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軒去后,連府的氣氛就陷入沉悶中,景琛是因為翌軒來去匆匆,無法好好相聚而略感惆悵,加上翌軒的到訪勾起了他自己深藏心中的一段青衫往事,心情不免郁悶。
但是最奇怪的卻是潔霓了,翌軒臨行的那天,一大早她就上了玲瓏閣,獨自倚坐在窗前,玲瓏閣是連府最高的建筑,樓高三層,臨著大運河而建,臨河的一面設(shè)有精巧絕倫的雕花朱欄,憑欄而坐,運河上往來如梭的船只畫舫可以看得清清楚楚,但是河岸或船上卻無法看清閣樓內(nèi)部,因為在欄桿外側(cè)垂著重重湘簾,內(nèi)暗外明,自然是由內(nèi)往外看清楚,而外面卻看不清閣樓里了?墒菨嵞迏s吩咐卷起湘簾,一個人憑欄獨坐,不時抬眼眺望河面,似乎在等著某一艘特定的船只。
“小姐,一大早怎么就坐到風(fēng)口處去了,”春纖不見潔霓,一路找到了閣樓上,詫異地問!半m說是四、五月天了,可是早上風(fēng)一吹也還是冷得很,你也該保養(yǎng)保養(yǎng)自己的身子,這么凈吹風(fēng),回頭又該鬧頭疼了!
“嗯。”潔霓口中漫應(yīng)了一聲,身子卻是動也不動,清澈的目光依然遠眺著河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、畫舫,整個人都心不在焉。
“小姐,今天這么好興致,賞起河船來了,平常你不是總嫌太吵鬧嗎?”春纖覺得潔霓今天很古怪,于是搭著話試探性地問她:“文相公的官船據(jù)說也從河道走,不知道會不會經(jīng)過咱們家前面?”
“一定會的,我早就打聽——”潔霓說了半句,陡然打住,俏臉緋紅,嬌嗔著說:“你這丫頭壞死了,不做你的事去,在這里紅口白牙胡問些什么!”
春纖忍不住笑!拔也]問什么呀,比不得哪個人又去打聽了航行路線、又是一大早巴巴兒的守在閣樓上,就等著送人家一程,可惜那被送的人多半蒙在鼓里,不知道有人在這里含情脈脈的‘望盡千帆’呢!”
“春纖!你滿嘴胡說些什么!我哪有在等什么?”潔霓脹紅了臉!斑@里是我家,我愛坐哪就坐哪兒,難道還規(guī)定了不許我一早坐在這兒嗎?”
“好好好,這兒是你家,你是大小姐,愛做什么就什么,我不過是小小侍婢,哪兒管得著你呢?”
“去倒杯茶過來!”潔霓想支開春纖!吧僭谶@里討人厭了!
“哦?嫌我討厭了?”春纖抿著嘴兒一笑,突然手指著窗下的河道說:“哪!你不討厭的人來了,那不是艘大官船嗎?咦!真的是文相公的官船哩。”
“。≡谀睦?”潔霓忙站起來,伏在欄桿上一下張望,可是看了半天,別說官船了,連艘大型畫舫也沒有,全是中小型的渡舟,潔霓轉(zhuǎn)過臉來看著春纖!澳挠惺裁垂俅俊
“嘻嘻,想是我眼花看錯了,”春纖嘻皮笑臉地說!霸僬f你不是沒在等嗎?那么有官船經(jīng)過或沒官船經(jīng)過,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”
“春纖!你、你這丫頭愈大愈沒規(guī)矩,”潔霓又是氣又是惱,又不知拿春纖怎么才好,隔了一會兒才說:“好吧,我說就是了,我是在等文翌軒的那艘官船經(jīng)過,不過不是你想得那樣。”“我想得那樣是什么樣呀?小姐,”春纖繼續(xù)打趣著說。“其實我根本什么都沒想,你以為我在想什么呢?”
