一個得到消息，她一看鎖鎖的照片，便不喜歡， “比你大，十分妖嬈，雖有姿色，無限輕薄。”
新聞傳到澤叔手中，他不動聲色，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，于是我與鎖鎖也按兵不動。
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，人家以為無限春色，實際上我們一人一罐啤酒，觀看歐洲足球大賽。風(fēng)雨前夕，我們的精神十分緊張，因為澤叔遲遲沒有表示。
鎖鎖故作輕松， “喂，你有無能力養(yǎng)女人?想清楚一點，不如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私奔算數(shù)，我也不要報復(fù)了�！�
我一直主張議和，結(jié)果自己也成為戰(zhàn)場上的一分子，不得不苦笑。
澤叔終于宣我上朝。
先是風(fēng)花雪月一番，閑話家常，然后話入正題。
“你與陳鎖鎖同居?”他閑閑的問。
我說： “沒有沒有，怎么會，我一向不贊成同居�！�
“你要當(dāng)心這個女人。”
我不響。
“她不易相處，”澤叔看著我， “我不以為你能駕馭她，而且，她另外有情人。”
我抬起眉毛： “情人，不，她沒有其他的人，澤叔，我們將要結(jié)婚，她對我是忠實的�！�
“你以為我會相信?”
“不相信什么?她真對我好，還是結(jié)婚?”
“兩者都不相信，你根本不了解她。”
我們兩叔侄搶著說話，如講急口令，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激動。
我說： “了解或者不，真正有誠意結(jié)婚的不談這些邊際問題，只要我肯支持她，她肯支持
我，就是好夫妻，什么志同道合、一對璧人、互相了解……全是不必要的瑣事�！�
“你們真要結(jié)婚?”
“為什么不?我已到達(dá)成家的年齡。澤叔，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，這年頭女孩子很精刮的，她們要實權(quán)實利，光是去派對時開保險箱取條項鏈借給她們掛上?那不夠，我認(rèn)為鎖鎖適合我，她可以幫我，她見過世面，吃得苦，最主要的是，手上有點錢�！�
澤叔啞然失笑， “你們打算怎么樣，雙棲雙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開片士多店?”
“我肯定她手上的錢不只那一點點。”
“你知道她的錢從何來?”
“我不關(guān)心，我相信不是來自你那里，你不過是洪氏證券的受薪股東�！�
“你不理會她的過去?”
“過去，什么過去?過去是不存在的，早已煙消云散，今日才最為重要。”
他不語，室內(nèi)陡然沉靜下來，我聽到電子鐘輕微滴滴聲。
過很久很久，澤叔說： “恭敏，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歡的人，我同她還沒完結(jié)�！�
“對不起�！�
“只一聲對不起?”
我情緒緊張，怕他打個哈哈，伸手出來說聲恭喜，我就得真與鎖鎖百年好合。
不過話得說回來，娶了鎖鎖還真的不錯，我表情又松懈下來。
“恭敏，她利用你，你看不出來?她知道你閱世淺，人天真，利用你來要挾我，這點你都不明白?”
“她與我在一起，有那么壞嗎?”我問， “除了面子問題，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�！�
“恭敏，她是我的女人：她與我睡覺達(dá)三年之久，你是我的侄兒，我們是否一定要把關(guān)系陷人這種境界?”他終于動怒。
“但不是同時，你明白嗎，澤叔，不是同時。”
澤叔死忍，額角青筋蠕動，我很痛快，難怪那么多的人講究報復(fù)，原來味道真的不錯。
“我知道她有些東西在你那里，你可否還給她?作為禮物如何?”
澤叔搖頭。
“你愿意交換?”
“叫她親自來說�！彼湫�。
“她害怕，她怕再度在醫(yī)院里躺兩個禮拜。”
“恭敏，你與她站在同一陣線?”
“很明顯�！�
他說： “她的狐惑，對付你這黃毛小子，綽綽有余，好，我懂了，你同她說，叫她把東西拿來交換�！�
我維持緘默，握著雙手，支撐著下巴，看住他。
“什么，還不滿足?”
