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嫣欲敲門的手停留在半空,辦公室半開著的門扉后,是杰森舅舅、洛士尼跟良杰的聲音。
“記得最重要的是確定對好證人的口,別讓那老太婆壞了事,找我們麻煩。”
良杰答道:“沒問題,老太婆那兒我都處理好了。五十萬支票,銀貨兩訖;鄉(xiāng)下人最死腦筋,我要她發(fā)誓一泄密出去絕對全家死光光,她怕都怕死了,諒她不敢。”
“五十萬買一句話,值得!
“這就是我們勝訴的關(guān)鍵,比起醫(yī)院償付一千7賠償金,區(qū)區(qū)五十萬算什么!王院長樂意都來不及。別忘了,今天晚上在希爾頓擺慶功宴,王院長另外還有‘犒賞’”,不去的人算自動放棄啊……”杰森朗笑,轉(zhuǎn)到別的話題上去了。
尹嫣強(qiáng)忍住進(jìn)去一探究竟的沖動,回到自己的辦公室。然而心情一時無法從震驚中恢復(fù)過來。他們瞞著她什么?她以為她全程參與案子的討論,怎么可能漏掉什么?還是他們蓄意遺漏隱藏掉最重要的環(huán)節(jié)?……尹嫣不停地來回踱著,然后直奔八樓的檔案資料室。
列為公司最機(jī)密要地的檔案室須通過光卡檢驗和秘書小姐透過熒屏比對才能進(jìn)入。尹嫣很快調(diào)出了這件編號○三七一一三的著名醫(yī)療糾紛案。其中包括她沒見過的一分口供——一位同時在急診處的老婦人宣稱聽見死者陳德生一再跟院方人員強(qiáng)調(diào)他患有中度糖尿病,但院方人員不聞不問態(tài)度冷漠——尹嫣在案子開庭前拿到的資料一切齊備,獨(dú)缺這一部分。她再一翻閱,整個檔案頁上方都編有號碼數(shù),但她記得她的那分資料頁碼欄皆是空白,因此她也無從得知自己拿到的東西缺少了什么——
她鎮(zhèn)定如常地走出檔案室,回到自己的地方。
為什么?他們?yōu)楹为?dú)隱瞞她這個重要的事實?她自視是參與的一分子。∷麄?yōu)楹喂室馀懦谒麄兊摹懊孛堋敝??dú)獨(dú)是她——
因為顧忌她的“天真”和原則嗎?要不是她的湊巧聽見……
如果早知事實是如此,她又會站在公司這一邊嗎?
她想起原告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在得知敗訴時那絕望呆滯的目光,而后是銳利的憤恨、沉默的控訴。她永遠(yuǎn)也忘不掉那樣的眼光。
尹嫣覺得無法忍受再在這兒呆下去了!抓起皮包直奔下樓,她沒有開車,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胡繞,直到眼前旖旎燦爛的一街花燈提醒她,她不知怎么的竟走到揚(yáng)波家門下。
她扔石子喊他下來。揚(yáng)波拖拉著皮涼鞋下樓時,看到的就是她坐在路邊水泥槽上失神落魄的模樣。
他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!霸趺?失身了?”
見到他,她好像才又重新活過來,尋回了一絲人性的暖氣。但她唇畔找不到一絲笑容。她開始簡短地把今天發(fā)生的事敘述一遍。在這時候,她竟發(fā)現(xiàn)他似是唯一安全可信賴的人。孟揚(yáng)波?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幕ń轴t(yī)生?若是在此刻以前,她會想:這簡直荒謬得要笑掉人大牙。但現(xiàn)在他確實在她身邊。
“為什么你看來永遠(yuǎn)這么篤定?像是永遠(yuǎn)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、要做什么?你從沒有慌亂彷徨的時候?”她連聲地問他!半y道你未曾感到矛盾?我常被自己的矛盾整得……”
揚(yáng)波爍亮的眼光在她面前一閃,一記突如其來的熱吻占領(lǐng)了她絮絮叨叨述說的種種“矛盾”。
那真是個熱力十足、百分之百的孟楊波式的吻!尹嫣。只覺腦中熱辣麻麻地火花一爆,整個人要被他連咬帶啃地吸走了,無力抗拒,更無理智思索的空間,只覺自己的身子飛了起來,輕飄飄地溫開了!全身敏銳的感官都蘇醒伸展開來,身柔如水,心狂熱似火,極端刺激地攀在半空,是她前所未有的甜蜜美妙感受——
楊波的唇離開她,她又回到地面,涼颼颼的晚風(fēng)刺探著熾熱酡紅的面頰。
“希望這個吻有助于幫你脫離‘矛盾’;你身上的確有太多對立矛盾,絕對不只針對案子這一項!彼麅墒植逶诶蠣斞澘诖,閑閑地端詳她!澳氵有救,有感覺就是正常反應(yīng)。所以要——相信你自己的感覺!