“油嘴滑舌、討人嫌的鬼丫頭!”潔霓罵了一句!昂冒!既然你什么都沒想,那好得很,過來!你就站在欄桿前頭看著,那艘官船一出現(xiàn)就立刻叫我。”
這等于是罰站了,春纖皺眉吐舌,苦著臉說:“小姐,饒了我吧!好歹賞我張小竹凳略坐一坐,腳酸極了呢!”
“原來你也知道厲害了?”潔霓搖著頭說!爸徊贿^讓你站一會兒,等我下樓拿個東西上來,再讓你坐下,好好盯著河道,要是錯過了官船,我就唯你是問!”說完,潔霓已經(jīng)翩然下樓去了。
春纖望著潔霓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,心底納悶透了!罢娓悴欢,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?說是對文相公有情吧?卻總不給人家好臉色,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;說是對他無意呢?她這兩天這么神思不屬,今天又這么一大早跑到這兒來等文相公的官船經(jīng)過,卻又是為了什么?唉呀!這可是怎么回事?我都弄不清楚了呢!”
一陣微微的香風(fēng)夾著細細碎碎的環(huán)佩叮咚聲響,才剛傳到春纖的身邊,潔霓那清冷冷的一口吳儂軟語就飄了進來!拔乙蛔撸阋粋人嘰哩咕嚕的在叨念些什么?”潔霓從一席繡幃后方露出半張臉,帶著俏皮的笑容說!霸趺礃樱磕撬夜俅(jīng)過了沒有?”
“呃,還沒有呢,”春纖猶在猜不透潔霓的心思,便也不敢隨便打趣她了。“怕是不會這么快,那么大的官船只能泊在外城的大碼頭,今天風(fēng)又不大,從那兒到咱們家只怕要一、兩個時辰的水程!
“嗯,既然這樣,那你快來幫我!”
春纖趕過來,才發(fā)現(xiàn)潔霓拖著一只極大的藍布包袱。“小姐,這是什么玩意兒?這么大一包!彪m然是很大的一個包袱,但卻很輕,春纖一個人也拿得動了。
“當(dāng)心!當(dāng)心!別碰壞了。”潔霓很小心地叮嚀著,幫著春纖將大包袱挪到了玲瓏閣的小花廳,包袱太大,只能擱在地上。
“春纖,你一定沒見過這么好玩的玩意兒?”潔霓很興奮地說。“這是我花了十五貫錢,特別要人訂制的,還吩咐他們?nèi)找冠s工,才能趕上在今天交貨。”
“什么呀?十五貫錢?”春纖叫了一聲,扳著指頭兒數(shù)起賬來了!耙回炇且磺уX,可以買五石上好白米,你卻花十五貫買只風(fēng)箏?”
“你懂什么!這只風(fēng)箏可不是一般的風(fēng)箏,”潔霓招著手兒說!澳氵^來看看就知道它值不值十五貫了!
“這、哇!這么大的人形風(fēng)箏!”春纖又驚訝又不解。“足足比真人遠大上兩倍呢!”
“所以才值十五貫嘍,而且這一個風(fēng)箏的材質(zhì)不同,是用不透風(fēng)的實地絹紗扎出來的,又輕又密,放起來又輕巧!
“可是這會子早過了清明節(jié),要這么個大風(fēng)箏做什么呢?”
“你先別問這么多,一會兒就知道了,”潔霓已經(jīng)將風(fēng)箏平攤在地上,這個人形風(fēng)箏是個宮妝美人,衣飾非常華麗,但卻沒有畫臉!叭臀夷媚泻凸P過來,我自己來畫臉!
