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理說她身為誥命夫人，應該只能求見皇后才是，偏偏她還有個四夷館的教職，領的是同八品俸祿，而且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，不是誥命服。
盛昌帝聽陳公公轉(zhuǎn)述顧巧是為了瘧疾之事而來，心忖就當給榮煥臣一個面子，接見了顧巧。
想不到顧巧一來就給了他一個大驚喜。
她緩緩步入御書房，原欲行跪拜大禮，但盛昌帝卻免了她的禮。
「眼下并非朝會，朕接見臣子時可以不必行大禮�！顾f道。
顧巧只能行了一個福禮，然后一番驚天動地的話就像火炮一樣砸到了盛昌帝頭上。
「啟稟陛下，對于沿海地區(qū)如今肆虐的瘧疾，妾身有辦法！」
盛昌帝訝異地看著她，「朕以為你是來請求隨榮將軍一起到疫區(qū)去？聽說那一帶是你的家鄉(xiāng)，榮將軍出發(fā)前曾來求朕，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跟去，讓朕無論如何不能同意你進入疫區(qū)……」
顧巧臉色微沉，在心中罵了榮煥臣數(shù)百次，但面上仍波瀾不驚地道：「妾身確實想去，也知道夫君會極力阻止，今天妾身就是特地來求見陛下，給陛下一個不得不讓妾身去的理由�！�
果然是個通透的女人，盛昌帝被她調(diào)起了好奇心。「你說。」
顧巧是帶著東西來的，此時陳公公將她帶來的一小箱子書本取來，放在了一旁，看著這些書彷佛有了底氣，她沉聲說道——
「妾身師從西方學者史密斯，史密斯其實最專精的是醫(yī)學，在治療及預防瘧疾上西方已經(jīng)有了很好的辦法，而且像我們一直認為瘧疾的產(chǎn)生是因為瘴氣，其實也是錯誤的，這些事情史密斯雖然沒有留下醫(yī)書，但他口述與妾身的內(nèi)容，妾身都做成了紀錄，這些書籍便是妾身將以前學習的內(nèi)容裝訂成冊，今日便獻給陛下，希望對瘧疾能有幫助�！�
盛昌帝拿起書翻了翻，書中是西語及已經(jīng)通譯好的文字交雜，其中有些畫線的地方，他多看了一眼，突然來了興趣�！改阏f瘧疾的產(chǎn)生，不是因為瘴氣，而是因為蚊蟲？」顧巧慎重地點頭�！高@是可以證明的，以往瘧疾都發(fā)生在南方云貴川等瘴癘之氣重的地方，大夫們便將緣由歸咎于瘴氣。然而這回的瘧疾卻發(fā)生在魯省沿海，那里可沒有什么瘴癘之氣，反而海風強勁，瘴氣根本留不住�！�
「陛下仔細想想，南方就是因為氣候潮濕炎熱所以多蚊蟲，而今年北方春日多雨，入夏酷熱，替蚊蟲的滋生形成了良好的條件，因此才會在沿海形成瘧疾，所以妾身說瘧疾是經(jīng)由蚊蟲傳遞的，并非虛言。」
盛昌帝是個聰明人，一聽她合理的解釋，馬上聯(lián)想到如果按照她的說法，如今對于瘧疾的處置可能就不那么適當了，于是這位英明的君王臉色開始有些變化了。
「你既說瘧疾由蚊蟲傳遞，那會由人傳人嗎？」
「不會。」顧巧臉色也是極為難看，這就是為什么她急著趕到沿海去。
「所以最好盡快撲滅蚊蟲，把康健的人疏散開來，但現(xiàn)在所有人都關(guān)在城里，臟的地方更臟，形成更多蚊蟲，只怕瘧疾的傳遞會越來越迅速、越來越嚴重�！�
盛昌帝瞇起眼，開始正視這件事，方才她剛進門時，他的確輕視了她來的目的，但這個被他主動封了誥命及教職的女子，畢竟不是一般任性的后宅婦人，不會單純的用家事來煩擾她說的事，就目前看來確實頂頂重要。
「既然如此，你說史密斯還留下了預防及治療瘧疾的方法是嗎？」盛昌帝連忙問道。
「是的，預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藥水浸泡紗帳，封住門窗及用來當床帳，避免蚊蟲叮咬；戶外還要清理淤積的污水以避免蚊蟲生成，還有可制作一些驅(qū)蟲驅(qū)蚊的藥劑，在疫區(qū)內(nèi)噴灑……種種方式，妾身的書內(nèi)也有做下記錄說明，可以讓駐紮在疫區(qū)的官兵們快點實行。」
