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靜園 第十章

  我坐在車?yán)镄牟辉谘傻乜戳丝幢,十分鐘了,之牧還沒出來。雖然無比羞愧,但我還是支支吾吾把畫的事告訴了他,因?yàn)槲覍?shí)在不能確定自己可以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把那幅畫拿回來。  

  之牧的態(tài)度很另人玩味:“如果你告訴夏單遠(yuǎn)一旦獲得自由你就會回到他身邊,他自然不會難為你!  

  我咬牙橫他一眼:“你在說什么鬼話?你真以為我是那種水性揚(yáng)花的女人么?我還不至于讓方家、劉家為我而蒙羞!”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你為我蒙羞,我在心底里再加上一句。  

  “怎么,還說不得你嗎?這種傻事可是你自己做出來的!彼瓜卵劬λ伎剂艘粫骸澳憧偸怯写蟀褷攤子讓我替你收拾,也罷,就當(dāng)是臨別的禮物,最后再幫你一次。不拖延了,現(xiàn)在就去把問題解決了吧。”  

  于是在臥室里僵持到天亮以后,我們于凌晨時分來到了單遠(yuǎn)的畫室。  

  上車前,之牧抬頭望了望了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:“既然他能用這么下作的事要挾,那么這個時間去騷擾人家的好夢應(yīng)該也不算不道德吧?”說完露出一個慣常的清淺微笑,淡然而略帶嘲諷,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恐懼,這種笑容陪伴了我這么久,我已經(jīng)完全習(xí)慣,可是從此之后真的要看不到了么?我該怎樣去適應(yīng)以后沒有他的日子?他將不再為我煩惱,不再憐惜我的淚水,怎么辦,如果我能再有一次機(jī)會……  

  腕表走到第十三分鐘,門打開了,之牧走出來,手中拿著一卷畫軸。我馬上打開車門,他坐下來后吩咐司機(jī)開車。因?yàn)槭橇璩,路上的車輛非常少,他說:“開快點(diǎn),先送太太回家,我還要去公司。”  

  我看了他一眼,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:“你不回家么?你昨晚都沒睡!  

  之牧哼了一聲,沒有回答。  

  我囁嚅著又問:“他肯給你?”說實(shí)話我很好奇他用什么樣的手段從單遠(yuǎn)手里把畫拿回來。  

  他的眼睛像黑色的水晶散發(fā)著冰冷的寒意:“對付這種人我自有法子……倒是你以后要小心些……”  

  他停了下來,似乎覺得沒必要再對我說這種話,我捏緊拳頭,心中砰砰亂跳,他還是關(guān)心我的,如果我主動向他示好,會不會被拒絕?今天他就要訂機(jī)票離開了,我們下次相見將會是在律師面前,天哪,我怎么能忍受這個?自尊難道比丈夫更重要?  

  之牧不再理我,撐肘托腮望著窗外,車內(nèi)一片死寂?粗潇o自恃的側(cè)臉,我知道我必須說點(diǎn)什么讓他了解我的心意--如果我不想失去這張讓我依戀的容顏的話。  

  “之牧……”我輕輕喚他,然后握住他放在身側(cè)的一只手。  

  他馬上觸電似的把手縮回去,好像我是一種不知名的病毒,我的心中一陣徨然,他這種舉動無疑是給我潑了一桶冰水。但是我得堅(jiān)強(qiáng),我繼續(xù)開口:“你看,事情既然都已經(jīng)過去了,我們是不是也別鬧了……”  

  他轉(zhuǎn)頭淡漠地望著我,他的眼神讓我的勇氣又溜走了一半:“我知道我昨天說錯話了……但是你一向都很能原諒我的,不是嗎?”  

  他很不耐煩,眼里一片防備:“你以為現(xiàn)在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嗎?你到底想說什么?”  