春纖不敢多問,依言取了白銅墨盒和一管紫毫細筆過來,潔霓拿起筆蘸了蘸墨汁,就在人形風(fēng)箏上畫了起來,春纖在旁邊看著看著,突然捧著肚子大笑起來!肮贝豪w笑得眼角泛出淚水,雙手按在肚子上!鞍选业亩亲、都笑疼了,哎、哈哈哈……”
原來潔霓竟然在風(fēng)箏上畫了吐舌擠眉扮鬼臉的美人,模樣有三分神似她自己,而美人手拿著一宮扇上則寫著一首打油詩:
文生輕狂又無賴,
翌時相見無人睬,
軒昂器宇只在外,
可恨行徑真該罵,
惡形惡狀大禍害。
整首詩做得并不好,嚴(yán)格來說根本就是首歪詩,不過潔霓本不擅長做詩,加上她的用意只是在將每一句詩的第一字湊起來,成為一句她真正想說的話,那就是“文翌軒可惡”,這一點機關(guān),春纖當(dāng)然看出來了,所以直抱著肚子笑個不停。
“別凈是在那兒笑呀,春纖,你也過來幫點忙嘛!”潔霓跺一腳!翱烊タ纯,那艘船來了沒?”
“是,我這就去看,”春纖攀在欄桿上眺望,半個身子幾乎都挪到窗外去了,忽然她興奮地大叫了起來:“小姐、小姐,我看見了,那不就是文相公的官船嗎?船頭上好大的一個旗幟哩!”
“真的?”潔霓也湊過來看了看,才拉著春纖說:“快!快來幫我,咱們爬到房沿上,趕著將風(fēng)箏放上去!
春纖的性格也是好玩的,早在看見那個逗趣的風(fēng)箏時,就已經(jīng)童心大起,一聽潔霓這么說,忙不迭地就走過來拿起那只美人風(fēng)箏!靶〗,咱們從窗外的檐廊下爬上去,又便捷又安全!毙r候潔霓帶著春纖一塊兒玩,常常沿著這條秘密通道,爬到房頂上去。
“好,就這么著,咱們快上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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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初夏時節(jié)的大運河,是一年中風(fēng)光最佳的時節(jié),碧水澄澈、波光粼粼,河面上充斥著南來北往的畫舫官船,江帆片片、桅檣林立,入眼盡是目不暇給、五彩繽紛的美景。
不過此時此刻的文翌軒,卻沒有心思游賞江南水鄉(xiāng)旖旎風(fēng)光,他的目光眺望著岸邊,神思卻已飛到揚州城的一個人身上,翌軒的腦海中清清楚楚的浮現(xiàn)起一個娉娉婷婷的俏麗身影,但是說清楚,卻又仿佛只是個極淡極淡的影子而已,窄袖輕羅、纖纖素手,雪白的皓腕上微露出一只白玉嵌金手釧,顧盼流轉(zhuǎn)的雙瞳,還有那柔亮的云髻,髻上簪著鑲有珍珠的雙鳳金步搖,無一不是深深地刻印在腦海中。
但只有那一張宜喜宜嗔的俏臉,在記憶中仿佛籠了一層紗般,也許就是太艷麗不可方物,令人驚才絕艷,反而無法細細記住眉眼口鼻,只記得她云環(huán)霧鬢,風(fēng)姿綽約如九重天上的出塵仙子。
“少爺!少爺!”侍書的呼喚聲,打破了翌軒的甜蜜沉思!昂用嫔铣隽思缕媸聝毫四!”
“哦?什么新鮮事值得你大驚小怪?”翌軒問完這句話才發(fā)現(xiàn),不只是侍書一個人大驚小怪,事實上一干水手、隨從和副將都擠到甲板上,抬頭看著天空,并且伸出手向上指指點點,更奇的是不但他自己的官船如此,此刻所有運河河面上的船只幾乎都停了下來,所有的船夫、水手們,也都仰面看著這一樁“奇事”。
“少爺,您看天上好一只大風(fēng)箏!”侍書伸手指給翌軒看!斑是個美人呢!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風(fēng)箏,真虧它怎么放上去的?”
“是她!”翌軒仰頭一看,心上重重一跳,那風(fēng)箏上的美人,就宛如從他的追憶中飛了出來一般!罢娴氖撬
“你在說什么?少爺?”
“沒什么,這只風(fēng)箏是什么時候出現(xiàn)的?”
