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幾個字像鋼鐵般地烙在他腦袋里，以至於這之前的日子過得像白癡。除了「禮拜六，傍晚五點，麗晶酒店大廳」之外，他的頭殼完全無法處理任何訊息。
連維祈的大哥與小妹都為之錯愕。
「維祈是怎么了？」大哥竊問。
小妹搖頭。「大概是有人過世了吧。」
若非出席喪禮，向來浪蕩的敗家子怎會穿上塵封已久的昂貴西服？
「是嗎？」大哥無法茍同地小蹙俊眉�！改撬�真不適合正式裝扮�！�
「對啊，好像暴力電影中準備火并的黑道大哥。」不過還是很帥就是了�！鸽y怪爸對二哥一點期望也沒有�！�
「沒辦法�！勾蟾绨c在大藤椅內(nèi)閑翻報紙�！赴挚偟妙櫦凹依飳ν獾钠髽I(yè)形象�！�
「拜托喔�！剐∶帽P坐在超大螢幕電視前狂打電玩，嘴巴照講手照玩。「上次那篇什么家族企業(yè)第二代的培育專題報導，寫得超爛，只有照片拍得還可以，可是看過的朋友都來問我到底我們家是做什么的�！�
「義大利黑手黨連鎖超商之臺灣分店�！拱」徊怀鼍S祈先前所料，金融圈高層又開始玩大風吹。他在這方面的嗅覺確實靈敏�！改阌X得昨天我出席剪彩的那套亞曼尼如何？」
「領帶配得好好笑�！瓜褙i頭。
「嘖。」早知道就該聽愛人同志的建議。「維祈好像比較會穿衣服。」
「二哥是身材好，又清楚自己要的調(diào)調(diào)。哪像你，懶到更衣室里有什么就隨便套什么�！�
「幸好維祈沒什么搶鏡頭的野心�！共蝗凰@個溫吞大哥哪打得過他的叛逆魅力�！溉绻腋淖呔S祈那種路線，你覺得怎樣？」
「我一定不買你那家公司的股票�！故种讣菜倏癜�，談笑閭，強虜灰飛煙滅。
「是嗎？」龍心大悅，頗感欣慰，一陣手機響聲卻打斷了兄妹倆低層次的閑話家常�！肝�？他已經(jīng)出門了。你哪位？」
怎會打到他這里來？
「啊，那請多保重�！勾蟾缬迫话春鲜謾C，繼續(xù)翻閱體育版，瀏覽美女清涼照。
「誰？」
「維祈的朋友。說他一個姓范的同學被打斷鼻梁和肋骨，有輕微腦震蕩，目前在臺大急診處。好像肚子被捅個大洞，腸子都流出來了。」
「喔�！剐∶瞄e打呵欠，伸個懶腰�！竿砩铣允裁矗俊�
大哥捧著報紙調(diào)望奢華的挑高天花板半晌。「我有點想吃五更腸旺�！�
「耶？我也是耶�！鼓涿畹赝蝗幌氤阅莻�。「你打電話去預約，我來開車�！�
「開你自己的車�！箘e想拿他的寶貝來玩。
小妹森然嘿嘿嘿。「你的BMW M3剛被二哥開出去掃街了。」
豪宅內(nèi)頓時爆出凄厲慘叫。
那不是一臺容易駕馭的高性能車，唯有高手才開得出它任性且剛烈的味道。只可惜它目前不是奔馳在暢快的賽車跑道上，而是悶悶不爽地飆往醫(yī)院停車場。
時值傍晚四點四十七分，距離麗晶酒店——在完全藐視紅綠燈的情況下——不到五分鐘車程。
「情況怎么樣？」維祈邁著奔騰大步低語。
「不太妙，不過我沒敢讓院方通知范曉仁的家屬�！瓜０簿o急跟上，肅殺耳語�！妇S祈，這件事你別插手的好，由我來處理�！�
他猝地定腳，轉(zhuǎn)向希安，俯首眼對眼，鼻對鼻，切齒沉吟，「這件事分明是沖著我來的。為了給我下馬威，就拿我身旁的人開刀。」
休想他會善罷干休！
「我知道，這都是我哥搞的鬼�！瓜０脖粖A殺在親情與友情間，當然也不好過�！杆菫榱擞懞梦野�，才想到用這種爛招逼你就范，乖乖跟他們合作。可是你最好別出手，才能跟我劃清界線�！�
「范曉仁怎么辦？」這個仇他咽不下去。
