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灶那日,他們沒有用當?shù)厝肆晳T用的糖瓜,而是依循著海口村的習慣,做了粟米及糯米兩種不同口味的紅棗年糕來祭祀。
當兩人各自拿著一種顏色的年糕吃得歡快時,彷佛也回到了兩小無猜的青澀時期,他沒有政事與軍務在身,不必提著頭上戰(zhàn)場,只要記得每次由鎮(zhèn)上鏢局回村時給她帶一塊最喜歡的火燒;而她也沒有悔叫夫婿覓封侯的忐忑,更不用背負四夷館授課的壓力,只要替他照顧好娘親,插著最好看的頭花,等著他回來斗斗嘴撒撒嬌就好。
然而成親之后就變成大人了,成長有時很殘酷,幸而他們一直堅定地牽著彼此的手。
除夕夜,他們倒是吃了當?shù)貞T吃的素餃子,榮煥臣還故意喂了顧巧吃棗子與栗子,弄得她一頭霧水,后來知道是為了「早立子」,沒少得到她一番嬌嗔。
而天津衛(wèi)的年禮,熟悉的親友習慣送不剪枝的臘梅、海棠及迎春花等等花卉,于是待到年十六,榮煥臣與石森交接了印信,他才帶著好幾盆花與顧巧舉家搬遷至京師。
神機營為京營三大營之一,隸屬于五軍都督府,其中榮煥臣擔任的是神機營第一把手,稱之為管操。他入京時就有神機營的副將前來迎接,一口一個榮管操叫得親熱,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改良火器,在水師作戰(zhàn)用兵如神,已經(jīng)在神機營傳得神乎其神,大家都期待著他的到任。
榮煥臣在京師原就有一座三進的宅邸,那是他協(xié)助盛昌帝勤王有功,盛昌帝登基后賜給他的將軍府。三進院位于黃華坊的文思院附近,距離長安左門外、玉河橋之西的四夷館并不遠,距離一堆中央衙門聚集的大時雍坊也很近,都督府就在其中,未來無論是顧巧或榮煥臣要應卯都很容易。
劉總管帶著愿意一起赴京的奴仆,比主子們提早了十日由天津衛(wèi)出發(fā),先到京師的三進院將屋里屋外打點好了,于是榮煥臣夫妻抵達后很快就安頓了下來,兩人一來就忙得不行,各自開始新職務的熟悉及到任工作。
人說春雨貴如油,但今年不知怎么回事,自來到京師后這雨就不停地下,雖然只是綿綿細雨,下久了也是頗令人煩悶,顧巧的第一門課便是在這樣的雨絲風片中展開了。
四夷館分配給西語館的課室坐著二十五名學生,其中二十四名都是由國子監(jiān)選出,第二十五名學生卻是相當特別,坐在最后側(cè),生得細眉鳳目,膚白似雪,沒人與其交談,更沒人敢多看她一眼,竟是宮中的開陽公主喬裝而來。
自從她打聽到上回御書房撞見的那名武官是天津衛(wèi)指揮使榮煥臣,她便開始調(diào)查注意關于他的一切。知道他早已成親,她還不開心了一陣子,最近得知他調(diào)職京師任神機營管操,他的妻子顧氏甚至被聘至四夷館授課,這位刁蠻公主便想親眼看看,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配得上榮煥臣那樣英武不凡的男子,所以便扮成了國子監(jiān)學子,打算親自來上顧巧這門西語課。
第一次任教的顧巧雖然有榮煥臣在事前替她做了不少準備,但在進入課室前還是先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,平復一下緊張的情緒,才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屋內(nèi)。
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瞬間變得一片寂靜,顧巧穿著皇宮中女官的官服,方領對襟琵琶袖的深藍色襖裙,只是她沒有正式官銜,未戴官帽,只繪了牡丹髻,插上銀質(zhì)的花簪,低調(diào)且穩(wěn)重。
這衣服是宮中發(fā)下來的,樸素老成,剛拿到時被她嫌棄得不行,但當她看到榮煥臣的欽賜大紅蟒服時,直接笑倒在他身上,突然覺得自己這身其實還是不錯的。
當顧巧緩緩行來,開陽公主已在心里給予了極差的評價,這種清秀的臉盤,哪里有她公主妝容的大氣?身子瘦巴巴的也沒有自己珠圓玉潤好看,只有笑起來勉強還可以,但這顧氏是來授課的,總不能光笑吧?