  我鼓起勇氣再次抓住他的手:“我不要……”還沒說完,我就聽見汽車輪胎發(fā)出尖銳的噪音,然后是司機(jī)的詛咒:“該死的,他想干什么?”我來不及有任何思想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車子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,簡直像是在公路上跳舞,我尖叫著想要抓緊某樣?xùn)|西,馬上有人把我緊緊抱住,用胸膛不讓我受到震蕩,劇烈撞擊過后,一切平息下來,我發(fā)覺整個人都在之牧的懷里。  

  我們毫無間隙地壓在一起,他一邊緊緊把我摟住一邊面色蒼白地喘息著,過了一會才問:“你有沒有事?”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,只覺得思維一片混沌,胸脯也因?yàn)樽矒舳鴦×业靥弁粗,但還是搖了搖頭。他把頸子貼過來,仔細(xì)檢查了一下我的手腳,又問我頭暈不暈,會不會想吐。我再次搖頭,掙扎著問:“你呢?你還好么?”  

  他有些虛弱地回應(yīng)我:“我沒事!钡撬哪樕椎孟駨埣,手也像冰一樣涼。  

  駕駛位的司機(jī)發(fā)出一聲呻吟,我們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,之牧和我馬上下車查看他的情況。我們是為了避開一臺逆行的摩托車才撞上安全帶的,車頭已經(jīng)完全損毀,幸虧司機(jī)位有安全氣囊彈出來……我一陣心驚,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  

  望向跌在幾米以外的摩托車和蜷伏在地上的騎士,那熟悉的身形像個炸彈似的在我腦中爆開,剎那間我暈眩得有些站不穩(wěn)--單遠(yuǎn),竟然是單遠(yuǎn),他騎著摩托車用自殺的形式撞向我們。我忍受著身上的疼痛,跌跌撞撞地小步跑過去。  

  我在他身旁跪下來,喉嚨里一片干澀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  

  單遠(yuǎn)臉上的鮮血和汗水交織在一起,身體也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著,但是他竟然還能清醒地對著我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:“那個混蛋竟然又威脅我……我這次寧愿和他同歸于盡。”  

  我覺得全身發(fā)冷:“你瘋了么?你這種行為只能要了自己的命!  

  “可是,我的心……在最燦爛的時候早已死去了!彼氖痔Я艘幌拢袷窍胍獡嵘衔业哪,但終于還是垂了下去,他慢慢合上眼。  

 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,看著他身下淌出的大灘鮮血把干燥的地面染紅,恐懼變成一只手抓緊我的心臟。之牧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,一言不發(fā)地從我脖子上把圍巾扯下來,然后蹲下身子為他緊緊扎上止血,過了一會,救護(hù)車呼嘯而至,我在懵懵懂懂的狀態(tài)下來到了醫(yī)院。  

  我眼睜睜看著昏迷不醒的單遠(yuǎn)和司機(jī)被推進(jìn)手術(shù)室,心中有些惶恐不安,待會兒我們該怎么跟警察解釋這件事?之牧,之牧在哪里?我不要再跟他斗氣,我很害怕,必須在他鎮(zhèn)定的懷里靠一靠,讓他那稍低溫度的手把我的手握緊,現(xiàn)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,這個世上只有他才是我能依賴的對象,只有他能讓我覺得自己是堅(jiān)強(qiáng)的,之牧……我像一只怕冷的動物尋找火源一樣急切地轉(zhuǎn)身尋找他,他正靠在墻上張大眼睛望著我,眼神里充滿著疲倦。  

  “之牧!蔽逸p輕叫他,往他站立的方向伸出手,他的臉色為什么那么慘白?沒有一絲血色,慘白得另人害怕,是不是因?yàn)獒t(yī)院走廊的日光燈管的緣故?為什么不用暖色一點(diǎn)的燈光?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對,不塌實(shí)的感覺更加重了,我像發(fā)夢似的又叫了一聲。  

  之牧慢慢把手抬起來,張嘴似乎想說什么,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咳了一聲,然后他的身體順著墻壁慢慢滑下。  