「那治療呢？」盛昌帝又問，這才是他最重視的。
「這便有些棘手，需要多人配合�！诡櫱赡氐氐溃骸冈谶b遠的海外有一種樹，名為金雞納樹，它的樹皮中有一種成分可以治療瘧疾。但是這種樹我朝并不生長，所以史密斯住在海口村那幾年也對此做過研究，尋求替代的植物。」
「最終讓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種叫臭蒿的植物，這種植物在前朝先賢的醫(yī)學典籍上就有提到，只是它在南方川渝一帶盛產(chǎn)，卻不能食，氣味辛臭，所以被忽略了。
「史密斯留下了由臭蒿提取出治療瘧疾的臭蒿液的辦法，臭蒿不能煮沸也不能碰到高熱，否則藥性全失，處理起來相當麻煩，妾身卻是已經(jīng)從史密斯那里學會了這方法，所以妾身才斗膽求見陛下，請陛下讓妾身赴疫區(qū)，妾身雖有私心，卻也知道孰輕孰重。」
盛昌帝沉吟了一下。「你如何證明所謂的臭蒿液真的有用？」
顧巧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，沉著地回道：「妾身在面圣之前，已經(jīng)由藥鋪買到市面上少數(shù)流通的臭蒿，花了兩日時間提取出了一小瓶臭蒿液，陛下盡可以找個染上瘧疾的病人試驗其成效，若不能治，請陛下治妾身的罪！」
她說得斬釘截鐵，一點后路都不替自己留，盛昌帝神情復雜地看著她，萬一事不成，想替她開脫都沒辦法，屆時不知如何向榮煥臣交代。
不過見識過西學某些原理的神奇，盛昌帝其實已經(jīng)相信了，眼下時間不多，最終還是當機立斷地道：「你所求之事，朕準了�！�
榮煥臣帶來的駐軍及太醫(yī)駐紮在濱州城的衙門，距離�？诖宀坏揭蝗盏穆烦蹋嗽诘谝蝗詹m著所有人偷偷的趕到顧家去探個究竟，留下安撫的話，之后回到濱州城就忙得再也沒有停歇過。
已經(jīng)一個月過去，天氣越來越炎熱，染上瘧疾的百姓有增無減，榮煥臣急得心火上炎，光是視察及宣撫就已經(jīng)花費了他大半心力，州城里的百姓因為不得出入，沒病的怕自己染病，有病的怕自己死，幾乎已快到達忍耐的極限，再一步就是民變，如果真鬧到這個地步，他難辭其咎。
他忍不住請來隨行的老太醫(yī)一問究竟，這位太醫(yī)姓李，是一位清高又古板的人物，在太醫(yī)院人緣并不好，才會被推著接取這吃力不討好的任務。
然而來到這個地方，他并沒有改變高傲的態(tài)度，因為這里即使聚集了不少大夫，他的資歷及官位仍是最高，所以此地行醫(yī)施藥幾乎是他的一言堂，如今情況惡化，自然頭一個便是找他。
李太醫(yī)來時衣袂飄飄，嶄新的長袍一塵不染，與榮煥臣的邇遢形成強烈對比，他退了一步，一副嫌棄的模樣，并不想與榮煥臣太靠近。
「榮將軍不知尋老夫何事？」他淡淡地問道。
「李太醫(yī)，你和我說說現(xiàn)在究竟是什么情況，染病的百姓都喝了藥，為何情況沒有改善，反而更多人生病了？」榮煥臣對李太醫(yī)這種道貌岸然的態(tài)度著實有些不滿，但礙于對方的醫(yī)術(shù)，所以話說出口勉強保持著禮數(shù)。
李太醫(yī)卻不領他這個情，只是照本宣科地道：「所謂瘧疾，就是感受了瘧邪，內(nèi)犯心神與衛(wèi)氣相集，與陰爭則寒，與陽爭則熱，所以得了病的病人，或先熱后寒，或先寒后熱，陰陽相移，盛虛更替，瘧邪與衛(wèi)氣相離，汗出癥止，故瘧疾發(fā)有定時。老夫先給大柴胡湯，外解表邪，內(nèi)通里實；繼之以桂苓甘露散清暑泄熱，或是白虎湯，清熱生津……」
「夠了夠了，不管你用的大柴胡湯、白虎湯，還是桂苓什么散的，總之我沒有見到疫情好轉(zhuǎn)，你可有其他的辦法？」對于每次詢問李太醫(yī)都只會掉書袋，榮煥臣聽了都心里窩火。
李太醫(yī)皺了皺眉，清咳一聲道：「老夫觀古今治療瘧疾之方子，半數(shù)皆有常山及蜀漆兩味藥材，所以老夫打算針對此兩味藥材，重新礙定一份新的治瘧良方……」
「多久？」榮煥臣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廢話。
