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經(jīng)理辛苦了。”
“倪經(jīng)理,你好……”
一走入交易部敞開式的辦公室,在內(nèi)的近三十名員工紛紛起立,朝疾步如飛的倪靜打招呼。
她一一頷首,卻沒有笑容,也不多言,只是逕自穿過辦公室,朝最里面的經(jīng)理室走去。
手上捧著一大堆資料夾的秘書小周,亦步亦趨地追在后面。
整個辦公室原本疏懶的氣氛,因她的到來,一下子緊張起來,宛如一股寒流從西伯利亞吹來,室內(nèi)溫度頓時降至冰點,每個人都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開始埋頭苦干。
助理小周一邊跟在她身后,一邊翻著手中的文件,馬不停蹄地匯報一周的來電紀(jì)錄。
“倪經(jīng)理,從七月五號起到今天十二號,共接到二十幾通電話,其中大部分是金卡客戶打來的,都交由李副理處理,只有一通私人電話,來自仁和醫(yī)院……”
倪靜猛地停下腳步,小周猝不及防地差點與她相撞。
“說什么?”
“是個男醫(yī)師,他只說您知道他是誰,如果回來的話給他回電,然后就掛了!毙≈苄⌒囊硪淼乜粗哽o的臉色。
“我知道了!蹦哽o點點頭,走入辦公室,放下手提包,猛地拉開窗簾,午后的陽光一下子灑滿整個室內(nèi)。
這是一間很公式化的辦公室,布置簡單、顏色素凈而不張揚,除了成堆的資料外,就是堆積如山的文件夾。
倪靜坐到桌前,立即打開電腦。
“倪經(jīng)理,您剛下飛機,是不是休息一會兒比較好,反正交易部最近沒什么大事。”小周提議道。
“沒關(guān)系,給我例行報告。”倪靜一刻不停地盯著螢?zāi),一邊輸入操作密碼察看期指走勢。
“都在這里,這個星期的市場分析,商品期指分析和金融期指報告。”小周將厚厚一疊文件擱在桌上,內(nèi)心不禁暗暗咋舌。
倪靜工作拚命、雷厲風(fēng)行的作風(fēng),全公司上下都有耳聞,一旦工作起來,她就像拚命三郎一樣。尤其業(yè)務(wù)繁忙時期,倪靜在辦公室甚至一待就是一天一夜,除了喝水用餐,幾乎沒有跨出半步,簡直就是工作狂。
“通知交易部,明天十點召開例會,讓市場分析員做口頭報告,我需要看到手頭最新的資料,包括New
York、NASDAQ、日經(jīng)225、英倫100和香港恒生等方面的情況!蹦哽o順手翻著資料,下達命令。
“我這就去!
“等一等。”倪靜叫住正欲轉(zhuǎn)身離去的小周!皠偛潘臀襾淼哪莻人,他也是交易部的?”
“您指的是康子翔吧,對,他是我們公司新招的員工!
“可是交易部并不缺人手!
“康子翔是人力資源部指派過來的,據(jù)說是副總親自下達的調(diào)令。”
“副總經(jīng)理?”倪靜略一皺眉,怎么從未聽他提起過?
“把他的履歷表拿給我看!
“好!
“還有,十分鐘后叫他到我這兒來!
“喔!
倪靜一手支著下巴,一手翻著康子翔的履歷表。他是這次長達三個月的招聘大會中,唯一被選入交易部的新秀。
從面試成績來看,相當(dāng)不俗,學(xué)業(yè)成績亦無可挑剔,足可躋身前五名之列。他的確是很不錯,但還沒好到能夠進入金泰的中樞神經(jīng)──交易部的地步。
他的資歷太淺。
交易部中哪一個操盤手不是至少有五年以上豐富經(jīng)驗的老將?而且明明二十名新進員工全部被派往一樓的交易所實習(xí),為什么獨獨康子翔一個人被派到交易部?
心里沉吟著,倪靜臉上的神色愈見冷漠。
此時,傳來輕微的敲門聲。
“COMEIN!蹦哽o揚聲道。
“倪經(jīng)理,你找我?”
“康先生,請坐!
“叫我康子翔就可以了!
對面男子俊朗的臉上帶著吸引力十足的自信笑容,表現(xiàn)出躍躍欲試的斗志。
這是社會新鮮人的特征,以為世界就踩在腳下,躊躇滿志,恨不得立即博得滿堂喝采。
初生之犢不畏虎。
將他的履歷放到桌上,倪靜緩緩向后靠在座椅上,優(yōu)雅地交叉雙手,凝視他半晌,然后開口。
“康先生,我不管你是怎么進入金泰,也不管你到底有什么背景,我希望你能明白,交易部不是溫室,這是個很殘酷的戰(zhàn)場!