「我已經(jīng)做好準備�！剐那榉炊裢馄届o，沒有往常的血性�！覆还苁菬o期徒刑也好、死刑也好，我都會替范曉仁討回公道�！共挥嫶鷥r。
希安身旁的忠心夥伴倏地一顫，明白他這話背後的可怕含意。
「少跟我耍悲劇英雄。」維祈狠瞇冷眸�！敢麄兯罒o全尸的方法多得是，但我要他們?nèi)蓟钪怀扇诵蔚亟o我好好活著。而且我要我們逍遙自在地繼續(xù)玩樂，絕不為這些窩囊廢蹲苦窯！」
「那你到底要怎么辦？」既要把人打爛，又要合理地逍遙法外？「我他媽的謝謝你的義氣，可是我已經(jīng)受夠了，不想再拖任何一個朋友下水，但我老子就是不放過我。我就不信我進到牢里去，他還能拿我怎么樣！」
「他不值得你做這種犧牲�！�
「但是已經(jīng)沒有別的路可走！」
「這里是醫(yī)院，請降低音量�！雇窘�(jīng)的醫(yī)務人員匆匆告誡。
媽的，操！希安憤恨地絕望垂頭，兩手扠在腰側(cè)，不想再談。
沒有談的必要了，他的人生已到盡頭。
「不見得�！�
維祈的低語點破他的沉重挫折�！甘颤N？」
「我開路給你看�！�
巨掌悠然收放長指，骨節(jié)喀啦作響，殷殷待戰(zhàn)。
他喜歡走投無路的人生，酷愛摧毀一切規(guī)則，挑戰(zhàn)不可能。況且，他這些年來親眼看著希安如何遭家人冷落，又如何因自己的朋友具利用價值而被家人脅迫。這些事原與他無關，沒有立場去干涉朋友的家務事�，F(xiàn)在可好，事情正面街到他頭上來，終於有理由盡情出手。
「來吧，就當這是我們各奔西東前的狂歡派對�！怪崴麑⒊鰢钛芯克�，希安則……「你乾脆乘這個機會，出去闖蕩。你老子再行，也不過是個本土天王，你犯不著跟著畫地自限。」以為自己這輩子只能做流氓。
希安沉默地與維祈及身旁夥伴緩緩步行，面色凝重。
「維祈，我實在不曉得自己的前途會變得怎樣�！�
「去買塔羅牌或占星雜志吧�！�
他一扯嘴角，沒力一瞥。「但是我很高興有你跟我一掛�！�
「小心別愛上我�！顾麑δ腥丝蓻]興趣。
「維祈，你有時真的很欠揍�！估鲜钦�(jīng)八百地在嚴肅時刻講冷笑話�！肝蚁惹按螂娫挼侥慵胰r，你哥的反應也讓我覺得他好像在開玩笑�！�
「他不會�！�
「我本來不想告訴你范曉仁被揍爛的事，想說請你哥事後再轉(zhuǎn)達，可是——」
「除非事情跟他有關，否則他根本不會聽進去�！顾叩揭话�，驀然止步，逕自陷入一人世界。
「我也覺得他根本沒在聽，所以不得不聯(lián)絡你�！乖俅魏S祈被扯人造攤爛污�！肝覜]料到我哥他們會找上范曉仁，拿他開刀……維祈？」
干嘛佇在那里，靈魂出竅了？
「把你哥的人馬約到我哥開的日本料理店去吧，說是我出面邀請，找他聊聊。」
希安慘白大愕。「你想干嘛？沒事請吃飯？」
「是啊�！�
維祈笑得好不親切。
風雅的名流日本料理店，是李家事業(yè)集團外的私人興味，擁有一個可以恰然享受美食的雍容空間。簡練山水，幽遠音樂，采高檔會員俱樂部的形式，為大老板們及名人雅士小聚的都會凈土。
此刻卻被李家二少東臨時包下，大設鴻門宴。
希安的哥哥及一派親信原本來意不善，帶著家伙前來談判，到了之後才頓覺自己的流氣與此處的典雅格格不入，連忙收束。想想這李家二少爺也不過是個富貴草包，稍稍威脅一下就如此擺宴求和。將來大家關系打通了，他也可以弄間這樣的店來玩玩，或者乾脆拿下這間店也不錯。
結果……
兩小時後，警車、救護車、消防車、新聞采訪車群聚店門口，燈海洶涌閃動，人聲鼎沸。