“我不懂……”她極力要冷卻自己混亂的頭腦。
“愛玉冰加檸檬!”他不由分說拖了她走,興致勃勃!疤铒柖亲痈鼊儆谕诒M腦袋空想,那既沒效率又傷腦筋,要相信醫(yī)生的話。今晚批準(zhǔn)你的腦筋罷工一天,管誰矛盾不矛盾,你能和自己和平相處就行了。走吧,患矛盾病的愛麗絲小姐!”
※ ※ ※ ※ ※
小貂從惡夢中掙扎醒來,早已渾身淋漓汗透!一雙有力的手握住她張惶的手指。她從驚慌墜入現(xiàn)實,是輝煌。
“我做惡夢了!”她嚷道。
他顯然一聽見她的尖聲哭叫就馬上跑過來,就穿著汗衫和四角褲,連眼鏡都來不及戴上。“不要怕!我在這里,沒事了!”
小貂恍恍惚惚地張望四周,神志還有一半停留在清晰的夢境里;她剛夢見周瑞陽惡聲惡氣地跟她要孩子,她驚驚地死命奔逃,還是免不了被他尖刀利剪開膛剖肚的命運(yùn)!她不停不停地尖叫,鮮血淋漓、尚未成形的一團(tuán)血肉流糊了滿地……她的手不覺歇斯底里的緊抓。
“有人要?dú)⑽!”她哭道!耙獡屪邔殞殻∷?br />
輝煌關(guān)切地拍著她!皼]事了!那不過是夢而已!
“抱著我!好不好?”她央求地!安灰摺!
輝煌遲疑了下,依言在她身旁躺下。小小的單人床鋪顯得狹窄,他覺得有些燥熱起來。
“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在這,謝謝你!北е菈汛T溫?zé)岬纳碥|,小貂感到安心而溫暖。多好的感覺!“這樣可以嗎?我會乖乖睡覺!
“沒事,我在這兒,你不用怕!陛x煌簡直是無意識地喃喃復(fù)述這句話。他心里在悲嘆,懷中的小貂是他見過最天真無邪的女人了!乖乖睡覺?他毫不懷疑她能一睡甜覺到明朝,怕只怕自己得一夜無眠到天亮!
小貂本來已沉沉地又要睡去,霎時什么東西在她腦中一閃!她突然清醒了過來。那是她耳膜下劇烈噗通的心跳聲!他沒睡。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。她退了退,悶哼——
“大哥!彼鹉槨
他閉著眼,沒有表情!班?”
她支起身子,湊近他的臉。“大哥,你想不想要?”
他望著她!跋,可是,不要。今天做了,明天會后悔!
小貂靜靜。“我不會后悔。”
“我會!
“無關(guān)權(quán)利義務(wù),但這是應(yīng)該的,你對我……”
輝煌嘆口氣!皠e傻了,睡吧!明天還要早起做生意!彼匦卤е畛睦锒嘤嗟腻谙。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起欲望那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,但不要是這種情況、這種時機(jī)下。過濾掉那惱人的雜質(zhì),他還是喜歡抱著她。小貂嬌小柔軟的身軀對他來說并不陌生。他喜歡就這樣單純地抱著她,像寵溺一具大娃娃。
“寶寶五個月大了,她最重要!眱扇讼噘;小貂的肚子從上半個月開始大得特別迅速又明顯。
“大哥,從明天開始你回來房間睡,我們可以換張大些的床,我喜歡像這樣子,不再做惡夢,好不?”
“我睡著了!真的睡著了!”天!那到寶寶出生前,他得失眠多少天?輝煌煩惱歸煩惱,但能距小貂如此之近,更近——他連夢里都會滿足地笑出來。
※ ※ ※ ※ ※
輝煌陪小貂晨起散步回來,揚(yáng)波蹲在店門口嚼口香糖;小貂說還要到超市買瓶洗潔劑,輝煌先開店門。
揚(yáng)波調(diào)侃叫囂著——“哦!今天總算用不著我‘克代夫職’了!”
輝煌窘了,笑笑不語。
“小貂都告訴我了!世界上怎么會有像你這種糊涂蟲?別人是好吃的好玩的中意的自己搶著藏起來,你是拼命往外推,好像跳樓拍賣大贈送!”揚(yáng)波大搖其頭!暗冗@么久總算等到你開竅了!”