雖然將顧巧腹誹得一無是處,但開陽公主的不甘心卻是與之激增,內(nèi)心的酸水沸騰得都快溢出來。
顧巧在眾人面前站定,先是靜靜地環(huán)視了整間課室的學生,目光在最后頭開陽公主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,便微微一笑,聲音清脆地開口道——
「雖然你們一個個坐得端正,但我知道其實你們心里是不服的,認為區(qū)區(qū)一個女子,憑什么來這里教授你們學問?而且你們堂堂國子監(jiān)生,被選到西語館學習外國語言文字,簡直浪費你們讀圣賢書的時間,因此都打定了主意不會認真上我的課,想被踢出西語館,對嗎?」
這簡直是一來就挑釁,卻也明確地說中了眾人的心情,屋子里頓時喧譚起來。
其中一名方臉的學子直接冷笑回道:「顧先生言重了,我們皆是監(jiān)生中挑選出來學習西洋外邦語言文字的優(yōu)秀學子,豈會不尊師重道?」
而一名身材敦實的胖學子也譏笑地附和道:「是啊是啊顧先生,我們對你可尊敬了……」
剎時間,課堂上哄笑成一團,哪里還有什么學習的肅穆氣氛。
顧巧也不動氣,只是依舊微笑著朝那名方臉學子說道:「那很好,這位優(yōu)秀學子,既然你要尊師重道,那麻煩請你先將壓在紙張下的話本收起來可好?」
此話一出,課堂間的嘻笑聲瞬間少了大半,那方臉學子當下漲紅了臉難以置信地瞪著顧巧,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。
顧巧沒有多理會他,把視線轉(zhuǎn)向了胖學子。「還有你,藏在袖子里的饅頭可別上課吃,否則旁人還以為四夷館伙食比不上國子監(jiān),那膳房的人可是要找你打架的,屆時你優(yōu)秀學子的形象可是會斯文掃地。」
胖學子臉色微變,臉上的肉抖動著,居然不敢與顧巧對視。
被點名的兩名可憐學子,不知道顧巧身后可是有著榮煥臣,要查課堂上學子的名單還有事先打聽各人的毛病,還不是小菜一碟。
「至于其他人……」顧巧目光淡淡掃了過去,「那些空桌連文房四寶都還沒擺上的,想來我的授課,你們光用腦袋就能全記起來,佩服佩服,等會兒課后抽考,希望你們能表現(xiàn)出國子監(jiān)生的優(yōu)秀!
顧巧三言兩語,幾乎就鎮(zhèn)壓了全班的學子,個個匆忙地將桌上東西該收的收該擺的擺,終于開始正視這位先生。
然而坐在最后的開陽公主恨不得這群學生鬧起來,詎料他們這么快就慫了,她自然越看顧巧越不順眼,忍不住高聲說道:「你又有什么值得我們認真上課的?」
其他人紛紛看向了開陽公主,又看看顧巧,有幾個已經(jīng)在內(nèi)心竊笑起來,這開陽公主可不好擺平,喬裝而來顯然不懷好意,就不知道先生如何應對了。
她語氣中的惡意,顧巧清楚地感受到了,笑容不由淡了些,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:「這位學子,請問你知道西方友邦,男子對于女子,或是下官對于上官,是如何見禮的嗎?」
「還不就是打躬作揖那一套……」開陽公主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。
顧巧搖搖頭,緩步走到她身旁,突然伸出右手執(zhí)起開陽公主的柔荑,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。
手背傳來那軟綿綿的輕柔觸感,簡宜讓開陽公主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,本能地大喝一聲,「放肆!」
顧巧仍是那從容的態(tài)度,放下了公主的手,說道:「西方友邦男子對女子為了表示恭敬或歡迎,或者是榮幸,行的就是類似這樣的吻手禮!
顧巧這么說,代表她早知道開陽公主是個女子,其他學子當即恍然,所以她只挑著開陽公主示范,就沒有男女逾距的問題了。
開陽公主瞪大了眼,鳳目挑得更高。「這豈不是唐突?誰敢親本……親我的手,我就砍了誰!」
「今日若你身為接待的官員,在友邦派來使者見禮時就砍了對方,真不知道對方有幾顆頭夠你砍的?」
顧巧此話一出,馬上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斬了來使,是要如何腦殘才干得出的事?