“我呢，我又有什么可做?本來要結(jié)婚的人，新娘臨陣退縮，豈非無聊得緊�！�
澤叔反而笑了， “好好好，你說你要什么補(bǔ)償。”
我鎮(zhèn)靜的說： “讓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員�！�
“你一竅不通�！�
“我可以學(xué)�！�
“你父親在生時曾苦苦哀求你學(xué)習(xí)�！�
“那時我年幼無知�！�
“公司沒有位置給業(yè)余玩耍之人，我若胡亂安插一個地方讓你出入，你更加不開心。”
“我與我的兄弟，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�！蔽冶牬箅p眼，表示我的決心。
他狠狠的瞪著我，我略覺心虛。
在這整件事里，我是小配角，我不知道最后誰會贏，但既然鎖鎖叫我來，指示我這么說，一定有她的理由，她有信心連本帶利賺回來，我不必害怕。
澤叔搖搖頭， “不劃算，即使你們拆開，我也不能再要她�！�
我聳聳肩， “你想清楚吧�！�
“那邊的事，你何必理會，弟妹又不是親生的。”
我微笑， “但在我心中，卻同親生一樣呢�！�
“恭敏，你已決心同我撕破臉?”
我搖搖頭， “不，我只想趁這個機(jī)會爭取我所應(yīng)得的�！�
“沒有什么是你應(yīng)得的，”他冷冷的說， “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。你那些弟妹與你同一命運(yùn)�！�
他沒有證據(jù)，我卻有無數(shù)證據(jù)，證明我是洪氏長孫。話說到這種地步，一切情義皆蕩然無存，我速速站起來，拉開門就走。
麥公在電梯大堂等我。
他與我一起下樓。
“正式開仗了?”
我點點頭。
他搖搖頭， “到底年少氣盛，不甘屈居人下。”
開了火，心里舒服得多，泄了這三年怨懟。
“你幫誰?”我問麥公。
“我已申請退休�！彼⑿Γ 翱蠋湍�，但是起不了作用�！�
老奸巨猾，全是回鍋油條。
“能不能暫留公司，幫我大弟出身?”
麥公詫異， “你有信心?我沒有你這么樂觀�！�
“走著瞧�！�
輸了，心死，萬一打贏，揚(yáng)眉吐氣，沒有什么損失。
但麥公說： “你叔父對你不錯啊�！�
幼時與父母有沖突，總是求救于他。有心事，他專心聽我訴說。缺乏什么，問他要。這一切恩情都屬于過去。即使父子，為利益反目，不知幾許。心中不是沒有唏噓的。
我強(qiáng)著嘴說： “他待我好，有目的�！�
麥公不再勸說。
我與他告別，即到鎖鎖那里去。
她并沒有過來輕吻我的臉，拍我的手，贊聲乖孩子做得好，她不是蛇蝎，悲劇是誰也不是，澤叔對我也有真感情，剛才他表情慘痛。
我漸漸覺得胃部不舒服，胸頭一塊大石壓上來，適才的快感一去無蹤。
停下來已經(jīng)太遲，只得硬上。
看看鎖鎖，她在喝烈酒。
“他剛剛與我通話。”
“對白內(nèi)容可以告訴我?”
“他指責(zé)我?guī)哪�。�?br />
“還有呢?”
“我們可以交換條件，但你不在談判之內(nèi)�！�
“你去吧，”我說， “只要你得到你那份�！�
她抬起頭來，忽然感動了， “你是第一個為我著想的人�！�
“與其兩人遭損失，不如有一人得益�！�
“我不會留下你不顧�！�
我笑了，兩人忽然講起罕見的義氣來。
“你當(dāng)初是怎么認(rèn)得洪昌澤的?”
“是一個很長的故事�！�
“說來聽聽。”
“一個人若沒有經(jīng)濟(jì)獨立的能力，就會被逼受種種委屈及恥辱。”
澤叔對她不好、看輕她，玩弄她?
“我不是到紐約讀書，我去結(jié)婚。”
我訝異， “一個像你這般時髦的女郎?”
她聳聳肩， “那時許多女人一窩蜂出來找護(hù)照，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，獲得幸福，我沒有。我甚至沒有去注冊，住在郊區(qū)一間小屋子，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來分期付款買房子，余下一半付稅，經(jīng)濟(jì)情形不好，二十塊美金當(dāng)大鈔，要折一折才放進(jìn)錢包，看不慣。況且很吃苦，什么都要做：洗熨、煮飯、收拾，晚上還要服侍那位先生，周末去趟超級市場算大節(jié)目，日久就光長肉，不適合我。”
“你可以讀書�！�
“不喜歡學(xué)習(xí)，讀不上去�！�
壞女孩，毫無疑問。
“我到城里找份臨時接待員做，在那里碰見洪昌澤，改變我的一生。從那日開始，才知道紐約的真面目，我沒有往回看�！�
“有沒有后悔放棄平凡而正常的生活?”