  突然之間我覺得時常做的那個可怕的夢又來了,我再次掉下無止境的黑暗深淵,沒有盡頭,只是永無休止的墜落,而這次甚至沒有人把我從噩夢里救出來。我說不出話,移不開步子,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,唯一能聽到的是胸腔里的心發(fā)出轟隆隆的心跳聲,然后是清脆的碎裂聲,一種措手不及的劇痛直直地插入我的心中?只抛兂梢魂囷Z風(fēng)從身邊毫不留情地刮過,我全身顫栗,呼吸緊窒,生命里最依戀、最強(qiáng)壯的人竟然在我面前倒下,這簡直比痛楚更加殘酷。我頭昏得很厲害,我想我是要死了,一個人的心若碎了還怎么能活下去?那一剎那我清楚明白,如果他死了,我是肯定活不成了。  

  急救室的燈再次亮了,很多人也趕來了,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一絲人氣,冷得像是在冰窖里。有人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,我看了一會才認(rèn)出是靜儀。  

  “姐夫福大命大,肯定會長命百歲,化險為夷的!  

  我定定地看著她,從來不知道靜儀有一天說話會這樣討我的歡心。  

  “是啊,為董事長主刀的醫(yī)生是本市最著名的外科大夫,您可以放心!边@次是張熹,我想我要記得提醒之牧給他加薪。  

  時間變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,一秒一秒,一分一分地凌遲著我的心,瑛姑一夜白頭原來是有道理的。中途張熹買來了飲料和食物,我勉強(qiáng)喝了一口又吐出來:“太難吃了!膘o儀抱歉地望了張熹一眼,我知道自己不對,但是已經(jīng)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。在我以為已經(jīng)等到天荒地老的剎那,手術(shù)燈終于熄滅了,醫(yī)生走出來。  

  “哪位是病人家屬?”  

  我馬上站起,又哎喲一聲跌坐下去,原來腿早已麻掉,靜儀連忙扶起我。  

  “病人內(nèi)出血,肺部出現(xiàn)血胸,脾臟破裂,我們已經(jīng)摘除了他的脾臟。因?yàn)榇蟪鲅,而且病人本身對麻醉有輕微過敏,所以手術(shù)中一度有心跳停止的情況……你應(yīng)該告訴我們!彼(zé)備的望著我。  

  之牧對麻醉過敏?我不知道,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,我不了解他的一切:“那……”開口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嗓音竟然完全嘶啞。  

  “你要有心里準(zhǔn)備!彼粠П砬榈赝。  

  準(zhǔn)備?什么準(zhǔn)備?我的思維一片空白,智商降到零,完全聽不明白醫(yī)生的意思。醫(yī)生走了,有個小護(hù)士過來拿張紙讓我簽字。我怔怔地望著那張紙,每個字都認(rèn)識,但是合攏在一起就不能理解。努力眨了眨眼睛,我看到上面寫著‘病危通知單’。  

  我尖叫一聲歇斯底里地把那張紙往地上扔,它飄飄忽忽地不肯著地,就像我的心一樣。護(hù)士驚恐地退了一步,靜儀馬上按住我說:“我來簽吧。”  

  我想我當(dāng)時的樣子一定很恐怖,因?yàn)樽o(hù)士建議:“最好為她注射鎮(zhèn)靜劑。”  

  我深深吸了口氣,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,把頭埋到膝蓋上:“我沒事,真的……很快就好!蔽冶仨毨潇o,必須鎮(zhèn)定!我不能讓恐懼擊倒,也不能哭,因?yàn)闇I水不能解決問題。現(xiàn)在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--當(dāng)然只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,等之牧醒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,到時候我可以躲到他懷里哭個痛快,但在這之前我必須獨(dú)自堅(jiān)強(qiáng)。  

  “大姐,你得去休息,這十幾個鐘頭你繃得太緊了!  

