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門外傳來年輕男孩的大喊聲。
寶貝倏地鉆進桌子底下，只敢從縫隙間露出一雙圓圓大眼，觀察動靜；函函和羅蜜歐慢條斯理地走到屋子正中的地板端坐，等待主人的動作；而性子最急的天使則是沖到了門邊，一心只想知道來者何人；至于年紀(jì)最大的黛黛，顯然已經(jīng)到了不為外物所擾的境地，連尾巴也不甩一下，繼續(xù)埋頭睡大覺。
巧心抱開興奮過度的天使，開門讓送貨的工讀生將大小不一的飼料抬進店后面的小倉庫里。
這是貓咪最愛的時刻。不知道是否明白內(nèi)中所裝的就是平時所吃的食物，每一只貓對于一包包搬進店來的飼料，都感到無比的興奮，拼命繞著堆在地板上的飼料打轉(zhuǎn)，一邊還伸長了鼻子，想嗅出暗藏在包裝里的乾坤；連一直老神在在的黛黛都伸個懶腰，起身走到了倉庫門口，好奇地張望。
大概二十出頭的男孩終于將這一批飼料全部搬進了倉庫。巧心拿出飲料，遞給已經(jīng)成為熟識的他，然后走到柜臺旁邊簽點貨單。
拿著罐裝飲料，也不忙著喝，男孩蹲了下來，一邊逗弄著天使，一邊等店老板在貨單上簽名�！扒尚模焓购秃啻罅�？”
“天使剛滿一歲，函函一歲多了。干嘛？”沙啞的嗓音因為手在簽名的關(guān)系，顯得有點心不在焉。
“你要讓它們生嗎？”
巧心遞過簽好名的貨單，直接坐到男孩身邊的地板上，“不知道耶。怎么，你想養(yǎng)貓�。俊�
“想是想啦，可是我連自己都養(yǎng)不起，更別說花錢買貓了�！�
和男孩相處甚歡的天使干脆仰躺在地上，四腳朝天，露出圓滾滾的肚皮，呼嚕呼嚕地任人玩弄。
“其實，錢雖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，不過還是等你真的生活穩(wěn)定了，再養(yǎng)貓不遲。不然，小貓也要跟你過苦日子。”她抱起一看到主人坐下來，便在身邊繞來繞去、磨蹭撒嬌的函函�！暗饶阏娴南腽B(yǎng)，也有能力養(yǎng)了，我再幫你找只適合的貓。也不一定要買我的小貓，有時候小野貓也是很可愛的。”
他打開易開罐，喝了口冰涼飲料，“可是我喜歡你養(yǎng)的貓，胖嘟嘟的很可愛，又不怕生�！�
“你沒事也可以來店里坐啊，反正店里的生意又不忙�！彼峦律囝^，心虛地補上后面那句話。
“真的嗎？”
“當(dāng)然，又不是不熟�！�
突然間，在旁邊伺機已久的羅蜜歐猛地一躍，撲上天使毫無防備的柔軟肚皮，
兩只貓立刻展開全武行。巧心和男孩馬上起身，讓出一片空地，給兩位當(dāng)家小生玩鬧的空間。
“那，我要回公司了�！�
“有空來坐喔�！彼仡^招呼躲在書架上的貓兒：“黛黛�！�
躺在書架上的黛黛半睜迷蒙睡眼，豐厚的尾巴用力甩動，并不高興被人打擾自己的午睡。
“過來。”巧心壓低沙啞的聲音，力圖伸張主人的權(quán)威。
銀白色的母貓張開嘴，打了個呵欠，換個姿勢繼續(xù)睡，一點也不想理會主人的呼喚。
沒辦法，她只好勞動雙腳走到書架旁，一把抓起耍著大小姐脾氣的黛黛，然后再走回門邊，幫男孩拉開門，“來，黛黛，送客�！�
華貴的長毛銀貓睜大寶石綠的圓眼，盡管尾巴甩個不停，但依舊聰慧地發(fā)出了叫聲。溫嫩的聲音讓低頭看著貓咪的甜美臉上，綻放出如花般的得意笑靨。
說完送客，抬起頭，男孩都還站在原地，沒有移動，未脫稚氣的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，似乎有話要說，卻無法一吐為快。
“大飛，還有事嗎？”
名叫大飛的男孩臉頰忽然燒紅了起來，像是剛吃完一整套麻辣鍋似的。
看到這個情形，巧心心里大概有了個底。