“不是我那杯茶，恭敏，每個人的幸福不一樣。想哪樣得哪樣是謂快樂，人人渴望的東西不同，我不可能做個好主婦�！�
“洪昌澤對你好不好?”
“好�！�
“那為什么要千方百計離開他?”
她笑， “欲望無窮，有了物質(zhì)便想追求自由。”
貪婪的女人。
“洪昌澤不讓我呼吸，不在的時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，人在紐約呢，又要我寸步不離的跟著，
開會時也叫我坐接待室等，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，那種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，一個朋友也無，身分是玩偶。三年還不夠?”
我不出聲。
“有些女人也會覺得滿足，”她自嘲， “我特別奇特，需索無窮。”
“但是他使你脫胎換骨，”我說， “我相信這三年來他改變了你。”
“是，”她承認(rèn)， “一切品味來自他，我甩掉所有土氣，他找來專人教我英語會話，又把公司業(yè)務(wù)分析給我聽……”
“但你還是要離開他。”
“是，我不感恩。洪昌澤最失敗的地方在這里，他對我們好，不錯，但永遠(yuǎn)高高在上，把我們視作次等動物，我就是氣這點，人人給他擺布玩弄，搓圓揉扁，我偏要反抗。”
她說得對極。
父親也是那樣的人，妻子兒女，都是他手上的棋子，他說東就是東，他說西就是西，棋子若果長腳往北走一步，他立刻雷霆震怒，要把棋子碎尸萬段，他們有權(quán)欲狂。
不過父親比澤叔幸運(yùn)，應(yīng)該說他手段比澤叔高超，澤叔身邊的人都不妥，連澤嬸都成為抗暴英烈，我不禁哈哈笑。
鎖鎖說下去， “他喜歡動手，而且出手重。”
“不是第一次?”我揚(yáng)起眉毛。
她苦笑， “第三百次�！�
“他對澤嬸……”但他對老妻沒有激情。
陳鎖鎖嘗遍酸甜苦辣，什么都要付出代價，不過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。
她說： “年輕時最怕窮，后來最怕悶，現(xiàn)在怕寂寞，不過像我們這種女子，如何尋找歸宿?”
“你有你可愛的地方�！�
她嘆口氣，點起一支煙。
“澤叔欠你什么?”我忍不住問， “他為什么不肯將之交還給你?”
鎖鎖抬起眼，詫異的說： “你還不知道?”
“不，我不知道。”
“女兒，我同他的女兒�！�
我張大嘴巴，真沒想到他們已經(jīng)生下孩子，啊，難怪，難怪鎖鎖有把握使?jié)墒遘浵聛�，原來她手中掌握皇牌，怪不得聽見我與鎖鎖結(jié)婚的消息，他嚇得幾乎沒昏過去。
我放下心來。
澤叔一點還價的余地也沒有。
“我要我的女兒，他不肯，除非我歸還手上一切去換。”
我完全明白了。
澤叔有兩個兒子，沒有女兒。那小女孩一定粉妝玉琢，可愛得不像話。
我問鎖鎖， “第一眼看到我，你就知道可以利
用我?”
她看到我心里去， “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
“我看上去笨?”
“不，只是你有金色的心�！彼⑿�。
我頹然，還以為自己把弱點收藏得很好。
“你想結(jié)局怎樣?”我問。
“我同你永遠(yuǎn)快樂地共同生活下去�！�
會嗎?
那夜我寂寥的回家。
小人物將永遠(yuǎn)做小人物，弱者常被強(qiáng)者利用，即使勝利，也不過是乘人之危，又有頭巾氣，會覺得勝之不武，悶悶不樂。
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點，難成大器。
澤叔如果真的知道我，他不必受威脅，我怎么會同嬸母結(jié)婚，拿機(jī)槍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。但澤叔本人是個梟雄，什么都做得出，以己度人，不堪驚駭。
我茫然，想操勝券，但這果子是否甜蜜?
