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光宇的舊居終于全部裝修完成了，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，明天來看房子。
工人們依次離開了，我仍一個人待在房子里，這幾乎已成為這些日子來的習(xí)慣。
我住的地方太小，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，連工作臺都沒有，那對我的生活是種考驗，但據(jù)小林說，這已經(jīng)很好了，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幾坪大的房間里。
所以梁光宇這個宅子就成為我活動的地方，我也在這兒思考，想自己的過去、現(xiàn)在與未來。我的傷痕漸漸平復(fù)，這得歸功于我有一個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。
我沿著墻慢慢走，一間間地打開，再一間間地關(guān)起來。
過了今夜，這段日子又將成為過去，也不再有任何牽掛。
奇怪的是，我竟對這屋子產(chǎn)生了感情。
我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著我，扶持著我，也許，這感覺太荒誕了些。
畢竟，曾在這屋子度過一生黃金歲月的梁太太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是了！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給我的這種感覺。
但她畢竟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，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給我庇蔭呢？
我忽然毛骨悚然起來，可是我依舊往上走，打開了閣樓的門。
那些洋娃娃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全都交給了清潔公司送給孤兒院；房間也改裝成儲物室，但不知為何，洋娃娃卻又浮上了眼簾，久久不消失。
我的眼睛整個濕潤了起來。
久久，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，關(guān)上了門。
我想，我是很羨慕，羨慕曾有個跟我同名的少女，被這樣地愛著。
我走下樓，熄了所有的燈。
明天——
所有的工作結(jié)束了，我在東京的任務(wù)也結(jié)束了，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園。
可是，我終究也沒去成上野公園。
半夜里，我被刺耳的電話鈴吵醒，房東太太起身去接聽，然后急急來敲我的門。
我聽了很久才聽懂小林的話。
梁光宇在一個鐘頭前突然心臟病發(fā)，送醫(yī)急救無效，已經(jīng)在15分鐘前過世了。
話筒在我手中掉落，砸在地板上。
怎么會呢？怎么會呢？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在流淚，他不該過世的。
為什么每個愛我的人總是要離開我呢！
我跪倒在地板上，匍匐著，完全爬不起來，我也不想再起來。
小林趕到時，把我拖了起來。
“你不能這樣軟弱，”她嚴(yán)肅地責(zé)備我，“令尊既已去世，你該節(jié)哀順變。”
梁光宇不是我父親，他們?nèi)e了，可是除我之外，他們似乎又懶惰到不想另尋繼承人。
“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兒�！�
他們這樣告訴我，異口同聲。
我無從爭辯，因為我只要一開口，他們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遺愿，不準(zhǔn)我講話。
梁光宇的喪禮很隆重，除了在家中布置了靈堂請人誦經(jīng)外，他生前篤信佛教，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廟宇開吊，我像木偶般，被簇?fù)淼竭@兒，簇?fù)淼侥莾�，向一大群人不斷地致意�?br />
幸運的是我用不著扮演任何表情，我的哀傷是出自真心。
如果給我和梁光宇一點時間，我會和他成為真正的知己。
我們很談得來。
但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們做父女呢！
也許，這是他的“陰謀”，我可以想像到當(dāng)他去世時，必然是在微笑，因為他知道我心地善良，不會讓他的靈前沒有親人答禮。
但我能為他做的，也只有這么多了。
我姓江，不姓梁。
出殯前，來了個十分意外的客人。
沙慕塵。
我以為已經(jīng)忘掉了他，但是他來了。
小林一早匆匆來敲我房間，我以為她在開玩笑。
“有一位臺灣來的沙慕塵先生來看你�！�
我看著她的臉，又茫然又疑惑，這種時候，為什么她也來騙我。