  原來手術(shù)動了十幾個鐘頭,我到底有多久沒有合過眼睛了?可我一點(diǎn)都不覺得累--他,正在生死邊緣游走,我怎能有資格說累?自認(rèn)識他以來,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、保護(hù)我,現(xiàn)在該輪到我了。我站起來換上消毒衣走進(jìn)病房。  

  之牧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,臉上的顏色和枕頭一個樣,烏黑的頭發(fā)零亂散開,薄嘴唇青白得沒有一絲生氣。他的鼻子與嘴里都插了管線,通向一臺臺跳躍起伏的儀器。我緩緩走過去,護(hù)士看我一眼:“是病人家屬么?”  

  我點(diǎn)頭。  

  “他現(xiàn)在昏迷,不過你可以握握他的手,或許他能感覺到你。”  

  我坐下來,拉住他的手,只覺得一陣冰冷,我開始哭起來: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,求你發(fā)發(fā)慈悲不要離開我……”  

  死守在之牧旁邊一日一夜后,筋疲力竭的我終于被拖去打了鎮(zhèn)靜劑,他們把我安置在隔壁病房里;杷瞬恢嗑眯褋頃r,靜儀焦急地候在一邊,看到我睜開眼睛,她松了口氣。  

  我一邊低下頭找鞋子一邊問:“之牧還好吧?”  

  “姐夫沒事,昨晚醒了一會,醫(yī)生已經(jīng)把呼吸管摘下來了!  

  我覺得有些頭昏腦漲,于是到洗手間去洗把臉,看到鏡子里的人不禁嚇了一跳,慘白憔悴、篷頭散發(fā),丑得像個鬼,原來我竟是這種德行?我連忙拿起臺上的梳子狠狠梳理頭發(fā),之牧一向喜歡我漂漂亮亮的,我不要嚇到他。  

  “雖然已經(jīng)脫離危險,但情況還是不太好,姐夫?qū)β樗幏磻?yīng)重,昨天吐得很厲害,神志也不太清醒,醫(yī)生說等麻藥完全醒了會更麻煩。大姐,現(xiàn)在這種時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,千萬別……”  

  我的手忽然一顫,梳子上一大片黑云,我掉頭發(fā)了。  

  “你那時候……也是像這樣掉頭發(fā)的么?”  

  靜儀跟著我進(jìn)來,看到梳子上、洗手盆里密密麻麻的落發(fā)呆住,然后眼淚洶涌流出。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發(fā)綁起來,拍拍她的手:“傻丫頭,哭什么,最痛的是你姐夫,他都沒哭呢!比缓笪彝庾撸o儀忽然在身后顫聲問:“大姐……你其實(shí)很愛姐夫吧?”  

  我停頓一下:“是!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,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么多!蔽沂翘斓紫伦畲赖娜耍吡嗽S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,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(guān)頭才能察覺,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,我現(xiàn)在是自作自受了,不管多大的苦,多深的痛,多么濃烈的悔恨,我都必須咬牙吞下。  

 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里,原以為他還在昏睡,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。特護(hù)喂他吃了一點(diǎn)蘋果泥,但是他又吐出來,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。特護(hù)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污濁,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,可力不從心。  

  我嘆了口氣,知道為什么,之牧一向有潔癖,家里的床單兩天就要換,衣物穿一次要清洗,他連岳父布菜都不肯賞臉--這樣的人怎么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布,哪怕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,他依然反感得厲害,這個乖僻的男人啊。  

  “我來吧!蔽易哌^去,接過護(hù)士手中的毛巾,用最近的距離俯下身子貼近到他耳邊,輕輕說:“之牧,是我,靜言。”  