我們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。
麥公深夜來訪。
他埋怨， “做你們洪家的奴才特別辛苦，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，又心急，有什么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說的呢�！�
“什么事?”
“你澤叔叫你明天上班，好好學(xué)習(xí)公司一切事宜，他要把洪氏證券交給你�！丙湽菩Ψ切Α�
我呆在那里，他說做就做，快如閃電。
“聽見沒有，明早九點正開會，七點半在大班房集合給你惡補(bǔ)。讓我看，你六點半要起床，你有沒有鬧鐘?有沒有開會用的西裝?”
我冷笑， “嚇我?六點半起床?”
“誰嚇你?”麥公一本正經(jīng)， “你去打聽打聽，洪昌澤哪一日不是八點正到公司，多年來風(fēng)雨不改。做任何生意，要訣是勤力，否則機(jī)會來了閣下人不在，走運(yùn)也沒有用，恭敏，你還做夢呢�！�
我咬咬牙關(guān)， “好，六點半�！�
“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，而是日日如此，你的職位是初級生，事事要從頭學(xué)起，還有，你要給你大弟一個好榜樣，暑假他也要來做見習(xí)。”
我倒抽一口冷氣， “要學(xué)多久?”
“一年到兩年也可以了，公司里好幾位業(yè)務(wù)人
才，都是前年才進(jìn)來效力的，恭敏，現(xiàn)實生活不比
演粵語片，老板的皇親國戚甫自校門出來，就可出
任總經(jīng)理，公司是做生意賺鈔票的正經(jīng)地方�！�
“天天八點鐘?”
“上了軌道或許可以九點半，你澤叔屬于二十
四小時耕耘那種人，我同你說過，他是替你生財?shù)?br />
機(jī)器�！�
“我不該與他作對?”
“豈止不該，老實說，你來看看實際情況也是
好的，不然老以為我們幾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。三
個月后，你明白我們的術(shù)語、節(jié)奏、辦事方式，說
不定會產(chǎn)生樂趣，你澤叔多條臂膀�！�
他說完打個呵欠，告辭了。
早起不是難題，要習(xí)慣他們工作的態(tài)度與勁道，才是難事，那種拼勁我看不人眼，明明十個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，澤叔頂多用六個人，器材亦不敷用，忙得公司似戰(zhàn)場，職員雙眼大而無神，光會瞪著熒光幕上的數(shù)字，都似傳說中湘西那種會走路的僵尸，沒有靈魂。
下班后卻又跑去大吃大喝，口沫橫飛，仍掛著白天的生意經(jīng)。做得好，澤叔會獎只金表，蒙主子嘗識，更加努力的干，希望有一日熬出頭來，自立門戶。
十八歲的大弟來參觀過一次，所得印象卻非常好，與我剛剛相反，他認(rèn)為這一行充滿干勁、朝氣，又是賺錢的好地方，喜歡得不得了，大人說話的時候，他豎起耳朵聽，對我來說，毫無意義的行規(guī)、糾葛，對大弟來講，新鮮有趣，他幾乎把讀醫(yī)的念頭拋到九霄云外。
我心寬慰。
至少為他爭取到一條新路，他可以有選擇。
我與他吃茶時談到前途問題。
他腦腆的說： “澤叔說學(xué)醫(yī)至少是門專業(yè)手藝，跑到哪里都不用愁，也為人尊敬。他說他那一行風(fēng)險太大，不鼓勵我們在那里死細(xì)胞。”
我沉默，沒想到他與他們那么接近。我總以為他欺侮我們這一支，沒想到他都替我們設(shè)想到了。
“但我喜歡這里的動感，”大弟笑， “比當(dāng)兒科逐個孩子把脈有趣得多。”
“你暑假在這里實習(xí)吧。”
“澤叔一直不讓我們來這里，這次機(jī)會，是大哥你替我們爭取的?�！�
我點點頭。
父親是這行的奇才，應(yīng)當(dāng)有個人承繼。
澤叔見到我，瞪我一眼，像是問：滿意了吧。他不再輕視我。
澤叔態(tài)度一轉(zhuǎn)，眾人也跟著變，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個幫閑，面色都不一樣，呵，世態(tài)炎涼，在這之前，我有什么礙著他們，又不問他們賒借，在此時此刻，又有什么好處給他們?
為何他們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轉(zhuǎn)變?