李家大少爺孤立自己豪華而殘破的店內(nèi)，欲哭無淚。天花板上的消防裝置仍在滴答落水，四處一片水鄉(xiāng)澤國，全店泡湯。
「我們沒敢跟警方說是二少爺做的預約，只說他們是自己來的�！菇�(jīng)理從容耳語，卻一身狼狽，蓬頭垢面�！付贍攺念^到尾都沒露臉，所以對方也沒得指認�！�
換言之，只有自家人知道究竟是誰干下這事。
要揭發(fā)他？可以啊，看他不把人全拖下水才怪。
氣得李家大少爺一臉豬肝色。
「他是怎樣？打算放火燒死這窩流氓的話，大可去殯儀館火葬，跑到我的店里來做什么？！」
「二少爺是故意誘導消防裝置啟動，又刻意施放煙霧，所以警方摸了半天也找不到火源�！菇�(jīng)理心平氣和地在大少爺爆噴的口水中恭敬回稟�！付贍�?shù)哪康氖浅脕y狂扁這群客人，而且達到目的就在煙霧中消失，并未引起其他災害�！�
只是順便把整間店泡爛，以茲緬懷。
「除了在菖蒲包廂的客人全被打斷鼻梁和肋骨及捅出腸子外，我想隔壁不小心被波及到的茱萸包廂，可能也是二少爺安排的客人�！�
「我管他是什么人！」他暴吠。
「對方是假釋逃逸的通緝犯，有毒品前科。聽說有人要跟他接洽大宗買賣，才約在這里看貨講價。這些待會應該會由警方向您報告，我就不多說了�！�
大哥痛徹心扉，深知這閭名店的形象全毀了，花再多錢重新裝修也洗刷不了污名。
他憤然沖往二樓臨街的落地大窗，難以忍受店內(nèi)的濕濡，破口大罵。
「如果維祈真的有種，就別在我面前出現(xiàn)！」即使是親兄弟，他也無法饒恕。
「二少爺現(xiàn)在的確就在您面前�！�
「什么？」
經(jīng)理淡然展手，遙遙比往窗戶外對街二樓的麥當勞，一排對著落地窗前入座嗑薯條的壯漢中，正有一人朝他親切揮手。
維祈？他就在對街閑閑觀賞？！
「大少爺，您現(xiàn)在還是別殺過去的好。明天報紙頂多會刊出黑道分子違反槍械條例在此與毒梟火并，我們純粹是無辜受害的店家。您若過去找二少爺算帳，損失的恐怕就不只這家店�！�
李家可承受不起與黑道掛鉤的嫌疑，特別是在積極與財政部長及證期會主委接洽，期望在跨足投資金控布局上取得官股支持的當口，沾染不得絲毫污點。
面對大哥的咬牙切齒，維祈隔著大街送來一記不懷好意的飛吻，冷笑連連。
「我還真有點同情你哥。」希安慨然大咬一口漢堡。
「省省吧�！顾恢笨创蟾邕@間扮家家酒不順眼，早想清理門戶了，呵！
「接下來怎么辦？維祈。」
「照原案去辦。」
「可是這件事都是你在出拳出力，把功勞戴到我頭上，對你太委屈�！�
「我是在制造你跟你老子談判的籌碼，不是在為自己制造勛章。所以你真要對得起我，就把這件事談妥�！垢依锏恼颜脨好麖氐讛嘟^。
他服了維祈，輕輕松松捅了這么大個樓子，卻根本沒當回事，還同時處理掉旁枝錯雜的許多問題。邊際效應之大，真不愧是做投資的。
「維祈，你不覺得自己有點浪費才華嗎？」
「你可樂不喝的話給我喝�！箘e浪費他請的客。
「好吧，小談就是了�！顾谰S祈的意思�！覆贿^我滿訝異的，認識你這么多年，頭一次看你穿西裝。你是打算去哪間討債公司應徵打手嗎？」
比平常沒穿西裝的架式更煞氣逼人。
「X！」巨掌猛力拍桌，嚇得整個樓層的人張口大愕，余音震蕩。
連希安都被他吼得兩眼星花，耳鳴不斷。咦？維祈呢？
只見桌上翻倒流泄的可樂與碎冰，人卻已閃然不見蹤影。
媽的，他竟然忘記了！他怎么會在剎那間完全忘記了？！
風馳電掣中，他緊急開啟關機中的手機，查詢所有來電資料。沒有，完全沒有曉淑的來電！
卻留有幾則號碼陌生的留言。