不過畢竟也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發(fā)生了──自從她離開學(xué)校以后──所以才會一開始沒發(fā)現(xiàn)到這個男孩的異樣。
開寵物店有個好處，雖然會遇到各色各樣的人，但都是單純的主顧關(guān)系，客人很少會注意到老板，畢竟在飼主眼中，全世界最美麗且最重要的，莫過于自己飼養(yǎng)的寵物。
也因此很少出現(xiàn)在她過去二十多年來的人生中，不斷重復(fù)的這類場景。不過，看來今天又有人不幸罹難了。
才二十出頭的大飛從懷里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，“這、這個……”
她偷偷在心里嘆口氣，接過男孩精心包裝過的信。
這也是美人的宿命吧？不管到哪里，永遠躲不開桃花。
“請……請幫我拿……拿給蕙……蕙心醫(yī)生�！�
※ ※ ※
而做為一個美人的妹妹的宿命，就是從小到大的男人運雖然不斷，卻開不出半朵可看的桃花。
因為那些人的眼里，根本看不到艷麗玫瑰旁邊盛開的小雛菊。
通常，她的身分是蘇蕙心的妹妹；如果以更精確的一般“男性”定義來說，她的外表像是個可愛的小妹妹，單純爽朗的性格可以當(dāng)好哥兒們。至于功能上，則是直通蘇大美人的信差兼?zhèn)髟捦病?br />
巧心對于這樣的情形并不介意，事實上，還有一點慶幸的感覺。
就眼前這件事來說，她是一點也不在乎當(dāng)信差，甚至對于大飛喜歡上可能只見過幾次面的姊姊，卻完全對幾乎每個月見面的自己沒有興趣，她無所謂；唯一好奇的是，他怎么查到蕙心的妹妹就是她？
畢竟，姊姊很少會對男性透露任何私人的訊息，甚至很多人都只知道木柵“長安動物醫(yī)院”的美女獸醫(yī)師姓蘇而已，至于名字，嘿嘿，恕難奉告。
憑她們兩個同姓？抑或還有其它的管道可以證實？只能說，戀愛中的男人真是了不起。
這也是她無法理解的部份。
或許是基因的關(guān)系，蘇家姊妹的戀愛神經(jīng)都不發(fā)達。異性的青睞與其說是好事，不如說是詛咒一樁，因此天生美人胚子的蕙心從幼稚園開始，就必須開始辛苦地練習(xí)拒絕的藝術(shù)；而比較起來沒那么耀眼的巧心，則可以躲藏在姊姊的美色之后，順理成章地隔岸觀火，平平順順地過她的太平日子。
偶爾，也會有一兩顆流彈射向巧心，但一來沒有心動的感覺，二來他們通常是在追求姊姊不成的情況下，才“湊巧發(fā)現(xiàn)”這朵小雛菊，如此這般，她也不可能會被他們的所謂“真心”打動。
不是說從來沒有戀愛的經(jīng)驗，但是與其說那是愛情，不如說是同躋壓力下所進行的家家酒游戲。在她心里，除了這群孩子之外，始終沒有讓任何男性留下過深刻的足跡。
除了俄羅斯藍貓以外。
……喔，天！
巧心停下清洗黃白波斯的動作，她的思緒又轉(zhuǎn)到那個壞蛋身上了。
是，她招認，俄羅斯藍貓確實是第一個讓她心動的雄性人類。
“那、又、怎、樣？”她對顧客送來洗澡的名貴波斯嘀咕著：“那說不定只是因為我的發(fā)情期終于到了，開始注意到身邊的男性，而他剛好是第一個出現(xiàn)的男人而已。”
黃白卡拉睜著琥珀色的眼睛，一臉兇相地瞪著她，像是質(zhì)疑她的不誠實。
將貓的頭壓下，肥皂抹上頭頂?shù)拿l(fā)，拒絕接受一只波斯貓的意見。
“就像寶貝啊，平常那么害羞，根本不敢跟羅蜜歐玩；可是一發(fā)情，就完全忘掉平常的小家碧玉模樣，在羅蜜歐面前打滾、磨蹭，妖嬈嬌俏得跟函函有得拼。所以說，我只是在發(fā)情期而已，這段時間里所有的行為不應(yīng)該要我負責(zé)才對。”