奇哉奇哉。
麥公問： “滋味如何?開始有人測度你的實力，打算組織派別，專門侍候你了�！�
“無聊�！�
“所以說你不是商界人才。”
“我以為才干與辦事能力有關(guān)�！�
“手段是辦事能力最不可忽視的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�！�
“大弟有前途過我�！�
“噯，昨日他拉住我，問了數(shù)十個問題，都問在要緊關(guān)頭�！�
我微笑。
“一切如你所愿，恭敏，要收篷了，有勢不可盛撐�！�
我由衷的點頭。
麥公奸笑， “從頭到尾，我不信你會同陳鎖鎖結(jié)婚。”
侄女兒的母親，當(dāng)然不。陳鎖鎖?不敢肯定。
有些男人喜歡很年輕的女孩子，她們天真活潑漂亮，確能使男伴如沐春風(fēng)。我一直喜歡成熟女性，當(dāng)然不是熟到爛，將扣四十大關(guān)那種，陳鎖鎖剛剛在兩者之間，懂事、工心計、閱歷深，但仍然好動、愛冒險、活躍。
與她在一起，永保新鮮。
她介紹朋友給我認(rèn)識。
他是一個高大，黝黑，英俊的男人，年紀(jì)與我差不多，但人比我老實，一看就知道深愛她。
澤叔也知道有這個人，早已警告我。
他與澤叔完全不同類型，年輕有朝氣，純樸天真，在他眼中，陳鎖鎖是安琪兒，天下至可愛的女性，他以她為榮，他對她認(rèn)真。
事后她問我： “你覺得他如何?”
我笑。男人從來不問這種問題，感情何需第二意見。
“他干哪一行?”
“在威斯康辛州教書�！�
我瞪眼， “你不是認(rèn)真的吧?”
“我很認(rèn)真�！�
“帶著女兒與金銀珠寶去嫁他?”
“我們確已論到婚嫁�！�
我怪叫起來， “那還不是日日對牢肥皂劇與廚房間做人，多年前不勝枯燥的日子，就是這個模式，為何今日又鉆入圈套?”
鎖鎖搖搖頭： “說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，怎么同呢?”
我服了她， “怎么不同，你倒說說看?”
“人不同�！�
“他這種人才是很多的�！�
“不是他，是我不同以前�！�
啊?
“五年之前，我要寄人籬下，別無選擇，天天等別人從荷包里掏十塊八塊出來度日，今日怎么同?我已是自己主宰，愛過怎么樣的生活都可以，他沒有，不要緊，我有。我沒有的，他有，可以給我�，F(xiàn)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溫情，五年前我哪有閑情講這虛無飄渺的東西?那時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漬�！�
啊啊啊啊。
“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樸歸真，到鄉(xiāng)間去同小孩子過最簡單的生活�！�
我明白了，是，買一層二十間房間的大廈隱居，不過膩了隨時可以到大都會去度周末，管家與傭人隨時在身邊應(yīng)“是太太”，而丈夫是最最老實的正派人，隨她調(diào)度，他有點學(xué)識，但沒有作為，這樣的男人雖稍欠風(fēng)騷，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。我完全明白了。
她終于做了主人。
經(jīng)過那么多年的掙扎，她達(dá)成愿望。
鎖鎖伸一個懶腰，嘴角帶一個微笑，有點酸有點苦，但畢竟是笑容。
我愛上這個女人。
從無到有，她似最優(yōu)秀的魔術(shù)師，三兩下手勢，化險為夷，她得到豐衣足食。道路上的經(jīng)歷都可以忘記，結(jié)局最重要。
她是真正的生存者，恩澤四周圍的弱者，包括我在內(nèi)。
“我會有許多孩子，我喜歡孩子。”她說。
像她那樣的女人已經(jīng)進(jìn)步到為自己生孩子，不是為習(xí)俗，亦不是為丈夫。
你說她多強(qiáng)，我佩服她，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來。
“恭敏，如果我與你門當(dāng)戶對，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，你說對不對?”
我搖搖頭，我挺不喜歡家中略有資產(chǎn)的小姐們，她們有固定模式個個差不多：樣子不十分美，但打扮得無瑕可擊，姿勢最時髦，談吐甚斯文，可惜缺乏生命感，整個人如一件精致的擺設(shè)，沒有活力，同她們做朋友，味同嚼蠟，她們懂得什么叫生活?