不管他是什么來頭,一旦進入交易部,便是她手下的員工,她要的是真正有能力、有本事的下屬。
這聲音跟康子翔在機場中聽到的略有不同,多了一分冷冽,少了一分柔啞,但仍是動聽,非常動聽;仿佛來自遙遠(yuǎn)的天邊,又像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深處的回蕩。
引起他的共鳴。
“康先生?”
“對不起!笨底酉枋栈匦纳,自己也不禁有幾分詫異,他竟然會聽一個人的聲音聽到入迷,實在有些反常。
聲音與外表相得益彰的人并不太多,倪靜是其中之一。
“在跟我談話時,希望你能認(rèn)真一點!蹦哽o心中隱隱不悅,被下屬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,還是第一次。
“對不起,我會好好努力的。”
哇,好兇!
雖然長得不錯,但這個脾氣……原本給她打的九十五分一下子陡降至五十分。女孩子,還是溫柔可愛一點好,否則很容易變成沒人要的老處女。雖然康子翔在心里暗暗嘟嚷,不過表面上仍是維持一臉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。
“僅有努力是不夠的,對于一個真正的操盤手而言,我想要看到你的實力!睂Ψ揭桓甭唤(jīng)心的模樣,令倪靜微微皺眉。
“只要給我機會,我會向你證明我的能力!笨底酉枵溃谷恢币曋难垌。
她看人的眼光很銳利,仿佛能穿透靈魂,長時間承受下來,的確是一種壓力。
“很好。”倪靜頷首,切入主題!爸澜鹛┑膶嶋H考核制度嗎?”
“聽說過!
這是一種非常嚴(yán)厲的考核制度,不單單考核新人,也同樣用于檢測老員工的能力。如果業(yè)續(xù)不理想,結(jié)果往往是被炒魷魚或降職減薪。
對于新人而言,通過面試進入金泰,并不意味著就此成為正式員工,在沒有通過考核之前,部門經(jīng)理有權(quán)解雇他屬下的任何員工而無須通過人力資源部或總經(jīng)理。
殘酷競爭下的殘酷制度。
“既然你已經(jīng)在交易部待了一個星期,那么,這里的操作流程,想必已經(jīng)十分清楚!
“是的!
“好,從現(xiàn)在起,我撥給你五十萬美金,隨便你怎么炒,買空賣空、投機倒把、挖東補西……怎樣都行。一個月后,我來驗收成果,決定你的去留。”
“好,沒有問題!”
康子翔回答得干脆響亮,沒有絲毫怯色。姑且不論他的成績?nèi)绾,這股氣勢還是頗令人贊賞。
“這里是你的操作帳號及密碼!蹦哽o將一個密封的信封推過去。
“謝謝經(jīng)理,那我告辭了。”康子翔接過信封。
“等等!蹦哽o叫住正往外走的康子翔!坝涀。愕臋C會只有一次!
“一次就夠了,反正到最后贏的肯定是我!贝浇菗P起自信滿滿的弧線,康子翔微一欠身,將門帶上。
好張狂的口氣!好有自信的年輕人!但愿他不是盲目自信。
倪靜不禁微微搖頭。
須知這是一個太過兇險難測的世界,初生之犢固然氣盛,卻往往因為欠缺經(jīng)驗而被挫折碰得頭破血流。
在適應(yīng)殘酷的生存環(huán)境之前,他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(xué)。但,不可否認(rèn),他令她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。
時間,悄然逝去。
當(dāng)左邊堆積如山的資料被一件件消滅時,倪靜抬起頭,揉揉酸脹的頭頸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窗外已是漆黑一片。
一看手表,果然早就過了下班時間,整個金泰大廈,恐怕已是人去樓空,難怪四周如此安靜。
待在美國的一周內(nèi),她絲毫沒有休息過,回到臺灣也同樣繁忙。
期貨是個高風(fēng)險的行業(yè),每一筆交易就是幾百萬、幾千萬美金的出入,每天都像行走在剃刀邊綠,又像在萬丈深淵的高崖上,一不小心,就會粉身碎骨、萬劫不復(fù)。
整整三年這樣的日子,除非親身經(jīng)歷,否則沒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壓力。
倪靜從椅子上站起來,拉開窗簾,臺北的夜幕,頓時暴露于眼前。
遠(yuǎn)處霓虹閃爍,設(shè)置在高樓上的照明燈,將這個城市照得燈火通明,在繁華的都市里,夜的存在已日漸薄弱了。
這是一座不夜城。
半夜的時候,依舊燈火通明。
地下鐵人潮擁擠,大街上車水馬龍、櫥窗中商品琳瑯滿目……都市里每個角落都充斥著繁華喧囂,冷漠的臉幾乎隨處可見……
倪靜默默注視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臉龐,模糊的輪廓,看上去有點蒼白,心臟跳得很快,四肢有種乏力的感覺,這是疲勞過度的癥狀。
已經(jīng)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?記不清多少個同樣的晚上,她就這樣在辦公室里度過……
她需要休息和睡眠,這一點自己也很明白。但,每當(dāng)夜幕降臨的時候,卻偏偏是她最無法成眠的時候。
──阿靜,來,跟媽媽來……
──把這個瘋女人壓住,快叫救護車!