輝煌意外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對小貂……”他吶吶地。
“老天!你真后知后覺,還不是普通的遲鈍!我認(rèn)識你大半輩子了,你心里有什么事還藏得住、還瞞得過我?”他跨坐在方板凳上。指指眼皮,學(xué)陶兒的!斑@是什么?”
“門雞眼!彼蠈嵉。
“眼睛!還是火眼金睛!當(dāng)局者迷,旁觀者清,你第一眼就愛上小貂了,承認(rèn)吧!”
“你又知……”
“單單看你看她的眼神也知道,要不是有什么東西在作怪,你干嘛那么好心幫人家考慮安排未來?比她老爸爸還操心!以前胡大媽那個咪咪圓仔花故意在你店門口拐傷腳,也沒見你安慰人家一句!
“那不同,咪咪狠心拿鐵棒打野狗才追扭了腳,有你這醫(yī)生兼情圣在,哪有我說話的分?”他反擊。“你也很狠,在心里算計我,卻不坦白說!
“什么?”
“我說小貂!
“我等你這傻子自動開竅!自己的感覺自己哪有不知道的?總算讓你給碰上說話不臉紅的女孩子,這就是最準(zhǔn)確的指標(biāo)。你這種人就需要一點(diǎn)點(diǎn)強(qiáng)迫,讓小貂來逼逼你,才會長進(jìn)。管它是不是打鴨子上架,總之幸福到手最重要,別讓幸福女神溜走。喂!你老實招來,你們到底‘那個’沒有?”
“當(dāng)然沒有。”
揚(yáng)波一副很痛心疾首的表情——像是聽到孩子無用不成材的員外老爹爹,悲嘆地看著他!拔铱茨阆挛绲玫轿夷莾喝タ纯,我徹底幫你檢查一下!這個時代已經(jīng)沒有你這種君子傻瓜了!面對美女不心動,簡直有失男兒本色!你們天天在一個屋檐下都在干嘛?吃齋念佛打坐?小貂都來了那么久,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,雖然有孕在身,注意一下姿勢和安全就好了,我真弄不懂你們……小貂才二十幾歲,又不是死了丈夫就得守一輩子活寡清心寡欲!那會發(fā)瘋的,你有責(zé)任解救她!除了寶寶,追求愛情也是人生很有意義的事情!
輝煌不打算隱瞞!澳莻男人并沒死,只是不要這孩子。小貂是因為這樣才決定離開那段傷心往事!
換了個劇情,揚(yáng)波也不意外;這個社會,這條花街,發(fā)生過的風(fēng)浪云煙數(shù)也數(shù)不清,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會讓他意外的。“散了也罷,你更可心安理得地追求她!
“事情不是這么簡單!
“我們的小貂妹妹還念著那個渾蛋?”
“我不知道,至少她現(xiàn)在的心思沒有放在感情上,寶寶是她的第一生命。我猜她短時間里還忘不了那段戀情帶給她的傷害,也無心去尋覓新的人。其實我對她真的沒有什么要求,只要看她過得好、過得快樂,我就很滿足了!
“唉!你們這些人!算了,不管你們。一個你是二十世紀(jì)末大圣人,一個;ㄊ菦]有膽又多情的癡情漢!說了半天,跨不出一步,就一輩子繼續(xù)暗戀下去好了。”
“那你呢?;ㄕf你失戀,那時我除了小貂,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!
“不是失戀,是亂七八糟戀,現(xiàn)在進(jìn)行式。那位常常在做夢的愛麗絲小姐說她常處在矛盾狀態(tài)中,我只有跟著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,祈禱她早日從夢中醒來,頭腦清楚點(diǎn)作選擇——到底是要矛還是要選盾,她再迷糊下去,矛跟盾都跟著不好過,矛跟盾會弄得她更矛盾!
“你說什么,我有聽沒有懂。”他說!八毙枰蒙l(fā)水嗎?”
揚(yáng)波哈哈大笑!皩!等她不再需要矛盾,就可以讓你們見到她了!”