男人喜歡接近野女人，不是沒有原因的，活生生、有血有肉、潑辣辣、有汗有淚，跌倒爬起，心身都有紀(jì)念性疤痕，都是故事，她不是一張白紙，但是彩色擯紛，另見一番景象。
我于是說： “我喜歡你多些�！�
“我有信心我們會得長久保持聯(lián)絡(luò)。”
“孩子幾時回到你懷抱?”
“他為此仍在躊躇�！�
“明顯地他愛這小孩。君子不奪人之所好�！�
“不不不，他只是要面子，他怕孩子做油瓶�！�
“這也是事實，”我說， “他的女兒，他會為她設(shè)想，他會給她最好的一切。”
“我就是怕這一點，我就是不要她做一萬人矚目的孩子。恭敏，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，多么患得患失……我不要孩子辛苦。”
我微笑， “你完全明白快樂是什么�！�
她很謙虛，并沒有焙耀她的本事。
鎖鎖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，著我轉(zhuǎn)交澤叔。
她笑說那是洪昌澤想要的東西。
文件用牛皮紙信封套著，并無封口，我隨時可打開查閱，但是我沒有拆看。
如果我有好奇心，封得再牢也可打開，火漆印也擋不住掀人私隱的大欲，但我深信無知勝有知，現(xiàn)在我活得很好，不必自尋煩惱。
我將之交在澤叔手。
他抽出一看，悶聲不響，將之喂人碎紙機(jī)，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細(xì)，用手掏散。
他冷冷說： “影印本在法律上沒有作用�！�
“我相信絕對沒有副本�！�
“在你記憶中也沒有?”
“我沒有看過�！�
這是事實，但是他怎么會相信，他笑， “恭敏，我一直低估你�！�
沒有，他并沒有，我就是那副德性，他全沒錯。
我說： “你看我長大，你知我為人�！�
他自己生就彎彎曲曲的心腸，不相信世上有直路。
我問： “孩子呢?”
“她是我的。身外物我不計較，但孩子歸我所有，是我骨血，她不會離我半步�！�
我很為難。
“不過，既然她把部分東西歸還給我，我也不會令她失望，她有權(quán)探訪孩子，并且每年可與她共同生活兩個星期——在我指定的住所。”
“如果孩子要跟她呢?她確是她的母親�！�
他搖頭， “你少替我擔(dān)心�！�
“法律上她有權(quán)�！�
“那就要在法庭相見，只怕屆時對她名譽(yù)有影響�！�
“好，我對她說�！�
“還有，你，你要遵守諾言�！�
“澤叔，你知道我尊重你，也尊重她，說過的話我會算數(shù)�！�
他自鼻子哼出一聲， “我不大肯定，你們干藝術(shù)的人，眼中有什么世俗禮法?什么都敢做。從此以后，希望你離得她遠(yuǎn)遠(yuǎn)的�！�
“她沒有告訴你?”
“什么?”
“為著使你放心，她要結(jié)婚�！�
“嫁誰?”
“誰無關(guān)重要，反正不是你，也不是我。”
誰有什么要緊?誰都一樣，她萬事俱備，獨欠
一個丈夫，在某一范圍內(nèi)，她是人盡可夫的。
澤叔遲疑一下， “她可愛他?”
我忍不住笑，他還念念不忘。
“你尚愛她?”我說。
他不做聲。
“讓孩子跟她住半年，一人一半�！�
“小孩子怎么樣念書?”他責(zé)問我。
“她還小，起碼有五年才進(jìn)學(xué)校�！�
“不。”
“你尚愛她，孩子也需要她，何不維持一種比
較文明的關(guān)系?”