“剛剛船一繞過一彎曲道,就突然看見了,是一個在桅檣上的水手先發(fā)現(xiàn)的,他開口一叫,全部的人都擠了上來,大家都說沒見過這么精巧的風(fēng)箏,可是這美人居然一點也不端莊,反而吐舌擠眉的做鬼臉兒,也是天下奇聞!
“天下奇聞?我看倒是挺合她的本性,她原也不是那種佯嬌詐羞的俗脂庸粉,”翌軒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!爸粵]想到她的行事居然如此驚世駭俗,我以前可真是小看她了!
“聽少爺這么說,好像認(rèn)得這位美人似的?”
“嗯,不但我認(rèn)得這個美人,就連你和她也有過幾面之緣,”翌軒凝視著飛舞在藍天上的風(fēng)箏,邊對侍書說!澳阍僬J(rèn)仔細些,她本人比這風(fēng)箏上的圖形更美上百倍!
“!我想到了,難不成是連家大小姐,連景琛少爺?shù)拿妹?”侍書驚呼出聲!翱墒、她、她為什么放這只大風(fēng)箏,有什么用意呢?”
“人家的用意已經(jīng)寫得明明白白了,你看那首詩,不就明白了!
侍書抬著眼,仔細地讀了一遍,可是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!吧贍,這行字詩不成詩,帖不成帖,究竟是什么意思?侍書不明白。”
“哈哈哈!她寫這首打油詩是專為來罵我的,”翌軒爽朗地笑了起來。“你不用管詩句的意思,只將每一行的第一個字念一遍就明白了!
侍書依言念了起來。“文、翌、軒、可、惡,”這時他完全明白了。“!少爺,連家姑娘在罵你呢!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翌軒更加笑得前俯后仰,樂不可支!拔以缇拖氲剿粫p易罷手,一定會想出些什么花招,幸虧我臨離揚州城時,也為她留下了一件小小禮物,想來她很快就會收到了!
“什么?少爺,你離城前也作了什么手腳?”侍書好奇心大起,圓睜著雙眼追問!昂蒙贍,好主子,快告訴我嘛!”
“其實也沒做什么,我只不過送了她一份小小的禮物而已。”翌軒說完,就下到船艙中自己的房間里去了,丟下莫名其妙的侍書,和一大船仍在為那只奇特的美人風(fēng)箏議論紛紛的水手們,自顧自地睡起覺來了。
不過這場紛擾并沒有維持多久,因為一等文翌軒的官船經(jīng)過了連家大宅,估量著船上的人已經(jīng)見不到風(fēng)箏正面時,潔霓就立刻收了風(fēng)箏,至于文翌軒的那份神秘禮物,卻一直到官船出了揚州城之后的第二天,才有人送到連府,交到了春纖的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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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才吃過午飯,春纖掀起湘簾,捧著一只錦盒走進了潔霓的繡房。
“小姐,有人給你送禮來了!
“禮物?可怪了,又不是節(jié)、也不是我的生日,”潔霓納悶地問著!笆裁慈藭谶@時候送我禮呢?”
“管他哩!有人送禮總是好事,”春纖笑著將手中的一只錦盒放在紫檀妝臺上!翱觳饋砜纯窗,說不定是咱們未過門的姑爺——應(yīng)少爺,特地為小姐送來的呢!”
一聽見“應(yīng)少爺”三個字,潔霓的臉上陡然色變,心頭一陣不自在,伸手將錦盒一推。“我不要看了,應(yīng)家送來的禮左右不過是些胭脂花粉、繡線衣料,沒什么看頭!”
“別這么說嘛,小姐,”春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,陪著笑臉說。“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,再說來人也不是應(yīng)府的家人,我也是胡猜的,說不定這根本不是應(yīng)少爺送來的呢!”
潔霓只是坐著不動,臉上含憂帶愁,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,好半天才說:“你拆開看吧。”“小姐,應(yīng)家的瑋桓少爺人品很不錯,文質(zhì)彬彬、一表人才,家世和咱們也相當(dāng),和你又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,自小感情也不錯,為什么一提起他來,你總是這么心事重重的呢?”