※ ※ ※ ※ ※
天剛蒙蒙亮的時候,揚(yáng)波跑來通知;òl(fā)生了命案;死者是畢慧隔鄰的小美。在按現(xiàn)場整齊的環(huán)境和遺書來判斷,確定是為情想不開上吊自殺。事情是畢慧發(fā)現(xiàn)的,據(jù)她說晚上聽見小美和已婚的男友阿祥發(fā)生爭執(zhí),十二點(diǎn)鐘時去看她,人還好好的;畢慧做了惡夢醒來,心里有很不好的預(yù)感,前去敲門久無人應(yīng),叫了人來撞開門,才知道小美出了事。半夜就斷了氣,早已回天乏術(shù)。
局里的人來過又走,葬儀社的人也通知了,;ㄚs走好奇指點(diǎn)圍觀的女人們,在樓上沒看見畢慧的人,匆匆跑下樓,見她一個人蹲在路邊,恍惚出神。
他知道小美跟她一向交情不錯,小美突然出了這種事,又是由她第一眼發(fā)現(xiàn),對她心里的沖擊可想而知。一夜未睡,她泛著紅絲的眼睛顯得憔悴不堪,整個人在清晨寒風(fēng)中像株脆弱得隨時會斷折的蘆葦。;撓伦约旱膴A克遞給她,示意要她穿上,畢慧仿佛這才認(rèn)清他是誰,順從地接過夾克,但抱在懷里并不穿上。;ㄗ⒁獾剑沂直蹌澚艘坏郎钌畹膫,雖然血已凝結(jié),但蜿蜒糾爬在她白皙的臂上,格外觸目驚心!校花急得不避嫌地拉起她的手。
“你受傷了!”
畢慧奇怪地望了他一眼,似對那道傷漠不關(guān)心。
“我們得去包扎一下,我?guī)闳グ⒉抢铩?br />
“是門上的釘子割的。”畢慧嘆口氣。慢慢站起來,要往樓上走!靶∶雷吡耍也恢浪秊槭裁催@么傻。不值得阿!我累了,想回去睡覺了!
他真怕她這樣恍惚游離地也跟著出事!澳愕孟忍幚硪幌聜,生銹釘子會感染破傷風(fēng),嚴(yán)重地話會死人的,我不能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回去。我們先去阿波那兒!
“我很冷,先吃點(diǎn)東西好不好?”她像個稚氣的孩子,信賴地詢問他。
“好,先吃東西再看病,不過你得先穿上外套,否則著涼就麻煩。”;ù致暣謿獾。不知怎么的,這情景讓他有些難過、有些激動。她這次單獨(dú)站在他面前了,他想盡量溫柔,可是卻忍不住泫然欲泣的沖動;他一定是被她的哀傷給感染了!暗瓤催^傷,你回去好好睡一覺,下午到我辦公室來做筆錄,不用緊張,只是一些簡單的必要程序。我會來接你……”
畢慧安靜的眼光停仁在他臉上,校花說不下去了。
清晨闃靜無人的花街,就他們倆一前一后拐出小巷弄,循著香味找尋那有著囂雜人氣的溫暖。那天的風(fēng)很大,;ㄗ屑(xì)地看著走在他前頭的她,白色單薄的裙浪在風(fēng)中翻飄;他想:這會是他畢生難忘的<天。
※ ※ ※ ※ ※
尹嫣循址找到那排破敗臟污的木材違建小屋,32號,她敲敲那扇破了個大洞的門——說實話,說它是一塊勉強(qiáng)拼湊釘合的木板塊還比較恰當(dāng)——門吱呀自動開了,昏暗的小屋里滿是臭尿騷和怪異的雜味。
“請問……”她步下門口的兩個淺階。
一個瘦小的身影顫巍巍地奔了出來,手里還拿著飯碗與湯匙;那個頭發(fā)散亂的老婦人見到她不禁一怔!她認(rèn)出她了!
那雙敏感的眼里馬上武裝起敵意。
“你來干什么?”王珍極不友善地!澳銈冞@些沒有良心的禽獸、冷血……”
尹嫣遞出了手中的牛皮紙袋。“陳太太,這里面是可以讓你們翻案的證據(jù)。很重要,記得別弄丟了!彼D(zhuǎn)身離去。
“請等等!”王珍放下飯碗,顫抖的手打開紙袋,很快的看了里頭的東西。半分鐘里,她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(zhuǎn)變,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滾落在藍(lán)布衫上,一半激動一半不敢置信!澳銥槭裁匆鲞@些?”
“我——只是想做些對的事吧!”尹嫣笑笑!拔冶緛聿恢浪麄儭蚁霝槲覀冊斐傻亩葌χ虑。有了這分證詞,你們可以打贏官司;很遺憾救不回陳先生的生命,不過至少你們一家人往后的生活就有著落了!
那天,尹嫣沒有馬上離開,她在陳家待了很久,和健談爽朗的老太太說了很多很多的話,也見過她的兒女們。沒有一絲不安,她始終很清楚自己的作為和意愿,包括后果。相信自己的感覺?她只是聽了揚(yáng)波的話,多給了自己一點(diǎn)勇氣,或者該謝他,她會去找他,把到陳家的感觸同他說。
※ ※ ※ ※ ※
今天店里公休,小貂下午決定上美容院去洗個頭,都出了門,才發(fā)現(xiàn)把錢包忘在廁所洗手臺上,只好折回。店里沒有人聲,她以為輝煌還在露臺上修水管;走過房間,卻見半掩的門后人影閃動。她止下步子,卻看見了叫她意外的一幕!