開陽公主還想再辯駁,顧巧卻已經(jīng)跳到下個問題!溉绻袢瘴鞣接寻畹氖拐攉I上了他們國家的烤肉及面包,你會怎么吃?」
「那自然是用筷子吃了!」開陽公主本能回道。
「你可知西方友邦用膳是使用刀叉的?而且使用的方法還很講究,如果今日友邦使者獻上了他們的食物與餐具,你卻不知道怎么用,在拿出筷子的剎那已經(jīng)貽笑大方了!
顧巧聽著原本稀稀落落的笑聲漸漸多起來,她也沒有制止,只是對著開陽公主說道:「所以,你現(xiàn)在覺得這門課值得認真上了嗎?」
開陽公主臉都綠了,簡直被堵得啞口無語,但她又不想奉承顧巧的觀點,只能冷哼一聲別過頭去。
這樣的倨傲及不友善依舊沒有激怒顧巧,她只是聳了聳肩,慢慢走回眾學子之前,輕松地道:「好啦,事實證明了,你們對我授課這件事還是有些抗拒的。但是據(jù)我所知,國子監(jiān)生想要任官,除非參加科舉中試,成績還要非?壳;不想考試就得背景雄厚,才能得到六部不錯的官位,否則頂多也是掛個末流小官,或是被分發(fā)到外地去做那聽都沒聽過的官位。一輩子這樣庸庸碌碌無法出頭,你們愿意?還是你們每個人家里都是高官勛爵,可以不愁前程的?」
如果不愁前程就不會入國子監(jiān)了,而且會被選到四夷館來,都是靠山?jīng)]有別人大,斗爭過程輸了,成績中流,在科舉時吊車尾都懸的那類人——也就是很可能會是顧巧口中庸庸碌碌無法出頭的典型。
這根本是個矛盾的陷阱題,但顧巧這么一說出來,卻是無解,每個人都像心里被戳了把刀,啞口無語。
「現(xiàn)在可以說說我們西語館的好處了。你們這批人會是第一批被送去交流學習西洋學問的學子,如今朝中貴人所坐的能轉(zhuǎn)向減震的四輪馬車,還有水師改良的火炮,你們都看到了吧?我就是因此立了功,才被請來教授你們西語,你們由西洋友邦回來后,你們會的東西別人都不會,在官場上能占多大優(yōu)勢,這就不用我說了吧?」
「未來你們由西方學習交流回來后,會各自具有不同的專長,到時候肯定會被分發(fā)到六部,一進去就是有品級的官員,若是待在國子監(jiān),會有這待遇?出海學習一趟回來,就能站在以前國子監(jiān)同窗的頭頂上,那感覺該有多爽快?」她突然猛地一拍桌,振聾發(fā)饋,「你們真的不想要嗎?」
顧巧這番話顯然鼓動了不少學子,就算原本心生不屑的也開始認真起來,就連開陽公主不是國子監(jiān)生都聽得有些熱血沸騰,一下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。
他們終于明白,顧巧授課的風格與國子監(jiān)的夫子、博士們都大不相同,她說話方式風趣通俗,一點都不晦澀古板,可以接受質(zhì)疑,更不怕嘲笑譏諷,因為最后她都會用事實來讓大家心服口服。
瞧著一個個表情眼神都變了,顧巧偷偷松了口氣,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。
「看來你們想通了,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!