他不甘心放手，一臉?biāo)釢�。也一大把歲數(shù)，什
么都要霸著擁有，一點都看不開，枉他做生意時一
派力拔山河氣蓋世。
“她會感激你�！�
“哼�！�
“放她一馬�！�
“口才好得很呀你�！�
“還不是跟澤叔學(xué)習(xí)�！�
這是真的，我繼續(xù)逗留在公司里。
大弟越來越精神，我越來越萎靡，所有私人時間都沒有了，遲起來不及吃早餐，托人買上來，咬一半，剛想用咖啡把它沖下胃，澤叔已經(jīng)派人來叫，我很煩躁，不想聽令。
自由散漫已成習(xí)慣，不能服從制度，覺得束縛、辛苦，真要等薪水開飯沒法子，我的確自作自受。
藝術(shù)界的朋友疏遠(yuǎn)我，他們說，一聽到秘書在電話中問： “哪一位找洪先生，”便大倒胃口。
我以前也是一樣，有誰叫秘書搭線，說什么
“洪先生在嗎，劉先生找你，”就會很不齒的答
“洪先生不在，叫劉先生快去睡覺”。
太沒誠意了。對于做生意的人說，請幾個秘書做瑣事才有派頭，作用與白金信用卡，司機(jī)駕駛之平治車一樣。但對藝術(shù)家來說，除出專心創(chuàng)作，一切歸于無聊。
連這種細(xì)節(jié)都不能適應(yīng)，深覺痛苦，還怎么辦大事，公司里的英才，在我眼中，都是俗物，而我這個自認(rèn)為是瀟灑不羈的人物，卻被他們當(dāng)怪物。
澤叔交下來好幾個叫我學(xué)做的計劃，都堆在那里，麥公過數(shù)日便來收去另找替工。
我不是那塊料子，他們都說對了。
但大弟卻做得興致勃勃，穿上西裝的他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，現(xiàn)在他決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學(xué)，邊讀書邊做麥公的學(xué)徒。
我打呵欠。
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歐洲度假，一年半載也不回來，誰會留住我呢?沒有人，不過這一走，等于自動棄權(quán)，以后再不能有一事過問。
要考慮清楚呵，洪恭敏。
至此才知道沒有選擇才好呢。滿柜衣服的女人最愛說‘‘不知穿什么好”，只有一件藍(lán)布長衫倒也罷了，天天就是它。
澤叔時常斜眼對我陰陰冷笑。
我竟不濟(jì)如此。
父親若果在生，氣都?xì)馑馈?br />
那日我用手撐頭，在寫字臺面前瞌睡，鎖鎖來了。她斜倚在門框， “恭敏，好嗎?”聲音如音樂。
我如注下一針興奮劑，立刻跳起來， “鎖鎖!”
她出落得更標(biāo)致，頭發(fā)長多了，衣服款式奇異，小小一件背心，下身穿一條沙籠，身材緊緊包在薄薄的布料下。
我一邊搖頭一邊笑， “鎖鎖，你似只水蜜
桃�！ �
“少廢話!”她白我一眼， “有要緊話同你說�！�
“你怎么到這里來，人們會疑心的�！�
“恭敏，笑話不說了，好消息，洪昌澤已答應(yīng)與我共同監(jiān)護(hù)女兒�！彼浅Ｅd奮。
啊，一切如愿以償，她終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。
“恭喜你�！�
她緊緊握住我的手，如一個小孩子得到她夢想的禮物， “恭敏，我熬出頭了，真的沒想到他會放手，真沒想到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。”
真替她高興。
“孩子有半年可以與我同住�！彼f下去，
“你看多理想，超過我所想所求。
“幾時動身?”
“就是這兩天。”
“澤叔對你不錯�！�
“是的，我錯怪他，同他斗了這些日子，想盡法子要挾他�！彼杂袘M愧。
“算了，”兩個都是善用手段的人， “此刻你們各得其所�！�
“你呢?”
“累�！�
“什么?”
“早上不想爬起來，回到寫字樓，腦海一片空白，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飲品，還是不管用，完全沒有別的欲望，只想回家蒙頭大睡�！�
鎖鎖駭笑， “好沒出息!”
“不行呵，我的生理鐘數(shù)與朝九晚五完全不對，我每日要待太陽落山才有靈感做事，大白天日頭一照，思路融化，你看我，鼻眼都腫，一堆爛泥般，這里又不請夜班司閽，我派不上用場�！�
鎖鎖聽著，既好氣又好笑了， “你這個扶不起的阿斗�！�
“我還是恢復(fù)原狀算數(shù)�！�
“這是什么話，洪昌澤要笑你的。”
“笑也只好給他笑，我快累死了，鐘又走得慢，半晌才三十分鐘，熬一日比十年還長，你看外邊鳥語花香，碧海青天，我卻如坐牢般浪費青春，人家為米糧沒法子，我何必再跟澤叔賭意氣。”
“當(dāng)初也是你要進(jìn)來的。”
我斬釘截鐵的說： “我錯了。”
鎖鎖斜眼看著我。
“我向澤叔道歉退出�！�
“以后再也進(jìn)不來，石門永閉�！�
“嘿，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勁，有他在，我們也不吃虧了。”
“恭敏，我怎么形容你好呢。”
“別理我，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書，麥迪臣?改天我來看你，辭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國，你知道我多久沒出去走動?八個月，人都生銹了……”
鎖鎖默默看著我，嘴角孕一個笑意， “你上班多久?”