是輝煌;他顯然不知道她去而復(fù)返。他躺在床上抱著她的枕頭,似是依戀著她的馨香。
一會兒,他下了床,開始整理房里的一切:擺齊她一正一反的獅子頭拖鞋,將散置桌上的書和稿紙疊好,細(xì)心地?fù)鄣艉蠛彤嫹系幕覊m,倒掉雜物筒里的灰塵和紙屑;他細(xì)心地看墻上軟木欄新釘上的卡片、留言和風(fēng)景照。那是小貂的習(xí)慣,她愛把喜歡的圖卡和詩、一句話。一個笑話、謎語、一段感性的歌詞集中起來亮相,他看得專心時,會心一笑。
然后他澆花,尤其把那株綠意盎然的卷相當(dāng)孩子看,摘掉枯黃的須須,還拍拍植物跟它們說話……
小貂只能踮著腳尖靜靜退出小走廊。直到大街上,她在人行道上的鐵圈椅坐下,呆呆的還不太能思考。一束溫煦的秋日陽光兜頭朝她灑下,只覺炫目——
現(xiàn)在她總算知道卷柏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了!非因風(fēng)水寶地,也沒有什么神仙小精靈,是因為一只綠拇指和一顆溫柔如朝陽的心。
若非親眼所見——她以前完全不知道,真的都不知道。
他一直都這樣嗎?在她不知道的時候,默默為她做好一切?
為什么?若只是純粹同情……沒有人會對另一個陌生的人那么好,而且毫無保留!
直到看到他為她那樣用心盡力的樣子,小貂心里的平靜愉悅?cè)煌呓!”說不上原因,然而這次她感覺心亂如麻,以往的理所當(dāng)然全被推翻,她猜她是太大意而忽略了許多許多……
她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想過啊!
※ ※ ※ ※ ※
這次不知道誰開始發(fā)現(xiàn),花街開始“掃黃”;這是二十年來的“創(chuàng)舉”!而且說來奇怪,整條營聲燕語飛浪的花街不抓,偏堵上了私娼區(qū)。;ù髁耸陙砦从蒙系谋壅,專門埋伏在大院樓門口抓嫖客,一個晚上就這了四十五個。
這是個獐頭鼠口的小八字胡。“干嘛呀你,沒長眼睛!滾……”他大概是被漿糊蒙了眼,搞不清楚狀況。
“警察!”手銬咔啦一響!;ㄖ凰模匪蝗麣!安蛔R相!想抱女人不會回家抱老婆?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好東西!身分證拿來!還敢嫖?給你蓋個‘大嫖蟲’看你還壞不壞、還要不要臉!”
小八字胡一聽是條子,兩條腿都軟了。他可是XX外貿(mào)公司的經(jīng)理,事情傳出去怎么得了?“大哥,我不敢了,這次請別計較,我保證再也不來了!”
“誰叫你今天還來?來了就給你好看!”
“我前天來也沒人抓!”八字胡一下子說溜了嘴,打恭作揖拼命彎腰到地又猛掏錢!安皇遣皇!我沒那意思!大哥請多包涵,小意思給大哥添個茶水錢,不要蓋章!不要!今天饒了我!我保證絕對不敢再來了!”
“你敢賄賂警察?好。∥铱茨阌袔讞l命好死……”
他嚇得魂都飛了,連連求饒,緊張得尿濕了褲子!;ǹ此粐樀貌畈欢嗔,諒是不敢再找來,抓他進(jìn)小亭子寫切結(jié)書簽字畫押,狠狠地踢他一腳。
“敗類!就有你們這些缺德家伙敗壞男人的名聲!嫖一次妓會報應(yīng)在你自己頭上減壽敗德三年!敢再嫖,下輩子你老母老婆女兒全被嫖光去,懂不懂?快滾!回去路上要是還碰到人,叫他們也滾,否則把你們這些死嫖蟲關(guān)起來灌幾天臭爛米飯!”
“是!是!”八字胡連爬帶滾跑開了。
“大淫蟲!看你們還敢來!”校花氣;5刈诖笤簶情T口,像守門獅!坝形以,現(xiàn)在開始就不一樣了!”