「喂？你好，我是曉淑的朋友樂樂。曉淑要我?guī)兔︱_范伯伯說她今天晚上要來聽我的演奏會，可是范伯伯現(xiàn)在人也到國家音樂廳來了，特地要獻花給我，曉淑卻什么也沒給我。這是我的第一場獨奏會耶，她超不給我面子的……喔，對不起，我離題了，因為我實在不喜歡她這么見色忘友。她認識我?guī)啄炅�，認識你才幾天，卻老是在跟我哈拉你的事，一點都不關心我最近的演奏壓力。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，她都會很細心地聽我說話，還會幫忙我，現(xiàn)在卻老是反過來要我?guī)退?br />
嘰哩呱啦沒完沒了的漫天瞎串，足足有六通留言紀錄之久，卻完全抓不到她要講的重點是什么。
唯一線索，就是曉淑的謊言露出大馬腳了。
范爸何其精明，一定曉得她必是和異性出游，他也一定會迅速搜獵出她周遭出沒過的異性名單。
分秒必爭。他現(xiàn)在形同在與范爸比速度，看是范爸先找上他，還是他先找出脫困對策。憑他向來精準犀利的直覺判斷，一旦被范爸搜出原來騙走寶貝女兒芳心的混帳就是他，他這輩子就別想再接近曉淑了。
范爸就是那種潛伏型的暴君，而且事關他的掌上明珠，勢必更加激怒這頭狂獅。
禮拜六，傍晚五點，麗晶酒店大廳。
現(xiàn)在都快九點了，他急得想殺人，卻仍不得不卡在周末繁華的車陣。
剛才與人火并、搗爛老哥的店、細密布下連環(huán)套，嚇得希安心驚膽跳，他倒老神在在。但是此刻，他卻為了曉淑拙劣的謊言心焦如焚，恨不得時光倒轉(zhuǎn)，自己重新替她擬謊言策略。
九點整，車陣幾乎毫無動靜，擱淺在燦燦燈海里。
老天……
他生平第一次，把頭靠在緊抓方向盤不放的手背上，頹然無助。
砰地一聲，他摔上車門，棄昂貴名車於車陣中不顧，全速奔往最近此處的捷運站，同時急急接起才響了半聲的手機。
不是她……
他的迫切急轉(zhuǎn)而下，由嚴重的挫折化為憤恨。
「你沒事打給我干嘛？！」他邊跑邊朝手機另一端的小妹暴喝。
「我沒事，只是打來告知：你有事了。」小妹冷汗涔涔，卻仍要裝酷�！竸倓傆袀�姓范的歐吉桑打來家里，問你人在哪。」
毀了，范爸已追上門來�！改阍趺凑f？」
「不知道。」
干得好！
「但我以為他是要問你那個被送進醫(yī)院的范同學下落，就告訴他了�！褂猛让胍仓�，這兩個姓范的八成是父子。
X，死小孩……
他出門前為什么沒把這只豬頭妹送進電動屠宰場？
事情完全陷入最糟的狀況。他拐走了范爸的女兒不說，還害范爸的獨子被人揍進醫(yī)院。雖然這兩件事毫不相干，卻都與他密切相連，但這些他統(tǒng)統(tǒng)懶得管，他只在意一件事。
曉淑怎樣了？
為什么沒打電話給他，追問一下他在干嘛？今天還要碰面嗎？
她對於他的事，果然是完全沒有其他替代方案地豁出去。若要見他，就一定要見到他不可，否則死不瞑目，地老天荒地繼續(xù)等成乾尸也甘愿。
他該拿她如何是好？
一輛計程車由附近捷運站駛抵麗晶酒店金碧輝煌的大門口，維祈還沒下車，就已經(jīng)看見佇立大門正中央傻等的呆瓜。
她似乎根本不理會這么做有多丟臉，連門前送往迎來的英挺服務生也替她尷尬。她不是靜靜地杵在璀璨大廳里，或愜意地坐在華美沙發(fā)內(nèi)小憩，或到一樓氣派典雅的餐廳內(nèi)叫壺茶及享用點心。她就直挺挺地立在大門前，拎著精美的小提包，像個即將準備出門探視民間疾苦的嬌嫩小公主。
來往進出的人，無不側(cè)目。