“我的心事你怎么會明白?”潔霓長嘆了一聲。“瑋桓人是不錯,可是我從小當(dāng)他只是個哥哥,他一直都是那么少年老成,循規(guī)蹈矩,和我的性格相隔十萬八千里,我、我壓根兒就不想嫁給他!
“既然是這樣,小姐在議親的時候,就該和少爺及老夫人說明白,”春纖倒抽了一口氣,皺著眉說!叭缃裼H事都已經(jīng)訂下了,要想悔婚……那可就……”
“別再說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,當(dāng)初訂這門婚事的時候,我和娘都在舅舅家作客,”潔霓眼中已經(jīng)微現(xiàn)淚光。“娘又是大力贊成這門婚事,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,我怎么能硬逼著哥哥退婚,讓娘傷心呢?”
“其實退婚也不失為好法子,”春纖很小聲地說。“只要小姐去說,老夫人和少爺一定不會勉強你,就是、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連家的面子丟不起!你是想這么說吧?”潔霓的眸光黯淡了下來!案绺缬薪裉斓某删筒蝗菀,他那樣心高氣傲,為了重振家聲人前人后都要維持住面子、排場,怎肯落人褒貶?我也不忍心讓他為了我,成為揚州城的笑柄!
“小姐,你、你這兩年太苦了自己——”春纖憐惜地低喊了一聲,現(xiàn)在她終于知道潔霓為什么總是調(diào)皮成性,專做些古靈精怪的事,嘔得人又氣又笑,更讓人摸不著、也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,原來一切都只是掩飾她自己心中的傷痛和苦惱,潔霓這兩年竟是在苦中作樂、強顏歡笑。
潔霓沉默了一陣,又抬起了頭,她天生就是樂觀開朗的性格,婚事雖不如意,但她反正也不是立刻就要嫁,明天的問題明天再設(shè)法搪塞,至于眼下嘛,能快樂一分是一分,于是她又恢復(fù)了笑臉,對著春纖說:“好好兒的,說這些做什么?將那個盒子拿過來,我瞧瞧應(yīng)家這回能送什么新鮮東西?”
“真要評論起來,應(yīng)少爺人是不錯的,對小姐也很好,”春纖只有說些浮言盡量安慰潔霓!叭靸深^就著人送禮來,他這趟人到廣西去,都還惦著你,讓人先送了禮物來。”
“?這、這不是瑋桓送來的禮物,”潔霓已經(jīng)打開了那只包裝精致的錦盒,里面是一張字帖和一個小一點的螺甸盒子!笆撬!是他送的!
“他?”春纖湊過來一瞧,忍不住也叫了起來!拔南喙?竟是他送來的禮物,真叫人想不到。”
潔霓取出螺甸盒子,看了看,這只盒子做工極精巧,盒子的材質(zhì)是漆器,但盒面上卻取各色貝殼仿玉一般的琢磨過后,宛如彩色的薄玉片似的,再拼貼出兩只蝴蝶繞著一叢芙蓉的圖案,難得的是這只甸盒比手掌略小,但是拼花的圖案卻是清清楚楚,一絲一縷無不肖似。
“螺甸盒子可是見得多了,卻沒見過這么精巧的,”春纖衷心贊嘆!安恢览锩孢有什么?”