※ ※ ※ ※ ※
尹嫣和良杰約了吃晚飯,有要事談;她不知道他所謂的要事是哪件,不過的確是該談?wù)劦臅r候了。尹嫣偶從車窗看到下了另輛車的揚(yáng)波,同時他也看見她了,一怔!她猛叫良杰停車,良杰一掃騎樓下追來的揚(yáng)波,不但沒停下,反而加踩油門一路奔馳,也不顧她的責(zé)問抗議。尹嫣一時臉色非常難看,到了餐廳,她開了車門回頭就走,拒絕跟他交談。
良杰臉色也不好看,追上她。“朱朱,你等等!我們有約,至少心平氣和吃完這頓飯……”
她的表情又冷又硬,連怒氣都凍結(jié)在氣忿的指控下!凹s會取消!我無法忍受跟你這種沒風(fēng)度沒禮貌的人同桌吃飯!”
“你是為了他生我的氣。”他冷靜指出。
“‘他’是你大哥,不是陌生人,就算你和他毫無干系,他也是我的朋友,我受不了你這種自私又狂妄的舉動!你把我當(dāng)成什么?兄弟競爭的工具?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?”
“我從沒有這個意思,也不希望讓你有這種差勁的感覺。朱朱!彼兆∷募!翱磥砦覀冋娴男枰?wù)劇!?br />
“就在這里談,否則我無法保證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保持好修養(yǎng)!币虖(qiáng)迫自己深呼吸,保持冷靜。她走開,背對著他!拔沂紫嚷暶,不管你跟你哥哥之間有過什么不快的過節(jié),不要把我攪進(jìn)去,更不要拿我當(dāng)成你示威的籌碼,我不玩這一套!”
“這件事純屬突發(fā)意外。”良杰適時岔開話題。“我約你本來是要討論博愛醫(yī)院的糾紛案,原告要求上訴,法院通知了下個月初開庭。你舅舅建議我該找你談?wù)!?br />
“有必要嗎?你們應(yīng)該是在案子開審前坦白地跟我談清楚,而非現(xiàn)在。我可以告訴你,那不是傳言,是我拷貝整分完整檔案沒錯,也用不著等到開庭,陳太太贏定了,這個結(jié)果是公平的。我明天一上班就去找舅舅,我已做好心理準(zhǔn)備,就算放棄工作都不在意。我已完成想做的事,其他都已不重要!
“為什么要這樣?”
“扯公司后腿?”尹嫣倚在車門上,抱胸而立!案魅嗽瓌t問題吧!我只能這樣說。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原則。良杰,你有沒有想過當(dāng)初為何想成為律師?不也是憑著一股傻勁和熱誠……”
“你舅舅說你太年輕太天真不是沒有道理。這些掙扎每個人都有過,但是工作和理想是兩回事,生存競爭有時原本就殘酷。”
“但是我就是我,不會變,我也不愿它變;而且這是我一直深感自傲的地方;蛟S這也就是我們最不同的地方!
“朱朱!彼麑徱曀季谩!拔野l(fā)現(xiàn)你變了。”
“變得沒有剛開始時那么甜美?柔順?惹人喜歡?吸引人?像個純粹的女人?”尹嫣不帶一絲感嘆地望著他!澳沐e了,這才是原來的我,最真實的我。一些永遠(yuǎn)無法件逆的原則——我就是我,獨(dú)一無二。倒是你,你才真的變了。”
良杰默然無言以對。尹嫣繼續(xù)往下說——
“特別是自你哥再度出現(xiàn)在你們麥家,你變得……殘酷了!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怎樣的滔天深仇大恨,不過我希望你記住一句話:永遠(yuǎn)要先看清自己的真心,不要讓盲目的仇恨掩蔽了你的眼睛。在這世界上,愛的力量永遠(yuǎn)比恨更偉大。你還沒跟你自己商量清楚。好了,我想實在不必再多話,不用送我,我想一個人散步回去,我不是容易迷路的人!
良杰還想追她,但尹嫣那灑脫、自得其樂的背影讓他止了步。
停車場外飄過一股桂花香。尹嫣抓著皮包背帶,懷疑那股花香是來自何方,她舉目搜尋一陣,還是放棄了!滿街炫目霓虹迎向她——這個光怪陸離的都會本來就無奇不有!她在穿過人行道時這樣模糊想道。
※ ※ ※ ※ ※
畢慧悄悄掀開窗紗一角,暗淡街燈下還是看得到那個粗壯的黑影“盤據(jù)”在大樓C幢出口,像只忠貞不一、屹立不搖的守衛(wèi)巨獅。都半夜了!這個人癲狂了嗎?她悄悄放下窗簾。
三天了!因為這“一人掃黃”行動,使得大院樓上下左右5連幢的姊妹都被迫“休市”斷了錢路,抱怨連連。偏偏沒人敢去跟那個大黑臉說,全透過跟畢慧特別好的一兩個姊妹傳話過來。
“小慧,人家都是為了你!”