“喵～”輕柔的叫聲從門口傳來。轉(zhuǎn)頭一看，寶貝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門口，翠綠的大眼仿佛在委屈地抗議主人污蔑她的聲名。
“啊，對不起、對不起！”一邊沖掉波斯身上的肥皂泡沫，一邊對寶貝說話：“我不是故意這么說的。寶貝最可愛了，好不好？”
嬌小的銀白母貓垂下頭，輕輕地叫著，似乎對主人的敷衍不甚滿意。
“對不起啦、對不起啦，”將黃白波斯送進烘毛機，調(diào)好時間，然后擦干手，將寶貝抱起來，走出工作室，“我們吃晚飯了，好不好？”
像是念了咒語似的，聽到“吃飯”，其余四只貓立刻從各自的藏身處露出頭來，其中的天使甚至直接沖到角落的食盆邊，發(fā)現(xiàn)飼料根本還沒有被倒進去之后，又倏地跑到正從冰箱里拿出飼料包的巧心腳邊繞圈子，湛藍的圓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。
“天使，”看著公貓一副毫不掩飾的饞相，她無奈地嘆氣：“你已經(jīng)很胖了，還一天到晚想著吃，小心到時候函函不要你�！�
聽到自己的名字，紫羅蘭端子的喜馬拉雅母貓應(yīng)和似地發(fā)出叫聲。
然則，年輕公貓還沒有戀愛的煩惱，眼前只知道就要吃晚餐了，而它的肚子非常地餓。
彎下腰，用塑膠湯匙將定量的干飼料舀到分別的食盆中，慢慢聚集的貓咪也開始大快朵頤起來。
用橡皮筋綁好飼料包裝的開口，正要轉(zhuǎn)身──
“叮鈴！”門口的鈴鐺告知有客來訪。
抬起頭，墻上的鐘告訴她，現(xiàn)在時間是晚上七點二十七分。
晚上再談。他這樣說過。
電視新聞?wù)鷩W地轉(zhuǎn)播臺灣特產(chǎn)的政治肥皂劇，而幾只貓咪在眼前喀茲喀茲地吃著餅干似的飼料。
用力告訴自己：她“沒有”在期待誰的到來。
但，就是鼓不起勇氣轉(zhuǎn)頭。
最近似乎聽不懂中文的心臟開始怦然躍動。
※ ※ ※
“巧心！”隱含幾分怨怒的模糊女聲從門口傳來，“你連媽都不想認了嗎？”
“媽，你怎么來了？”神奇地，心跳回復(fù)了原來的速度。分不清此刻所感受到的隱約空虛，是松了口氣或是失望。
詹麗文穿著一襲長袖粉黃色洋裝，保養(yǎng)得宜的窈窕身段加上烏黑的秀發(fā)，一點也看不出已經(jīng)過了半百。不過和蕙心有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美麗容顏，此刻有一半藏在白色口罩下。
有一個當(dāng)獸醫(yī)的長女和一個開設(shè)寵物店的次女，詹麗文卻非常諷刺地對貓狗毛發(fā)有著嚴重的過敏；除非萬不得已，她很少涉足女兒們的工作場所。
也難怪巧心對母親的造訪既意外又有點心虛。
母親毫不優(yōu)雅地哼了一聲，聲音透過口罩，顯得有些模糊：“還好意思問？我女兒已經(jīng)將近一個月沒回家了，連電話都不接，思女心切的母親只得冒著生命危險，自己來看女兒啦。”
將飼料包塞進冰箱，掛著尷尬表情，拉過椅子請母親坐，然后斟了杯茶，卻被中年美婦不耐地推開。
“我戴著口罩怎么喝？你這死丫頭，少在那里賣乖。”
“媽……”拉長了聲音，不知該怎么辯駁。
“媽什么？”母親環(huán)顧四周，不以為然地皺眉，“你不會每天泡在這間小店里吧？空氣這么糟，會生病啦！”
“媽，你不要緊張，空調(diào)在轉(zhuǎn)呢，而且我每天都會用吸塵器打掃�！鼻尚能浫醯亟忉尅�
母親聽若未聞，繼續(xù)疲勞轟炸：“你就是這樣啦，每天就跟這些貓耗，也不出去活動活動。蕙心至少會去慢跑、上健身房。你咧？”
我也有每天慢跑啊，巧心偷偷嘀咕著。母親似乎忘了，姊姊每個星期二、四是和自己一起慢跑的。