一句話提醒了潔霓,她伸手想打開螺甸盒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盒蓋上扣著一只銀鑄的九連環(huán),必須解開這只九連環(huán)才能打開螺甸盒,潔霓心中微感驚異,先放下了盒子,再回頭去看那張字帖,只見上面寫著:
名帖已贈令兄,區(qū)區(qū)微物聊奉妝臺,以謝前日素手奉茶之恩,卿明慧過人,兼有‘偷龍轉(zhuǎn)鳳’之能,九連環(huán)鎖諒亦妙手輕解。
長安文翌軒沐身謹(jǐn)拜
“哼!”潔霓冷冷地哼了一聲,這人竟如此狂傲無禮,居然送了這只螺甸盒來向她挑戰(zhàn),九連環(huán)鎖雖然號稱天下最難開的鎖,可也未必難得倒她,自小她就最喜歡解各種式樣的九連環(huán),至今還沒有難得倒她的九連環(huán)。
“小姐,人家是向你下戰(zhàn)書哩!贝豪w暗暗好笑,聽說這位文翌軒相公是京師神策軍的統(tǒng)帥,更是皇上親口御封的“龍驥將軍”,可是怎么個性就像孩子似的,老和潔霓斗氣,一點虧也不肯吃。
“小小一只九連環(huán),就想難倒我了?”潔霓賭氣著說!澳眠^來,我立刻就解開讓你瞧瞧!”不料一拿上手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只銀鑄的九連環(huán)非比尋常,極是難解,潔霓連用了好幾種方法,連第一個環(huán)扣都沒有解下來,她停了手仔細地研究起這只與眾不同的九連環(huán)。
“很難解嗎?小姐!边@下子連春纖也詫異了,潔霓聰明機敏一向是她最佩服的,解九連環(huán)對旁人或許很難,可是無論如何難解的九連環(huán),潔霓只要上手不消片刻就能解開,從沒見過她有哪一回像今天這么皺眉沉思。
“好一個文翌軒,真有本事!”潔霓發(fā)狠地說!拔揖筒恍沤獠婚_這區(qū)區(qū)九連環(huán)!
“小姐,別太勞神了,只不過是個玩意兒,”春纖勸著潔霓說!耙钦娴慕獠婚_,干脆丟開手算了。”
“不!我才不信會輸給文翌軒這混小子,我非將它給開了不可!
看著潔霓聚精會神地研究著那只九連環(huán),春纖搖了搖頭,她知道潔霓一認(rèn)了真,什么都擋不住她,現(xiàn)在潔霓是下定了決心,解不開這只九連環(huán),她是絕不會罷手的,看來這文翌軒送來的這一只九連環(huán),不只鎖住了他送來的螺甸盒子,更緊緊地鎖住了潔霓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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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,春去夏來,一轉(zhuǎn)眼間就是綠蔭蟬鳴的盛夏了,一大早連府花園里就響起了“啁啁啾啾”的鳥鳴聲,鶯啼婉轉(zhuǎn),別有一番情趣。
潔霓因為微染風(fēng)寒,養(yǎng)了幾天病,心里怪悶的,這天才覺得好些了,一個人走到花園中散散心,她出了繡樓,往月牙湖一帶走來,繞過湖畔一座假山,迎面一株大杏樹,花已全落,葉稠蔭翠,樹梢上還結(jié)了許多頭子大小、半青不熟的小杏子,潔霓仰面看著杏樹,心中略微感傷,默默想著:“才不過病了幾天,就錯過了杏花的花期,不知不覺竟已‘綠葉成蔭子滿枝”了!
潔霓一邊想著心事,一邊隨手摸出了那只困擾她已久的螺甸盒子,又開始解起那特別打造過的九連環(huán),這兩個月來,她總共換了不下兩百種方法,無奈這只九連環(huán)還是紋風(fēng)不動,連第一只連環(huán)也不曾被解下來。
“哼!故意弄這東西來難我,就知道他不安好心!”潔霓對著那只九連環(huán)低語著,最早幾天她解不開,也著實發(fā)過幾次脾氣,現(xiàn)在日子久了,解九連環(huán)仿佛成了一種習(xí)慣性的消遣,她倒不急著解開它,反而養(yǎng)成一個習(xí)慣,閑來沒事就拿出九連環(huán)來把玩。
而每當(dāng)她把玩著這只純銀九連環(huán)時,心上眉尖總是時隱時現(xiàn),在她還來不及壓抑時,倏然浮起一個挺拔儒雅、英風(fēng)颯爽的人影,攪得她一縷芳心紊亂如麻,理不清、拋不下,恁添許多閑愁。
“這只九連環(huán)鎖不過只有九個環(huán)扣,就已經(jīng)如此難解,”潔霓自言自語著說。“可是我心底的結(jié)何止百環(huán)千扣,又該怎么解呢?”