“如果不見他，我替你回了。”
她的確一點也不知情，對不對？不知道那些有風(fēng)有雨有琴聲有玫瑰的日子，不知道我對這個音樂家有過多么深的愛戀。
但，那一切有那么重要嗎？畢竟，所有的事都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
“小林——”我叫住她。
“還有事？”她回過頭。
“不！沒有了�！蔽肄D(zhuǎn)過臉，不讓她看見我眼中的淚，奇怪的是，我仍有淚。
告別式開始后，場中一片肅穆，到處都鑲著、掛著白菊花，一式青灰的色調(diào)，在這多雨的初秋，冷得教人從心底打顫。
人們一波一波的來，又一波一波的去。
梁光宇說得不錯，在這塊土地上，他是一個重要的人物。
但再重要也沒有用，他連葉落歸根的心愿都辦不到。
他活著時，在日本的土地扎根，去時，也得留在這兒。
“老先生不能離開�！惫镜亩孪蛭医忉�，“我們是日本公司，老先生是我們的第一代傳統(tǒng)，他要留下，否則別人會說閑話�！�
所謂說閑話便是歧視。
日本人排外心強，他們好不容易認(rèn)定了梁光宇是日本人，若讓他的遺骨回去，對這些人將是嚴(yán)重的打擊，畢竟，領(lǐng)導(dǎo)者是臺灣人抑或是日本人，有極大的差別。
如果照他們的意思，我也該是日本人咯？沒想到他們還真的這樣要求我。
我這才明白梁光宇當(dāng)時掌握了所有的證據(jù)，卻不敢太逼迫我，原來還有這么一層緣故。
“你必須好好考慮，否則依照本公司的章程，你不歸化國籍，就無法獲得繼承權(quán)，這不論是對公司還是你個人，都是很大的損失�！�
小林一字不漏地把話傳給我。
原來梁光宇這樣重要的人物也會像草木般腐朽！原來堂堂的東地機構(gòu)也有這么大的煩惱。
我應(yīng)該做一個凡人。
凡人的煩惱也是平凡的。
我明白地拒絕了，但他們?nèi)源饝?yīng)給我時間考慮。
這叫做強人所難。
告別式中，慕塵也來參加了，場內(nèi)警衛(wèi)森嚴(yán)，但他能混進(jìn)來，得歸功于他的名氣。
他向接待人員自稱是梁光宇生前的知音，他們當(dāng)然相信，東地機構(gòu)人人知道梁夫人去世前，梁光宇帶著她到各地聽沙慕塵的巡回演奏。
“你要節(jié)哀�！鄙衬綁m大膽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“我會�！蔽移届o地注視著地面，若是看他眼睛，便會不平靜。
“我今晚要見你�！�
“沒空�！蔽蚁Ｍx開，巳經(jīng)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。
“你不見我，我便留在日本不走�！彼目跉夂翢o轉(zhuǎn)圜的余地。
“沙先生，我很忙，請不要打擾我�！蔽野杨^別過去，掙脫他的掌握。
“別想把我趕走，我這回吃了秤砣鐵了心，絕不會那么輕易離開。”
他說完就走，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亂想些什么，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胡思亂想。
梁光宇被葬在青山寺廟的墓園里，這兒不是普通的公墓，里面全是日本的歷代名人。小林告訴我，一個原籍中國的外國人，能被日本人承認(rèn)，并且葬在這兒，是無上的榮耀。
可是我知道梁光宇寧可不要這些榮耀。
但他無法達(dá)成愿望。
我和他只有短短數(shù)月的相處，而我對他的了解，超過那些自稱跟了他一輩子，并且愿意為東地機構(gòu)鞠躬盡瘁的人們。
和尚整日整夜的在梁光宇的宅中誦經(jīng)，這又是中國的習(xí)俗，我不知道梁光宇是不是能得到這些福澤。
但若他活著，他一定受不了，他愛清靜。
我們是一樣的人。
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，為這句話震驚良久。
一只手搭在我肩上，我沒有抬起頭，我知道那是誰。
“地上太涼，你會感冒。”慕塵輕輕地說。
“讓我靜一靜�！�
“你后悔了？其實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親，只是不愿承認(rèn)。”
“走開！”我痛苦地?fù)u著頭，“不要煩我�！�
“你就是這樣的人嗎——做錯一次，一生都錯！”他不放過我，那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，我卻一凜。
“好吧！也許我該走開，你不需要任何人！”那雙手移開了，冰冷的空氣仍舊籠罩在那兒。
一生一世地籠罩在那兒。
我緊緊咬住唇，不！我不能叫他回來。
他屬于別的女人。
不再屬于我。
永不！
雖然我若出聲叫他，他還會再回到我身邊，但我不要殘缺的愛。我不應(yīng)該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殘缺的愛……
我要對抗我的命運……不幸的命運。
我必須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，我成功了，不知過了多久，當(dāng)我再抬起頭來時，已失去了他的蹤影。