  他側(cè)了側(cè)頭,眼睛有些遲鈍地轉(zhuǎn)向我,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,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。我的眼淚猛然涌入眼眶里,幾時見到過這么狼狽無助的劉之牧?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。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,他認(rèn)不認(rèn)得我?即使認(rèn)得,他還愿不愿意讓我陪伴?但是聽到我的聲音,他似乎舒了口氣,不再掙扎,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裸的身體,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,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。還好,他還肯給我一個機(jī)會,哪怕只是這一瞬間。  

  之牧終于完全清醒過來,礙于他的體質(zhì),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,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(dāng)謹(jǐn)慎,他痛得時常痙攣。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,不眠不休地照顧,為他梳理頭發(fā)、擦拭身體、伺候他的大小便,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里,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,他痛苦扭曲的面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。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,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脫,心里還有少少欣慰,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,讓他依賴我。那些日子里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,我即是他他即是我,他痛我會跟著痛,他舒坦我便放松,如此的生死與共,不離不棄,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,只是單純地守著他。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:你濃我濃,忒煞情多……你泥中有我,我泥中有泥,呵,原來就是這么回事。  

  咬我過后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扎的頸邊,我笑笑:“如果你從此養(yǎng)成習(xí)慣,或許會被送進(jìn)科學(xué)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后代。”  

  他轉(zhuǎn)過頭不理我,自從他清醒后幾乎不與我說話,也沒有什么好臉色對我。患難見真情,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面前已經(jīng)無足重輕,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,就這么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,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(jīng)說過的話--更或者他并沒有打算收回?我也不著急,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,只要他能好起來,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,無論他做什么我都不介意。  

  直到有一天……  

  那天從醫(yī)生辦公室出來,我以為之牧睡著,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。門是闔著的,我輕輕扭動門柄,打開一條縫,特護(hù)不在,只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。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心情,我停下了腳步。  

  “靜儀,你年紀(jì)也已經(jīng)不小,怎么還不打算成家?”  

  “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?”靜儀反問。  

  “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!  

  “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里有一種鳥,一生都在飛翔,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。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,一生只有一次!  

  之牧沉默半晌:“沒聽說過,我在國外長大,中國神話故事聽得少!  

  “姐夫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四兩撥千斤……”靜儀輕輕一笑,笑容中蘊(yùn)有無限風(fēng)華:“不過姐夫也和我是同一種人吧?”  

  “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一輩子里可以愛兩次甚至更多,但另外有一種人一生只會有一次真正的情感,做這種人其實(shí)很吃虧。我年紀(jì)已經(jīng)大了,要改只怕不太容易,倒是你不如放棄看看其他,或許有更美好的東西也說不定。”他打了個哈欠。  

  靜儀幽幽嘆口氣:“如果有人家世、樣貌、學(xué)歷、智慧皆為中等而且性格和藹,還請姐夫代為留意!  

  “呵,條件如此之高,難怪嫁不出去!敝涟蜒劬﹂]上,聲音也漸漸低下去,終不可聞,似乎是睡著了,他這段日子里體力不支,昏睡的時間遠(yuǎn)比清醒的時候多。靜儀站起身來,為他掩好被子。  

 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靜儀的面容,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熟睡的之牧,長長的睫毛不停抖動像只小蛾在撲扇著翅膀,良久,她用一種幾乎是豁出去的口氣輕輕說道:“之牧,容我任性一次好不好?”然后我看著她慢慢伏下身子在之牧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,動作笨拙而慌張,可以想見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。當(dāng)她的唇落下去的時候,我的指甲掐進(jìn)肉里,我甚至考慮是不是要一腳把門踢開破口大罵,或是一把扯住她的頭發(fā)把她拖出病房,但是我什么都沒做,她臉上那種義無返顧的表情震撼了我,怒火忽然化做酸楚,如果靜儀還有重新選擇的余地,她不會這么做,可是愛情豈能由人選擇?我有些作賊心虛地閃到走廊的柱子后面,直到看著靜儀離開才慢慢走進(jìn)病房。  