“;ň龠@樣子做不行的啦!”牡丹蹭著腳丫子。“他心情不爽,我們也得過活!”
“小慧,拜托你下去跟他說一聲,你跟他熟點(diǎn),叫大哥別斷我們財路。”
怎么箭頭全指向她?畢慧滿頭霧水。牡丹磨著她那口黃澄澄的板牙,把花麻裙一撈,盤起白嫩嫩的兩條腿!霸蹅冞@幢樓里誰不知道,;ù驈睦暇靡郧霸趯γ胬认绿焯煺拘l(wèi)兵站到四點(diǎn)望的是誰的窗,搓著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又是念著誰的名字。妹子,你好歹下去跟他溝通溝通,你跟他的恩怨是一回事,要嘛找這靠山過享福日子,要不敲他一棒斷了他的妄念。其他姊妹的日子還得過下去,三天不做生意,芳芳她兒子奶粉罐就見了底,她那死鬼老公不時來奸淫擄掠一番,逼得她快瘋了!……”
可是,畢慧沒有勇氣。
她開始躲在窗簾后愉看他,弄不清怎么有人體力如此超強(qiáng),從早上十一點(diǎn)到隔天凌晨四五點(diǎn),風(fēng)雨無阻,像銅像一樣。
“拜托你走吧,走吧!”她總躲在小樓上悄悄祈求。
只因她最懼怕的事又發(fā)生。
為何它總是一再循環(huán)重復(fù),像是她永遠(yuǎn)躲不掉的宿世罪業(yè)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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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日溪水潺潺如歌。秘密溪流,秘密的聚會,這是自麥?zhǔn)昭绾蟾缸佑喯碌拿孛芗s定。溪釣,他們共同的愛好。
——真像過去一樣,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的時光。我還記得你八歲的時候,我第一次教你釣……
——爸,小心浮標(biāo)。為什么一定要談往事、一定要談過去?人活在現(xiàn)在不是很好?
——當(dāng)活到像我這年紀(jì),差不多就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了!有時候回憶反而比什么都真,現(xiàn)實反而如夢。將來是屬于你們這些年輕人的。
——來,這還有餌。
——最近我跟小杰商量了關(guān)于財產(chǎn)的事,我把山上的別墅跟股利給他,公司、房子和存款是你的……
——我不需要。
——我知道你不想要,是我想給,行嗎?
——我有錢,事實上我跟家里的事業(yè)脫離了太久。小杰該擁有它們,心血是他付出的,這些對他來說意義重大。我有我的賺錢方式,不用擔(dān)心我會餓死,你對我實在可以放心。
——對你,我當(dāng)然放心。只是這些年來我心里總是歉疚,我虧欠你跟你母親都太多……
——說好不再提往事的。
——你不知道,這些年來我心里是很痛苦的,不管對你母親的含憤病歿或小杰他母親的以死相抗,我負(fù)疚良多。特別是對你,覺得做得再多也彌補(bǔ)不完,這二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忘懷過你母親。
——波仔,你還恨爸爸嗎?
——連媽到去世前都無怨無尤,沒有一句惡言,我還能說什么?只要你心里有她,就好了。
——那你恨小杰曾對你做過的事?
——再怎么樣他還是我弟弟,就算他不再承認(rèn)。我能諒解他的恨,所以我盡量避得老遠(yuǎn),我也只能做到這樣。
——你的脾氣真像你媽,固執(zhí),可是善良得不愿傷害任何人,寧可自己吞忍在心。
——真的?還有呢?
——這是你第一次向我問關(guān)于你媽的事,我很……很意外!
——一個能說,一個能聽,這不是好事嗎?除了你我,也無從問起,我媽就只留下一張照片,可惜……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認(rèn)識的?你也覺得她美嗎?她說了什么?可是對你一見鐘情?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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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慧站在樓梯口,;ㄕ哌^樓頂下念念有辭,一看見她,他無所遁形手忙腳亂!表情也都不對了。畢慧還沒開口,他自己倒先語無倫次的說話——“我,沒事,只是路過。我在……在找水喝!”也不管這個謊有多大漏洞,找水?這街上除了下水道外哪有什么水?
畢慧望了他好一會兒!耙人蟻戆!”