在高級飯店沒事瞎等的女子，難免會被人懷疑是在釣金主的特種行業(yè)人士。但她太剔透、太凈麗，氣韻朗朗，正大光明，無法讓人聯(lián)想到污穢交易，而是恰人的賞心悅目。
不時有人親切上前詢問，是不是在等候的車子還沒前來接送，需不需要幫忙，她都一概搖頭，附贈一朵甜美的笑靨。
她沒有為任何人帶來困擾，飯店人員也不好采取任何行動。請她到舒適的內(nèi)廳等候，她婉拒。請她站到大門側(cè)邊一點，她也婉拒。再逼下去，飯店人員反倒覺得自己很沒人性，犯不著如此惡待一位優(yōu)雅千金。
她是這樣的一位可人兒，細致得令人嘆息。珠色的清麗小禮服，矜貴的長長鬈發(fā)，頂上系著的雪花緞帶，比鉆亮寶冠更加華貴雍容。
她似乎有著永不熄滅的盼望，殷殷等待，令人好奇她所期盼的究竟是什么，這么執(zhí)著。只有她知道，自己若不堅持一顆火熱的心，繼續(xù)等下去，她一定會全然垮掉，再也拼湊不起來。
其實維祈哥沒有準時趕來，她覺得自己多少要負點責任。畢竟，她邀約的那天只是像個霸王似地武斷下令，根本沒詢問維祈哥方不方便。
他好像沒說他會來……
但也沒說他不會來！
惴惴不安的芳心，不斷翻來覆去。自我懷疑，再自我肯定，以喧喧嚷嚷的內(nèi)心獨腳戲激勵自己。
她沒有談過戀愛，也沒有人教她怎么談戀愛，不知道什么叫放棄。
維祈哥和她之間有太多的不確定，所以她一定要堅持，必須有個什么是確定的。但那個是什么，她自己也模模糊糊的。是結婚嗎？
唔……維祈哥雖然不是很理想的結婚對象，但是，她還滿愿意跟他共度一生的。爸爸也不是個很理想的結婚對象，他後來還不是變成了個人見人愛的好男人？
一輛計程車滑行至大門前，她也沒特別注意來人。等了四個多小時下來，出了一堆急急上前迎錯人的糗，她已經(jīng)不太有心力去主動。直到她愣愣與下車步到她跟前的身影對望好幾秒，腦袋才突然運作。
「��！」維祈哥�！改憬K於來了！」
大門兩側(cè)的服務生也為她高興。看到那張明艷的笑容，再辛苦也值得。但當他們欣然望向她苦苦等候的、的的……呃，不知該怎么說。總之，是個讓人沒瞻朝他笑的狠角色。
「你干嘛站這里？」低喃中，隱含厭煩。
「我怕在大廳里你可能會看不見我。」還是大門較明顯�！妇S祈哥，呃……維、維祈，你吃了沒？我本來在里面的餐廳有訂位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取消了。不過按我們今天的行程圖，我們還是可以散步到中山北路上的餐廳用餐。」
冷眉深鎖。「散什么步？」人在飯店，不開房間，卻跑去壓馬路？
「對啊，就是從這里一直沿著林蔭走到美術館，然後再——」
「你到底是在訂什么行程？」不是說要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他、共度兩人的夜晚？
她這才怔住自得其樂的笑靨，察覺到他的不爽。
「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？」
她不懂。維祈哥在氣什么？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了，為什么他一來就發(fā)火？
「你隨便扯謊，說你跟樂樂在一起，就跑來這里瞎耗。現(xiàn)在你爸就在國家音樂廳盯著樂樂，等著揭穿你的把戲，你還有閑情去吃飯散步？」
看到她驚駭無措的糗樣，他對自己更是惱恨。