──小妹妹,你沒事了,一切都過去了。
好怕,這些令她恐懼的夢魘像海浪一樣涌上來,偏偏她又躲不開、逃不了!因為無論如何,天,總是會黑的。
一陣又一陣,后背傳來熟悉的刺痛,像根針一樣,輕輕地、卻持久地刺著她。外表的傷可以痊愈,但心病無藥可治,除了忍耐,別無他法。
長久維持著一動不動的站姿,倪靜一邊眺望窗外迷離的夜景,一邊點上一支菸。
煙霧自黑暗中冉冉升起,菸尾的殘焰閃爍、跳躍著微弱的光亮,如風(fēng)中的一支殘燭……
今晚,又是一個不眠夜。
翌日清晨。
“仁和醫(yī)院”坐落于臺北郊外的一片綠地上。四周環(huán)境清幽,鳥語花香,如果僅從外圍看,很容易誤以為是一處療養(yǎng)院。
專人精心修繕過的內(nèi)花園中,一位戴著無框眼鏡、長相斯文的男醫(yī)師推著一輛輪椅,沿著碎石鋪成的小徑緩緩前進。
輪椅上,坐著一位神情呆滯的中年婦女,膚色蠟黃,臉上皺紋滿布,年紀(jì)約有五、六十歲。
花木掩映中,出現(xiàn)一個纖細(xì)苗條的身影,男子抬起頭望見前方熟悉的身影,臉上浮現(xiàn)溫雅的笑容。
“倪大經(jīng)理,總算見到你了!蹦凶邮祜亟兄哽o的名字。他叫章宇,仁和醫(yī)院精神科的主治醫(yī)師。
“要不是我打電話到你公司,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上這里來?”
“我現(xiàn)在不是來了?”
“那還不是為了你母親!闭掠罟室獍г沟乜纯醋谳喴紊系膵D人!澳憔筒荒軄砜纯次覇?”
“你身邊圍著那么多漂亮的小護士,有她們照看你就夠了!蹦哽o淡淡說道,依舊是一副長年處于冷凍狀態(tài)的撲克臉。
“她們怎么比得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?”章宇笑道!澳銓嵲谔珶o情了,去美國這么久,一通電話也不打給我,好歹也報一下平安吧!”
“哦,我忘了!
“你……”章宇不禁氣結(jié)。有這樣的表妹真是三生不幸。
“我來推吧!”
接過章宇手中的輪椅,倪靜和他一起緩緩沿著花圃朝前走。自始至終,輪椅上的婦人對兩人的對話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,完全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中。
“說正經(jīng)的,前天晚上她突然發(fā)作,又哭又鬧,還想跑到醫(yī)院頂樓,幸虧值班的護士發(fā)現(xiàn),給她打了鎮(zhèn)定劑,才好不容易安靜下來……”章宇邊走邊說!拔也滤赡芟肫鹆诉^去的一些事情,所以才會舉止反!
“是嗎?”她終于想起來了?
倪靜微微一震,停下腳步,走到那婦人面前,緩緩蹲下身,與她對視。
察覺到眼前有人,婦人空洞游離的視線總算落到倪靜身上。
一瞬間四目相對,倪靜不禁屏住氣息。但是三秒之后,婦人緩緩將視線移開,眼中仿佛根本沒有她的存在。
倪靜松了一口氣,發(fā)覺掌心已經(jīng)泌出汗水。
她緩緩直起身子,腦中泛起空響……
──阿靜永遠(yuǎn)是媽媽的心肝寶貝……
──我們一家人要永遠(yuǎn)在一起,任何事情都不能把我們分開……
永遠(yuǎn)……
永遠(yuǎn)……
永遠(yuǎn)到底有多遠(yuǎn)……
“慢慢來,不要著急。”章宇安慰她!八吘故悄銒寢專傆幸惶焖龝浧鹉銇淼。”
“就算記起來,又能怎樣?”倪靜低聲道,背部的傷口又傳來隱隱的刺痛。
是的,也許總有一天她會記起來,可記起來又能怎樣?只是讓彼此在清醒的時候更加痛苦罷了。
有些事情根本應(yīng)該遺忘,把它遠(yuǎn)遠(yuǎn)拋諸腦后。
把一切都忘了吧!包括那些愛過的記憶、自己深愛的人及深愛自己的人。過去的一切,讓它就此永遠(yuǎn)埋葬……埋到誰也看不見的夜幕深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