  之牧正躺在床上睡著,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加不見血色,嘴唇慘淡無光,面頰也瘦削得凹陷下去,我理了理他的頭發(fā)在旁邊坐下,把臉頰熨貼在他的手上,不知何時淚水已經(jīng)爬了滿臉,然后沁入到他手中。他為我落到現(xiàn)在這般凄慘的模樣,一切都是我害的。之牧也是個傻子,他竟然苯到愛上我,如果當(dāng)年他選的是靜儀會幸福很多吧?但他和靜儀一樣對自己的情感無能為力。  

  之牧微微動了一下,我連忙把淚水在被單上擦干,抬起頭;“你醒了?”幫他從床上半坐起身。  

  他看了我一眼,有些不耐煩地把手抽出來,他的眼睛烏黑精亮,一點(diǎn)也沒有昏睡過后的混沌,而且我注意到他不著痕跡地抬起手背往唇邊擦了一下。我有些懷疑,他剛剛是真的睡著,還是故意裝糊涂?我心里有數(shù),但是沒有細(xì)究,有些事情原本不必細(xì)究。  

  “我……剛剛?cè)チ酸t(yī)生那里,他說你復(fù)原情況不錯……”我隨便找了個話題。  

  他的回答是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的景色。我突然很沮喪,在床邊半跪下去,把頭埋進(jìn)棉被里。我的鼻子里滿是酸意,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抽噎起來:“對不起……我把你害成這樣,你一定很生氣……可是我知道錯了,你也不肯再原諒我嗎?”  

  “你知道我有時候又苯又固執(zhí),一直都在為了莫名其妙的驕傲而大錯特錯,我甚至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……但是不管你還要不要聽我都要告訴你,之牧,我真的很愛你……很久以前就開始愛你了,可是我太苯,竟然一直都不知道,你一定要相信我。我和夏單遠(yuǎn),就像你說的,即使沒有你,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分開……只是當(dāng)時我氣壞了,我覺得你什么事都瞞著我……”我從床邊爬起來,試著想收起眼淚,但是不成功,終于號啕大哭:“我不要離婚,不要……你別拋下我一個人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但是決不能沒有你。如果你已經(jīng)不愛我,我沒話說,但我們既然還在相愛,你為什么不能再給我一次機(jī)會?”什么見鬼的自尊驕傲我統(tǒng)統(tǒng)都不管了,只要能和他永遠(yuǎn)在一起,哪怕是去地獄也甘心,我抽搐得厲害,以至不能正常呼吸,全身開始發(fā)抖。  

  之牧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發(fā)瘋,既不安慰也不勸阻,過了一會,他淡淡地說:“是嗎?那真遺憾,我們像兩列同時出發(fā)的火車,可是方向不同。”  

  看著他的神情,我覺得絕望而委屈,心痛得像是有人戳了一刀再淋上鹽巴:“如果你一定要離婚,我就死給你看!”說完之后,突然覺得這種臺詞很熟悉,電視連續(xù)劇里每天都有人在重復(fù),當(dāng)時笑得前仰后俯,可是原來她們的心情和我一樣。  

  他被我戲劇性的話逗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:“得了,得了,被外人看到還以為我這么神勇,臥病在床還能打老婆。”這是他醒來后和我說過的唯一一句玩笑話,雖然很丟臉,我依然抹干眼淚去抓他的手:“之牧……”  

  他不耐煩地把身子往后靠,疲倦地閉上眼睛:“讓我睡一下,累死了!  

  我不敢再說什么,垂頭喪氣地擦拭著未干的眼淚退到一邊。過了一會,閉眼躺著的之牧動了動嘴唇,輕輕說出一句話讓我含著淚水笑起來。  

  “蠢!要離早離了,還等得到今天?”  

  我歡笑一聲撲到他旁邊,把他圈進(jìn)懷里,一邊笑著一邊流淚,把他整張臉吻了個遍,他皺著眉頭承受,雖然沒有睜開眼睛,但是唇邊終于彎起了一個弧度。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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