不對！他不是在氣她，而是氣自己。她的癡癡傻等，以及毫無追討或責備的包容，讓他重重地被內(nèi)疚捅了一記。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失控，一肚子無明火盡往她身上爆發(fā)。
「你不是有我的手機號碼，為什么笨到連撥一下也不會？你的手機呢？！」
「我……今天沒有帶……」今天是純粹只能屬於兩個人的寶貴夜晚。
「你自己搞不懂狀況，還硬要拖著別人也跟著一起搞不懂狀況才行？」
沒有，她沒有這個意思！「我不曉得會變成這樣，我本來以為……」
「現(xiàn)在不是談你以為會怎么樣的事，而是該怎么收拾目前的局面！」他完全沒自覺到自己現(xiàn)正擦著腰朝她破口大罵。「你先說你的處理方案。你打算回去怎么對你爸解釋？你除了安排樂樂那個肉腳幫手外，還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爛攤子，你就一次把它全部說清楚！」
她嚇壞了。
不是因為他公然咆哮的怒焰，而是他連珠炮似地轟出的一大串譴責，她沒一樣想過。光是假稱和樂樂在一起卻跑來跟他碰面的漫天大謊，就已經(jīng)讓她緊張得連日心神不寧，都不太敢對上爸爸的眼睛，總覺得爸爸的眼神分外犀利，好像早已看穿她的騙局。
現(xiàn)在惡夢成真了，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收拾殘局，該怎么回去面對爸爸。
怎么辦？她不敢回家……
他卻冷冽一句，判她死刑。
「我送你回去�！�
不要！「可是爸爸已經(jīng)知道我在騙他，我如果回去的話……」
「回去就沒事，不回去的話，你會慘到連我都沒辦法收拾！」
「那我要怎么跟爸爸講？」
「你閉嘴就行，統(tǒng)統(tǒng)由我來講！」
她在絕望的恐懼中，被他罵出了一線曙光�！改銜䦷臀�？」
「我只是不想再擴大災情。」只好親自處理。
小臉立刻漾出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欣喜，淹沒了原先的恐懼。原來她最害怕的不是謊言被揭穿，而是害怕自己會被他丟棄，只能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收拾殘局。
「上車！」
「維祈�！顾崧晢咀嵢蛔胗嫵誊嚽白拿h。
「你還想怎樣？」事情拖得愈晚，死得愈慘。
「我很高興你來幫我�！�
他猝地怔住兩秒，在車內(nèi)直直瞪著她，被她觸動到心靈深處的什么。
這感覺太迅速、太深入，他回應不及，只能發(fā)怒。
砰地一聲，他拉上車門，悍然截斷她美麗的凝望。但她太感動了，也太癡迷，全然不在乎他的冷漠與惡劣，繼續(xù)對他傾吐心中的浪漫漣漪。
「你知道嗎？這感覺就好像我們兩個在并肩作戰(zhàn)……」
坐定後座帶上車門的剎那間，她僵住了陶陶然的笑容。
前一秒鐘的欣喜與美好，都凝為冰雪。她為之飛揚的少女心，也為之墜落，當場粉碎。所有的期待都被摧毀，一切的夢想全都破滅。
她一直在期盼，他們之間能有什么是很確定的，讓她心安，讓她能更有把握。但她要的，并不是這種確定……
後座深處，竟還載著一個人。
「嗨。」
之音輕蔑地以眼角招呼著，便視曉淑如無物地逕自和前座的維祈遙遙交談。
「你的劇本是什么？」
「就說曉淑是跟我們一道出去的�！�
「好啊。家教姊姊帶學生出去玩，很合理。那你呢，你的角色是什麼？」
「你說呢？」
他始終語氣疏離，卻緊迫盯著後照鏡內(nèi)反映的小人兒。她沒有動靜，沒有言語，垂著頭，看不見表情。