春季這場雨一直下到了夏初,突然間就停了,然后太陽像是憋屈了太久,還未到三伏就散發(fā)出炙熱的陽光,不僅看天吃飯的老農(nóng)怨聲載道,一般百姓亦是叫苦連天,出門不打把傘都曬得胳膊生疼。
幸而顧巧不必天天至四夷館,基本上三日一回就行,以往她應卯都有春桃及幾個護衛(wèi)隨行,但見天熱成這樣,她讓護衛(wèi)們別累了,只帶著一名會武的車夫以及春桃乘馬車就行。
她上課時也將門窗洞開,甚至把所有人拉到樹蔭或涼亭中上課,無形中也替西語課增添了不少趣味,學子們回饋的反應都相當不錯,二十四個人到現(xiàn)在一個也沒少。
開陽公主在暴露了身分后更像是破罐子破摔,偶爾也會來蹭堂課聽聽,不時就在課堂上搗亂撒潑,惹得監(jiān)生們敢怒不敢言。
幸好公主出宮都會跟著一個內(nèi)侍,那內(nèi)侍總有辦法平息阻止開陽公主過度放肆,否則顧巧這課也不用上了。
這一日上完課,顧巧回府的途中見到有人賣涼茶,便買了三大桶,讓人送到三進院中,給下人們分著喝,怕大伙兒中了暑熱,而她自己則是留了一壺,等著榮煥臣回府時喝。
榮煥臣通常會在申時太陽落山前回府,但今日相當特別,才剛過午時不久便回到家中,顧巧見他曬得滿身汗,俊臉發(fā)紅,連忙送上在井水中放涼的布巾,倒了涼茶。
榮煥臣抹了一把臉后,狠狠地喝完一整壺茶,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。
「石頭哥,衙門還是營里發(fā)生什么事了嗎?」顧巧看著他凝重的神色,忍不住發(fā)問。
榮煥臣輕輕一嘆,「巧兒,因為今年年初天氣古怪,沿海有些地方發(fā)生了瘧疾,尤其有幾個村子有一半以上的村人都得了擺子病,朝廷已經(jīng)劃定了幾個州城不許外人進入,也不許城內(nèi)人出來,因為怕造成百姓禪變,如今朝廷欲遣軍隊及太醫(yī)過去鎮(zhèn)守!
只要他認的叫她巧兒,而不是小臭美,代表說的一定是很正經(jīng)的事,顧巧不由心里一沉。
「這么嚴重?」她難掩心中驚訝!甘悄膸讉州城不許進入?」
榮煥臣欲言又止,最后遲疑地道:「主要都是在魯省濟南州,樂陵、陽信及……濱州以北的部分,已經(jīng)封閉了!
濱州!顧巧緊張地抓住榮煥臣的袖子。「那咱們?诖濉
「?诖,便是疫情最嚴重的幾個村子之一!」榮煥臣一咬牙。
「怎么會這樣?」顧巧坐不住了,猛地站起來在屋里急得團團轉(zhuǎn)。「那、那我們能做什么?已經(jīng)封閉不許進入了,我們能去看嗎?」
「自然是不行!箻s煥臣拉住她,把她按回椅子上,試圖讓她冷靜!盖蓛海懵犖艺f,橫豎現(xiàn)在無戰(zhàn)事,神機營暫且派不上用場,我已經(jīng)向陛下自告奮勇,請求領兵到疫區(qū)去,陛下也答應了……」
這是個苦差事,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,有榮煥臣這個愣頭青自己撞上來,盛昌帝自然是順水推舟同意了。
「我和你一起去!」顧巧不假思索地道。
榮煥臣正色道:「不行,這回我是去辦正事,況且你去也改變不了什么,萬一也染上瘧疾怎么辦?」
「可是爹、娘,還有我弟都還在那里,我不去看看怎么放心?」顧巧眼眶一紅,急得都要哭出來。
「我知道你擔心,我也擔心,否則就不會領了這個差事!箻s煥臣溫聲安撫她!讣依锏氖挛視婺銚^不會讓岳父岳母還有小舅子出事的,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!
「我、我?guī)偷蒙厦Φ!」顧巧急急忙忙地道:「瘧疾這種病西方也有,史密斯最精通的其實是西方的醫(yī)術,他告訴過我的……」
「巧兒,巧兒,你冷靜點!共还芩趺凑f,他都不會讓她到疫區(qū)去,那太危險了。
「如今疫區(qū)封閉,不是說去就能去的,我是因為有陛下允許,你還有四夷館的差事,不能丟了就跑,這回你得聽我的話,留在家里。」
「我……我我我……」顧巧扁起嘴,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,最后只能耍賴地哭了。
「……我要去!
「哭也沒有用,這次我不會心軟!箻s煥臣硬著心腸說道。
「我要去,你不讓我去,我就算偷偷爬上你們的馬車也要去……」
「不準!
「榮煥臣你討厭,你惡霸,你沒良心……」
「不可以。」
這一次當真是哭也沒用了,榮煥臣逼自己無視她的眼淚及撒嬌,甚至在出發(fā)前讓府里護衛(wèi)好好看守住她,不讓她有機會鉆空子,然后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時間……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