“二十一天，小弟浪費二十一個夏日�！�
“這就是你整個事業(yè)?”
“是的�！�
“以后怎么辦?”
“別管我�！�
“恭敏，咬一咬牙關(guān)，上了手會好的�！�
我搖頭，誠然，什么都會習(xí)慣，獅子老虎在馬戲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純熟，但它們快樂嗎？
“洪昌澤會笑你的�！�
“他不會，他絕不打落水狗�！�
“你何必做落水狗?”
“但樂得自在�！�
鎖鎖不出聲。
我低聲說： “對不起，枉費你一片心機(jī)�！�
她仍不說話，顯然是對我失望。
“人各有志�！�
她細(xì)聲說： “我掙扎到如今，什么都肯做肯受，然而因先天所限，不成大器，你有那么好的資質(zhì)，那么好的條件，只要落一點點力，便可做番大事，洪昌澤也知道，所以努力排擠你，不讓你有任何機(jī)會接觸到公司的事，難得他這次軟化，讓步，你卻自動棄權(quán)，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，你卻不稀罕�！�
我聽她這番教訓(xùn)，滿心不以為然，但不與之辯駁。
她跟著嘆口氣，‘ “也許這是你的福氣，還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，你又不愁生活，甘于現(xiàn)狀，
最好不過，像你這樣，不難長命百歲�！�
“連你都妒忌我，”我委屈地說， “人與人斗也不行�！�
她噗哧笑出來。
“我不是不肯上爬，而是沒必要，小職員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，不得不咬緊牙關(guān)，我，我不同�！�
“恭敏，別多說了，我仍然愛你。”
我嘆口氣， “我也是。”
“愛我?”她睜大眼。
“不，愛上我自己，世上像我這般與世無爭的可愛人物是很難得的了�！�
她無奈，只與我緊緊擁抱。
第二天我就辭職。
一如我所料，澤叔并沒有笑我，在我面前，他稱贊大弟機(jī)智靈活。
他又提及： “一個人的性格控制許多事，我的大兒定要學(xué)音樂，他愛小提琴若狂�！�
可是，小彤已有十五六歲。
“有啥子辦法?只得隨他去。別人以為我洪昌澤呼風(fēng)喚雨，其實想什么沒什么。”眼睛看著我，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，知叔莫若侄。
誰知道呢，也許二十年后，洪氏公司由大弟當(dāng)權(quán)，屆時又有人會傳，他原不姓洪，不知是哪間養(yǎng)生堂領(lǐng)回來的孤兒，而那幾個洪氏嫡傳，反而被他排擠到不毛之地去云云。
我不管了。
麥公仍然與我出來吃宵夜，我同他訴說有關(guān)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計劃，我仍是我，那場斗爭，像是沒發(fā)生過。
我說需要澤叔的贊助，有朋友要到內(nèi)陸去研究少數(shù)民族的樂器，沒有大量資金出不成書。
沒事人一般，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。
麥公說： “你澤叔對你是沒話說�！�
是，他得到他要的，我也得到我要的。以前他還要防著我，經(jīng)過此役，他百分百放心。
“他現(xiàn)在沒有女人了，”麥公說， “到處約會，許多年輕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紹，要同他攀交情�！丙湽恼Z氣不勝羨慕。
澤叔勝我多多，我總算心服口服。
“不過你，恭敏，你也不錯，心地良善，你父親也足以安慰�！�
我苦笑，一邊不計較的伸個懶腰，他們清楚我，比我自己還多。
過一會兒，麥公好奇的問： “你與陳鎖鎖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我一本經(jīng)的說： “我們是好朋友，所以幫她逃獄。”
麥公當(dāng)然不相信，不過山瑞湯上來了，他忙著取起調(diào)羹，忘了追問。
究竟是怎么回事?我也不知道，或許因為我有一顆發(fā)銹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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