“咦?小姐,原來你在這里,”不知什么時候,春纖笑嘻嘻地從樹叢深處冒了出來!敖涛艺伊税胩臁!
潔霓臉上微現(xiàn)忸怩神色,有些心虛,怕春纖剛才偷聽到她自言自語的一番話,“有什么事找我?”
“我是替小姐端藥來了,”春纖手捧著一杯藥盞,關(guān)心地說!翱斐脽岷攘肆T!
“唉!我都好了,還吃這苦死人的藥做什么,”潔霓嘟著嘴,不悅地說。“我不吃,你端下去!
“小姐,才好了些,再吃一、兩劑藥就好了,”春纖婉言相勸!耙蝗换仡^病再復(fù)發(fā),可就難治了!
“哪里這么嬌貴起來,死不了的!
春纖明白潔霓心里煩躁,換了輕松的語氣說:“死當(dāng)然死不了,要不然人家來解你心頭的‘百環(huán)千扣’,豈不白跑了一趟嗎?”
“春纖!這些混賬話是哪兒聽來的?”潔霓微嗔著說!盎煺f一通!”
“喔,這原來是些混賬話嗎?”春纖暗暗好笑!拔乙膊恢溃瑒偛怕犘〗阋粋人在這兒念了一大篇,還以為是‘好話’,才特地記下幾句。”
“你!這鬼丫頭,愈來愈沒大沒小了,”潔霓轉(zhuǎn)過臉去,隔了一會兒才說:“好吧!將藥盞給我,我喝了,你就走吧,少在我面前礙眼,凈說些討人嫌的話!
春纖服侍著潔霓吃了藥,才笑著說:“好小姐,知道你心里悶氣,不如這樣吧,今天天氣也好,咱們出去逛逛,給你解解悶,如何?”
“上哪兒去呢?到處都是人擠人,怪膩的,”潔霓卻是有點意興闌珊!霸僬f揚州城從小逛到大,哪里沒去過,還有什么沒見過?算了吧!”
“我知道小姐身子才剛好,也不便到升平坊、崇仁坊這些熱鬧去處,人多氣雜,怕不熏壞了小姐,”春纖笑著說!耙牢艺f,咱們倒是換上胡服,騎了馬到南郊的瘦西湖逛一圈,豈不神清氣爽?病也好得快,心情也開朗。”
“瘦西湖?”潔霓一聽是換胡服騎馬這等好玩的事,心思也活動了起來,她一時間沉吟著。“那兒的風(fēng)光倒還好,就是游人太多了點……”
“放心,小姐,我都打聽好了,”春纖千方百計只想讓潔霓再恢復(fù)開朗活潑的神情!奥犝f瘦西湖后山新建了座道觀叫什么‘絳云觀’,那兒的素齋席好極了,咱們?nèi)コ砸换匕!?br />
“我說呢,你這鬼丫頭怎么這么熱心慫恿我出去玩哩!原來是自個兒嘴饞了,”潔霓打趣著說!霸诩依锸裁春贸缘臎]有,巴巴的大老遠騎馬去吃素齋!
“這素齋不比尋常,你去就知道了,”春纖不服氣地反駁。“再說我是出主意給你解悶,現(xiàn)在反而落了個嘴饞的不是,哼!好心沒好報,我再不說了。”
潔霓嗤地一聲笑了出來。“好啦,春纖姊姊,算我說錯話了,”潔霓拉拉春纖的手,笑著說:“咱們換衣裳去,今兒個好好出去玩一天!