“都二十五了，也沒有男朋友。你以前那個什么偉的同學(xué)，現(xiàn)在怎么了？”母親的攻擊似乎沒有因為戴了口罩而有絲毫緩和的趨勢。
“那只是同學(xué)啦！”巧心拉高沙啞的聲音大聲抗議。
真不知道父母的記性為何如此奇特；一些該記的事情不記得，對一些連當(dāng)事人都快忘掉的東西，反而記得清清楚楚。
那個什么偉的說實話，自己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。對她來說，真的只是一個同學(xué)。畢竟，大學(xué)時代的班對很多時候不過是其他同學(xué)的瞎起哄，算不得數(shù)。
或許一群人去吃過幾次飯、看過幾場電影，但這就算是交往了嗎？
她不覺得，但很少接到么女異性朋友電話的母親可不這么想。
“不是媽要說，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，整天悶在店里，也不回家，也不出門，這樣怎么找得到對象？你以為白馬王子會自己推開店門走進來嗎？”
就是有啊，不過是只藍貓，而不是白馬。
巧心被腦中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大跳，玫瑰般的紅暈緊接著爬上臉頰，幸運的是：母親正忙著滔滔不絕，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。
“我才二十五歲呢，媽！”
“你已經(jīng)二十五歲了！”
雖然在中學(xué)任教，常常接受社會新思潮的刺激，詹麗文向來也以一位開明的教師自居；但面對別人的孩子，她可以是個通情達理的老師，但面對自己的孩子時，卻跟其他的母親沒有差別。
“姊姊也沒有男朋友，你怎么不說她？”巧心不服地說。
“你姊姊可不跟你一樣整天窩在家里。她偶爾還參加個研討會之類的，每個星期也固定上健身房，交際生活正常得很，還怕遇不到男人啊？”
“話不是這么說……”
母親不打算讓她有回嘴的機會，“何況要追蕙心的人，一路排到天母都排不完，大不了隨便抓一個，根本不用擔(dān)心會變成老處女�！�
巧心噘起嘴，不說話，低頭瞪著地板。
用完餐的天使跑到兩人中間，好奇地看著對峙的母女。
“你啊，就是讓人不放心。好好的英語系畢業(yè)，教育輔系也修完了，卻不肯去實習(xí)，自己到銀行辦了貸款，就要開寵物店，也不找個穩(wěn)定工作，又沒有男朋友，你是要爸媽擔(dān)心到什么時候�。俊�
“媽……”
“媽是不反對你們喜歡動物，可是自己也要有點分寸啊。寵物店老板？自己想想，這能做一輩子嗎？”
“媽……”
“你看看自己的生意，開在這種小巷子里，根本沒人上門，怎么可能負擔(dān)每個月要還的貸款嘛！你為什么不能乖一點，把這間店給關(guān)了，干脆就轉(zhuǎn)做正職的翻譯，不是挺好的嗎？又能學(xué)以致用，賺的錢說不定遠比開店多呢。”
“媽，你不要說了啦！”巧心終于沉不住氣，拉大了聲量，表現(xiàn)出心中的不滿。
膽小的寶貝嚇了一大跳，顧不得還沒吃完的食物，迅速躲到角落。至于其他的貓，只是好奇地抬頭張望一下，便又低下頭繼續(xù)自己的大餐。
“你總是這樣，根本不聽媽的話！”母親也動了火氣。
“媽！”
每次每次，只要一提到這個話題，家里就不得安寧，她跟父母之間似乎永遠得不到一個共識。
這就是她不愿意回家的原因。
要她交男朋友根本只是個借口，父母真正的用意是要她將心思抽離這間寵物店。他們始終不能理解，為什么從一流大學(xué)畢業(yè)的小女兒會這么固執(zhí)地要從事這種毫無保障、毫無值得自豪之處的工作！
這算什么職業(yè)？連一點特殊專長都不需要、誰都可以從事的工作，在父母眼中，根本不入流。