他離開了我。
這回，是永遠(yuǎn)。
熱的淚重新盈出，滴在石板上，麻痹的心有一絲悔意，但那悔意很快地被傷痛所代替。
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我，我的父母、未婚夫、情人……我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么。
也許，只有我自己。
可是，我能保證那不也是殘缺的嗎？
“你應(yīng)該接受董事會的建議�！毙×謩窀嫖�。
“只因為這是一個好機會？”
“容許我實話實說，這一生，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機會了�！彼利惖拇笱劬χ校兄尞惖纳裆�，“我相信你一定明白，對嗎？”
“是又怎樣呢？”我嘆了口氣。
“機會只來一次，錯過了，這一生中永不會再來。”她的口氣真像阿唐。
“那又如何？”
“做一個富有的，有權(quán)勢的人沒什么不好。”
“你夠理智�！蔽业卣f。
“如果是我，我會立刻接受�！�
“當(dāng)然，你根本就是日本人�！�
“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對？”
“如果是天生的，當(dāng)然沒有不對，但我是中國人，改變國籍，對我意義重大�！�
“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國籍�！�
“問題是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，我有太多太多不屬于日本的東西�！�
“你的血液、文化與傳統(tǒng)？”
“不止這些，還有思想、思考的方式……”我意興闌珊地說。
“可是這并不困難，來日本這短短的時日，你已經(jīng)會說普通的會話了�！�
“問題是學(xué)說話不難，但開口之前，每句話還都得用中國話思考一遍。”
“你說英文時有這些困難嗎？”
“沒有！我說英文時也同時以英文思考�！�
“你學(xué)了多少年英文？”
“從小學(xué)開始�！�
“你如果肯自現(xiàn)在對日文下功夫，半年之內(nèi)，你必可用日文說話，以日本方式思考�！彼V定地說。
“你這么有把握？”
“對你而言，這不會是難事�！�
“可是你并沒考慮到我愿不愿意！”我叫了起來。
“你愿不愿意？”她逼視我，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，她跟我在一起，還另有任務(wù)，我跟她說的每一句話，她都會向董事會復(fù)述一遍。
我獨處時，又把她問我的話重新問自己一遍。
我很沮喪地發(fā)現(xiàn)，我的回答仍然是“不”！要說這個“不”，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氣。這勇氣，在小林與其他人的心目中，必是非常之愚蠢。
“你知不知道你“不”掉的是什么嗎？”小林生氣地說，“你辜負(fù)了梁老先生對你的期望與托付�！�
“我沒辦法對我做不到的事負(fù)責(zé)。”想起梁光宇，我真的好難過。
“好吧！人各有志，誰也沒法子勉強你——即使老先生的一生心血因此而白費�！�
我不愿意接觸到她憤怒的眼光，在她心目中，我是個愚蠢的白癡，竟放棄只要點頭就可到手的財富，甘心做一個除了幾年工作經(jīng)驗便一無所有的窮人。
“也許董事會得另做決定，但你還來得及改變主意�！彼匀徊豢贤耆T休。
“謝謝你，小林，我希望我們永遠(yuǎn)是朋友�！蔽蚁蛩斐隽耸�。
“我還以為你不愿意跟任何人做朋友�！彼α�。
“為什么？”
“我想沒有一個人了解你，你既不肯接受梁先生的遺產(chǎn)，又不肯讓你所愛的人帶你回去，你到底在找尋什么？”
“你想我在找尋什么？”我佩服她的勇氣，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觸的日本人不一樣，她居然敢把心里所想的當(dāng)面說出口；我們應(yīng)該是朋友，至少，她不虛偽。
“也許只有你自己知道，可是我懷疑你知不知道。”
“知道與不知道有差別嗎？”
“你總不會茫無頭緒的去找你不知道的東西吧？有人會那樣做嗎？”
“也許每個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東西，只不過并不清楚自己在找。”
“我不明白，你說得像個哲學(xué)家�！毙×忠苫蟮剜哉Z，“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東西？”
“你曉得什么叫做頓悟嗎？”我嘆了口氣，“當(dāng)你找到時，你就知道了�！�
“你要繼續(xù)尋找下去嗎？”她問。
我點點頭。
那也許是生命，也許是生活，也許是希望，也許是愛……
也許只是一些殘缺……
但等我找到了，我便會知道那究竟是什么。
“如果你找到了，不管是在何處，都請你告訴我�！�
“我會，我會第一個告訴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