春纖也笑了,兩人回房換了衣裳,潔霓穿的是一套窄袖淡紫齊膝短衫,柳黃扎管褲裙、高腰羊皮靴,再系著五彩文繡腰條,頭上帶著紫貂昭君套,顯得俏麗而嫵媚,春纖也是一樣的裝束,只不過是素淡的青蓮色,
馬房里的馬,春纖早已吩咐人備好了鞍具,兩名小童各牽了一白一黃兩匹馬過來,伺候著潔霓和春纖上馬,開了二門,只見一主一仆兩人俏生生的倩影,一瞬間就消失在街道的轉(zhuǎn)角。
潔霓的馬術(shù)極精,她盡情地讓馬兒飛快奔馳了一回,很快就到了瘦西湖,春纖不一會兒也趕了上來,只見她氣喘吁吁地說:“哎!小姐,可等我一等,我真的不行了!
“已經(jīng)到了,你的騎術(shù)真該好好練一練才成,”潔霓笑著說,身子一躍就輕巧地落在地上!翱煜聛恚蹅儗善ヱR寄在前面的茶棚里,你不是想吃‘絳云觀’的素齋嗎?”
一提起素齋,春纖精神一振,動作立時快了一倍,下馬、寄馬一轉(zhuǎn)眼就辦好了,最后反而是她一路催著慢慢欣賞山光水色的潔霓。“小姐,別再看了,走快點嘛!過了時辰就不供齋飯了。”潔霓忍住笑,追上春纖,往絳云觀加快了腳步。
吃過了號稱揚州一絕的絳云觀素齋,也參觀了觀中的亭臺樓閣及一座清幽的小園,喝了幾杯香茶,潔霓和春纖便轉(zhuǎn)了出來。
“可惜沒遇到那位‘活神仙’!”春纖嘆了一口氣!盎蛟S是我沒福吧!
“什么活神仙?”潔霓好奇地問。
“就是這里掌觀道長熊耳道人,他的道行高深,又擅風(fēng)鑒、子平之術(shù),看相論命無一不準(zhǔn),還有妙手回春的高明醫(yī)術(shù),所以全揚州城都知道他是個活神仙,不過他不輕易見人就是了!
“哦?”潔霓一向不信這些,也不大在意!白吡税胩炻罚行┛柿,咱們到前面茶棚喝了茶再回去!眱扇吮阕哌M湖畔的一座小茶棚,找了干凈的座位,坐了下來。
忽然一名道人對著潔霓和春纖走了過來,不言不語,伸手拿起潔霓面前的茶杯,一飲而盡,轉(zhuǎn)身便走。
“喂!你這道人竟如此無禮!”春纖站了出來,攔住了道人。“怎么亂喝人家的茶呢?”
“亂喝茶?”道人不看著春纖,卻以一雙如閃電般眼睛看著潔霓,笑著說:“貧道又沒有為了做孝女答應(yīng)了婚事,怎么算是亂喝人家的茶呢?”
潔霓心中一震,自己當(dāng)初為了不讓母親及兄長擔(dān)心,而答應(yīng)了應(yīng)府的親事,喝了應(yīng)府的茶,難道這名道人說的是她嗎?她心里這么想,忍不住叫住了春纖,自己來問那名道人!罢垎柕篱L從何而來?所為何來?”
“我自來處來,專為惑者而來。”
“弟子心中有千千結(jié),無一可解,道長何以教我?”
“姑娘聰慧,難道不明白,世間本無結(jié),結(jié)在心中存,若欲解此結(jié),唯自結(jié)起處!
“奈何其亂如麻,已無法覓結(jié)之起處,又該當(dāng)若何?”
“解不開,就剪開,”道人哈哈一笑,從懷中摸出一把剪刀,塞給潔霓。“心結(jié)、心解,只在一念間!闭f完頭也不回,就出了茶棚,往云山深處飄然而去。
潔霓一下子呆住了,道人的那幾句話如同醍醐灌頂,讓潔霓的心狂跳起來,她雙手緊握住道人所贈的剪刀,喃喃地重復(fù)念著:“解不開,就剪開;解不開,就剪開……”整個人都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