當(dāng)獸醫(yī)是一回事，一般人是沒有辦法自己治療寵物的；但寵物店提供的服務(wù)，飼主卻可以自己來。
經(jīng)濟不景氣時，大多數(shù)的人會選擇自己幫寵物洗澡、剃毛，這么一來，店里主要的收入就僅剩賣貓和飼料了，再加上她對賣貓這件事的怪異堅持，很多時候，完全必須仰賴翻譯來償還銀行貸款和日常的開銷。
但，工作并不只是錢的問題。她喜歡這份工作，喜歡認識同樣愛動物的人，喜歡和動物接觸。這或許不是什么可以賺大錢或揚名立萬的工作，但這是她選擇的工作。
一開始什么也不懂，學(xué)訂貨、跑通路、拓展客戶，一步一步，從零到眼前略微穩(wěn)固的營業(yè)規(guī)模，帶給她的不只是金錢的收獲，還有一種無法取代的成就感。
但父母卻一點也不能諒解女兒的想法。
感受到店里異常的緊張氣氛，貓兒們乖巧地吃完晚餐，一只一只窩回自己的角落去，只有搞不清楚狀況的天使，還傻愣愣地端坐在母女中間，圓滾滾的頭顱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來回觀望，一副妄想擔(dān)任調(diào)停人的樣子。
個性一樣倔強的母女倆誰也不打算先開口，就在原地僵著。電視上的主播賣力播報著以、阿的緊張局勢，熱切的聲音更顯出電視機前的母女氣氛冰冷。
“叮鈴！”天使興奮地轉(zhuǎn)過頭去。店門再次打開，又有客人上門。
急忙換上的微笑卻在看到來客時，凍結(jié)在臉上。
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。
什么時候不好選，竟然選在這時候上門！
噢，天！
“你在忙？”溫厚的男中音聽起來幾乎是禮貌的。
禮貌？她差點沒昏倒，一定是聽錯了�！班拧�
“不忙不忙！”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打斷，“請問，”母親的聲音雖然被口罩蒙住，但模糊之中卻依稀帶著可疑的親切，“你是哪位？”
巧心可能不忙，但坐在地板上的天使這會兒可忙了，小腦袋不停跟著說話的聲音轉(zhuǎn)動，觀察三個人的反應(yīng)。至于其他四只同伴，也禁不住好奇，從藏身處探出頭來一窺究竟。
“敝姓盧，”藍貓彬彬有禮地打開皮夾，遞出名片，“請問小姐是……？”
被誤認為小姐顯然令母親芳心大悅，完全不去考慮在大半面貌被口罩遮住的情況下，只憑看得到的體態(tài)和發(fā)色，對方這個稱謂有多少是客套的成分。
“盧先生真是客氣了，別叫我小姐，我是巧心的媽媽啦，年紀(jì)都一大把了，還被人家叫小姐，很不好意思呢。”
“原來是“巧心”的母親，”藍貓神秘地瞥了目瞪口呆的巧心一眼，繼續(xù)與詹麗文玩著寒暄的游戲。“真的看不出來，伯母實在保養(yǎng)得太好了。”
母親笑得花枝亂顫，好像這類的客套話還聽得不夠多似的，“欸，別拿老人家開玩笑了。”低頭看到名片上的職稱，“盧先生在會計師事務(wù)所任職啊？”看到男人手上沒掛著奇怪的寵物籃，名貴的西裝上沒有可疑的毛發(fā)，中年美婦的眼中閃過一絲算計：“你是巧心的……”
“我是巧心的朋友�！彼槻患t氣不喘地撒大謊。
“朋友！”這枚炸彈終于讓巧心醒了過來，但沙啞的嗓音硬是將抗議的意味削弱了許多。
不能達到抗議的效果也就罷，更慘的是，母親顯然誤解了她激動的原因，掩不住得意，露出曖昧的笑容，“你們……認識多久了？”
巧心急著想開口澄清，卻被惡劣的藍貓搶先一步：“幾天前才認識的�！�
母親顯然不甚滿意這個答案，但好不容易小女兒似乎終于認識了一個理想對象，相貌堂堂，又有正當(dāng)職業(yè)，更重要的是，他似乎跟這間可惡的寵物店沒有半點關(guān)系。一個作母親的，也不能要求太多。