怎么了，為什么突然由雀躍變?yōu)槌良牛?br />
「那就當你是我和曉淑的護花使者啰？」她冷噱。「超沒說服力，還不如乾脆說她是我們倆約會的電燈泡�！�
「隨你�！咕渥油樉托�。
「可是我跟你約會，沒事為什么要帶她這顆大燈泡？讓她觀摩人類是如何繁衍下一代？」
維祈不予回應，司機則以沉默掩飾尷尬。人一旦本性彰顯，有時會粗鄙到連禽獸都自嘆弗如。他只是常感厭煩，無法理解之音為何老愛在曉淑面前言行格外卑劣。她明明不是這么低俗的女人，卻如此積極地自貶身價，匪夷所思。
原本該是屬於兩個人的夜晚，每個人心中卻有著不同的版本。但是這樣的布局，深深傷了曉淑的心。
他千不該萬不該，竟帶自己前任的女友進入這個夜晚。
前任？之音姊算前任嗎？那現(xiàn)任是誰？范曉淑，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美了？
她憑哪一點判斷她是現(xiàn)任的，維祈哥有承認過嗎？
那些并不重要，根本就不重要！重要的是，這是屬於她和維祈哥的兩人夜晚，為什么他要找之音姊來？
如果要拒絕她，可以用其他的方法，為什么要用之音姊把她隔在他們兩人之外？如果是為了幫她圓謊，她寧可自己一個人去收拾殘局。
她對維祈哥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，全在自取其辱。穿上她最喜歡的小禮服有什么用？第一次學著化上淡妝又有什么用？用自己的壓歲錢偷偷買了成熟的高跟鞋又有什么用？
結果就是在他和女友面前扮小丑。
車子平穩(wěn)地駛向山區(qū)，只聞之音一人反常的聒噪。但他由後照鏡聽見了令他心頭一凜的淚珠聲，一滴一滴，無聲落在曉淑自己的裙面上。
完了，一切都已經(jīng)太遲。
車子抵達范家燈火通明的大門前，維祈下車為後座開門。曉淑一逕垂頭，不曾再與他對望�？弈[的鼻子與漲紅的臉，卻逃不過他的眼。
他伸手正要扶她下車，卻被她閃開，自己奔出車外，毫不掩飾哭聲地擦過佇立院外大門的父親，逃回家里最深最黑的隱密處，再也不要面對身後的一切。
「范伯伯——」
范爸淡然伸掌，優(yōu)雅制止之音精湛的親切演技。他神情之肅殺，令之音心驚。
「我不想聽你們年輕人串供的任何理由，只要我女兒平安回來就好。」
之音愣了半晌，才想起自己要繼續(xù)演下去。
「曉淑她呃……」要命，怎么這個節(jié)骨眼上突然結巴？「我想，可能是我跟維祈的事讓她……」
范爸似笑非笑地冷瞇俊眸，優(yōu)游中氣勢逼人。
「去吧，計程車還在等著。」
「我們并不曉得曉淑她……」
維祈扣住之音的手臂，強制帶往計程車內(nèi)。對方下的逐客令已經(jīng)夠明顯，不必再做無謂的掙扎。
「范伯伯，我們有空會再跟曉淑說明……」
「不需要�！�
范爸雖然話是對著之音說，眼卻對著維祈看，雙方森然互瞪。
「你們可以不用再來了。我這扇范家大門，不歡迎你們�！�
維祈再次與范爸如此兇狠互瞪，已是十年後的事。范爸也是在那一刻，才暴烈吼出他十年前極力壓抑的憤恨咆哮——
「李維祈！你到底對我女兒做了什么？！」
「修理水電啰。」
他之所以十年後卷土重來，可以如此從容自在，是因為他得到了致勝的王牌——
曉淑當年遺忘在計程車內(nèi)的小提包，以及她的承諾。
我要把我最重要的東西送給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