;ㄒ粫r瞠目結(jié)舌!領(lǐng)會過來她的話,趕忙跟在她身后三步并成兩步,進(jìn)了她那個小單位。
第一次進(jìn)她房間,他縮手縮腳的,好不生澀局促!畢慧的房間陳設(shè)非常簡單——小小空間用木板隔開,里間是床和柜,外間除了最基本的用品,就是層層釘層層加高的書架和錄音帶架,一張充當(dāng)各種用途的圓桌與椅子。打理得十分清爽,像她的人;簡單。
“對不起,只有一張椅子,昨天壞了一條腿,恐怕你得將就一點(diǎn)坐在床上了!
;ㄓ悬c(diǎn)遲疑,他不習(xí)慣。周圍都是畢慧的味道,她的人、她的書、她的字,完完全全是畢慧的地方。他手足無措,像是怎樣都不對。
畢慧很敏感。將茶杯交到他手上,她就站著,靠著書墻!跋优K?”
“不!不是……”他搖頭否認(rèn)。
“本來就臟,很多男人睡過!彼I嘲道。“怎么可能不臟?”
;ǖ纱笱劬!安灰@樣菲薄你自己,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你!
畢慧默默打量他一眼,轉(zhuǎn)過身為自己倒了杯開水。
“你不要再守在樓下了,你這樣大家都不能做生意。對很多人來說,賺一天挨一天,錢都得花在刀口上。我不是說你,只是你這樣對很多人都不好。你如果為了交差作績效,犯不著拿我們開刀……”
“我才不在乎什么績效!”他憋不住了!拔沂遣幌矚g那些雜七雜八的人上來找你,他們壞得很,一堆齷齪蛋!還會假報要找的人,防不勝防,我只好——只好全部統(tǒng)統(tǒng)給禁了!”他大手一揮。
畢慧好一會兒說不出話!澳悴灰@樣。我本來就是做這行的,你害我可以,不能害了別人。再說我惹不起你,還是請你走吧!明天開始不要再過來,我們就算走在路上碰了面也當(dāng)作不認(rèn)識……”
;ńK于忍不住爆發(fā)出來了!拔也灰@樣!”他受不了她這樣退縮又自暴自棄。“你為什么要怕成這樣?我不是色狼或惡魔,我不是想吃你豆腐!我不喜歡男人在你這兒來來往往進(jìn)進(jìn)出出,我恨不得自己長進(jìn)點(diǎn)、杰出點(diǎn)讓你一眼就愛上我!或者把你這里包下來!雖然我不是大財主,至少夠你買書買帶子衣食無缺,我不會妄想碰你,或是侵犯你,我只是想……”
畢慧的淚如泉涌,反倒嚇壞他了!;ú恢降渍f錯了什么讓她傷心難過成這樣!安豢赡艿!你不要說了!”
“我就是喜歡你!”他苦惱地揪自己的頭發(fā)。“喜歡一個人有罪嗎?我也不曉得自己怎么搞的,可是,可是他媽的!事情就這樣了,我能怎么辦?我也寧可不要這么喜歡你,可是我沒辦法!我真的不是……”
“你不能愛上我,我們不會有結(jié)局的!你是一個好人,不應(yīng)該找上一個妓……”
“不、要、這、樣、說、你、自、己!”他額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!像頭暴躁兇惡的獅子。“我只想要讓你……”
畢慧含淚無奈地——“你到底要什么?”
“我要你!彼吐暤,像罪疚!澳惆!”
“跟我上床能滿足你嗎?”她開始去拉他,推他上床,去扯自己的衣裳!叭绻遗隳阋煌,你答應(yīng)明天就走,咱們井水不犯河水……”
;ɡ仟N地翻下床,躲她躲得遠(yuǎn)遠(yuǎn)!拔也灰!我不要這樣!”
“你斷念吧!我們根本不可能的!”
“你給我個理由!至少你得給我個機(jī)會,我們可以談……”
“我結(jié)過婚了!我有夫有子有家庭!我不愛你!我根本就不想要……”
;ǖ难郯l(fā)直!澳阏f謊!阿波說你沒結(jié)過婚,你不會騙他,他也不可能騙我!”
畢慧默認(rèn)了這個謊。她的眼神好凄楚、好無助!澳敲,如果我說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、一個大包袱,你可以趕快跑掉嗎?”
他沒有動!盀槭裁?”
“我有病,隨時都可能死的病,今天睡著,明天不知道會不會醒來。這一生是我自己的,我不會留給任何人負(fù)擔(dān),不論是你,或任何人!
“告訴我怎么回事?”他堅持。
“去問楊波醫(yī)生,他會告訴你!碑吇鄣难酃庹{(diào)向窗外,再也不肯看他!八亲钋宄娜,可是求求你不要再出現(xiàn),如果真為我想,聽我一次,好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