“欸，沒關(guān)系沒關(guān)系！認識多久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投緣就好�！�
“當(dāng)然�！彼{貓淡淡地附和。
男人不過份熱絡(luò)，也不拒人于千里的溫和態(tài)度看來非常切中母親的脾性──證據(jù)就是她開始看表，擺明了要把女兒丟下來一個人對抗惡龍。
“唉呀，”巧心無法置信地看著母親展現(xiàn)高超的演技，“我答應(yīng)你爸爸九點要回去的。真是抱歉，盧先生，我必須先走了，還得坐公車呢。改天“一定”要跟巧心到家里來坐坐！”
騙人騙人騙人！愛妻如命的父親根本從來都不干涉母親的歸營時間，不管是學(xué)校事務(wù)或是社團娛樂，只要一通電話交代，別說怨言，連臨時要父親充當(dāng)接送司機都沒問題。任何時間、任何地點，統(tǒng)統(tǒng)隨傳傳到。
更不消說母親此行是為著伸張正義而來，蘇家戶長支持都來不及，哪里會設(shè)定門禁來橫加阻礙？
“一定�！彼{貓溫順地說。
母親滿意地點頭，然后瞥了巧心一眼�！奥牭�?jīng)]有，巧心？”
“媽，你不要……”
“好啦好啦！我不打擾你們了，媽趕時間。一定要帶盧先生到家里坐喔！”
“媽！”巧心急紅了臉，但母親只是揮揮手，轉(zhuǎn)身便出了店門。
※ ※ ※
“叮鈴！”店里又恢復(fù)了平靜。
一直待在原地的天使保持不動，微斜著頭，兩只小耳朵輕轉(zhuǎn)，感覺著屋內(nèi)氣氛的轉(zhuǎn)變。
原本激昂的空氣慢慢沉淀成曖昧的暗流。
她看也不敢看藍貓一眼。
不理會站在店里的男人，逕自走進工作間，將烘干毛的波斯貓抓出來，開始用吹風(fēng)機吹干，一邊整毛。
實在太明顯了，母親根本是急著把自己女兒推銷出去，根本不管人家只是個無辜路人……
才怪！他才不是什么無辜路人咧！想到今早他那霸道的“命令”，不禁火上心頭，連剛剛的尷尬都忘了。
她抬起頭，圓圓的大眼瞪向門口。
被晾在一旁的他沒有生氣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，俊朗的五官莫測高深。
將黃白波斯放進籠子，大步跨出工作室，“你……”
“你們剛剛在吵架？”不等她說完，藍貓劈頭就問。
巧心呆了一下！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他淡淡地說：“空氣中有火藥味。”
她臉紅了，仿佛被從沒打過招呼的鄰居知道家務(wù)事的感覺�！皼]什么啦，只是一些小事�！�
他定定地看著她，不置可否。
這不關(guān)他的事，她暗暗告訴自己，就算他好像很關(guān)心也一樣。反正她“不”喜歡他，他們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……
“啊！”她生氣地瞪著他，“對了，你干嘛跟我媽說我們是朋友？”
男人嘴角緩緩揚起，第一次看到的微笑讓本來就吸引人的端正五官變得更具破壞力。
她的心臟猛然劇烈跳動起來。
“真教人傷心。”醇厚的聲音化作激電，朝她的膝蓋和胃部襲來，“我還以為我們已經(jīng)是朋友了呢，“巧心”。”
“已經(jīng)一個禮拜了，你到底決定怎樣？”
高級西餐廳的晚餐時間，舉目望去，盡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會人士；或是公事，或為私情，但每個人的舉手投足，都清楚地展現(xiàn)了金錢與教育的成果。
今天同樣在時間內(nèi)完成工作進度，得以準(zhǔn)時下班的有誠切下一塊鮮嫩牛排，慢條斯理地送進口中，似乎無視好友不耐的眼神。
“喂，盧有誠，你啞啦？”黃敦安不顧嘴里塞得滿滿，口齒不清地說。
用餐巾擦拭嘴角之后，他才面無表情地開口：“我還得想想�！�
“還想？你還想得不夠久��？”他喘口氣，用力咽下塞滿口中的食物，“怎么？你怕對不起郭老？”
郭老是事務(wù)所的負責(zé)人之一，非常看重有誠的能力；公司里流言沸沸揚揚，說膝下無子的郭老早就把盧大帥哥當(dāng)成接班人，過兩年等經(jīng)驗備齊，就要破例讓年紀(jì)不到三十的他入股當(dāng)合伙人。
搖搖頭。“郭老不會阻止年輕人出去闖�！�
“那你還猶豫什么？你不會真想一輩子幫人核帳算錢吧？”他夸張地發(fā)抖，“看到那些連一點財務(wù)管理都不懂的家伙都可以當(dāng)老板，我真的是不爽到家。干干凈凈的錢就擺在那里，卻不知道要去賺，還要硬用一堆有的沒的非法手段去污！要是有我們，那些公司一年不知道可以多賺多少錢、少繞多少冤枉路咧！”
“說得容易。”他淡淡地說，帶著一絲縱容的笑意。
“本來就不難嘛！”黃敦安搔搔幾乎禿光的頭頂，“你看看，那種成本分配、那種風(fēng)險評估，媽的，叫只豬來都做得比他們好！”
“豬是不懂會計的�！彼嵝芽谀瓩M飛的好友。
“啊呀，隨便啦！”吃得滿臉油光的男人拿起桌上的杯子，狠狠吞下一大口水，“現(xiàn)在人家安企要請我們?nèi)ブ鞒炙麄兊臓I業(yè)部，喂，先生，是“營業(yè)部”，不是“會計部”喔！可不是做做報表、提提建議和評估的工作而已，是可以自己作決定、自己賺錢的職位咧！你到底還在猶豫什么？”
“我還是要先看過安企的資料再說�！�
“喔，拜托！盧大少爺，你放心啦，安企最近幾年所有的報表我早就看過了，除了會計差了點、膽子小了點，公司的盈利和成長都還算可以，整體來說很有發(fā)展的空間。何況……”他壓低了聲音：“據(jù)說他們明年還有個大計畫，這個時候正是加入的好時機。”
“大計畫�。俊彼烈�，“所以才急著挖角嗎？”
黃敦安似乎沒有聽見他的低語。“而且……操他媽的，老子這樣每天加班加班加班，忙得半死，都要三十了，連想好好交個女朋友都沒辦法操！不會到頭來要我娶個越南新娘吧？這么慘！還老是搞得里外不是人。又說要保持專業(yè)公正，又要避免損傷客戶利益，狗屎！不如自己下海當(dāng)奸商�！�
聽到這里，有誠的眼神也暗了下來。
審計業(yè)務(wù)的矛盾在于：事務(wù)所承接委托公司的案件，但審核的結(jié)果卻不一定是針對原委托公司的需求；相反地，他們必須仔細核對該公司的財務(wù)報表，確認無誤之后，呈交證管會或是其它政府單位列檔，也供投資人參考之用。
也就是說，會計師事務(wù)所的利益雖然來自委托的公司，必須負責(zé)的對象卻不只是委托方，還包括政府機關(guān)和民間投資人。而當(dāng)兩者的利害發(fā)生沖突時，審計人員卻必須以“公正”的“超然”專業(yè)立場，提出有傷委托方利益的評估意見，根本吃力不討好。
而這些都得要到實際的職場上，才能體會其中的現(xiàn)實嚴酷。
學(xué)校教的、書本上的知識是一回事。當(dāng)專業(yè)與實際利益發(fā)生沖突時，下決定卻往往不像書上所描述的那么容易。
尤其當(dāng)其中牽扯的金額通常是以千百萬作為單位計算的時候。
效率與精確的嚴格標(biāo)準(zhǔn)不在話下，再加上龐大金錢所帶來的利益沖突，層層疊疊，構(gòu)成會計審核所必須面臨的龐大壓力。
或許敦安說的沒錯，就算不考慮所謂的雞首牛后，單就工作本身的性質(zhì)而言，到私人公司去任事或許也比較輕松吧？
那，他到底在猶豫什么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