「這……老夫不敢確定……」李太醫(yī)沉吟了一會兒，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。
榮煥臣覺得與這個李太醫(yī)相處久了，自己的修養(yǎng)簡直更上一層樓，居然沒有把這一事無成的老家伙一腳踹飛�，F(xiàn)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爭取時間，免得染病的人越來越多，就這李太醫(yī)一直拖拖拉拉敷衍了事，著實該死。
此時外頭突然來了護衛(wèi)傳訊，此人是榮煥臣由府里帶來的，名叫李鋒，李鋒是少數(shù)可以直接見到榮煥臣稟報重要之事的人。
「將軍，京師又派人來了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來到衙門外，欲求見將軍�！�
「派了誰來？」榮煥臣眼睛一亮，要是來人能換掉這個李太醫(yī)，那就普天同慶了。
「有幾名隨行的太醫(yī)，帶頭的是……」李鋒頓了一下，硬著頭皮道：「是榮夫人。」
「榮夫人？」他愣了一下，心頭頓感不妙。「哪個榮夫人？」
「咱們家的榮夫人�！估钿h突然小聲地道，他可是知道榮煥臣為了不讓夫人前來，刻意在半夜偷偷跑掉的。
榮煥臣臉色一黑，直接大步走了出去。
李太醫(yī)把這一番對話聽清了，冷笑地哼了一聲，也慢慢跟了上去，想看榮煥臣家宅不寧的笑話。
他走沒幾步，已有小兵將顧巧等人帶了進來，雙方就在二堂的院子相遇。
顧巧癡癡地看著眼前形容憔悴的男人，一臉的胡碴，衣服皺得像梅干菜，人似乎瘦了點，臉頰都出現(xiàn)了微微的凹陷，原本就很深的眼窩更是深得像多了兩圈黑洞一般。
原本還有些氣他偷跑，現(xiàn)在馬上化為了疼惜�！改恪�
詎料她一句話都還沒說，他已拉下了臉，語氣不善地問道：「你來做什么？」
「我……」顧巧見他動氣，就知他誤會了，好言好語地解釋道：「我自然是擔心爹娘，也擔心你，還有更重要的是，陛下讓我……」
榮煥臣直接打斷了她的話�！肝也还苣銇碜鍪裁矗F(xiàn)在立刻回去，你根本不應該出現(xiàn)在這個地方！」接著他轉(zhuǎn)頭向李鋒說道：「立刻送夫人回家，你的職務由林勇暫代。」
說完，他便頭也不回地欲回到屋內(nèi)，竟是連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的態(tài)度。
這等無禮簡直令佛也發(fā)火，顧巧原本還想放軟了姿態(tài)與他溝通，但他顯然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就是來搗亂的，這下也不想和顏悅色了，免得還被他瞧不起，把她的低聲下氣當成是心虛呢！
「榮煥臣你給我站住！」顧巧一聲大喝，自從在四夷館授課后，她喊起人來簡直又清亮又明白，還多了絲威嚴。「我告訴你，我是背負著皇命而來，如果你不讓我留在這里，疫情就會加重，更多人會染病死亡，你愛聽不聽！」
榮煥臣腳步一頓，猛然回頭，臉色依舊鐵青�！甘裁椿拭俊�
「我告訴過你史密斯是醫(yī)者吧？他早年就告訴過我瘧疾的預防及治療方法，要不是你離京前躲著我，怕我糾纏著你要跟來，還背著我偷跑，在京師時我就能告訴你更多！」
這算是兩人相識以來，他第一次真正對她動怒，顧巧從沒在他身上受過這種委屈，自然反彈的情緒就更大。
不過不管再怎么生氣，她還是知輕重的，便按捺住情緒，把自己先前對皇帝稟報的一切說與他聽。
「……所以現(xiàn)在最重要的首先就是預防，需要的藥材及紗帳我都帶來了，熬成藥汁噴灑即可。再者是把病人集中，城里由不許出入改成只許出不許入，不應該把健康的百姓困在一起，反而要疏散人群，還要清潔環(huán)境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，治療瘧疾的主要藥材臭蒿，已經(jīng)在運送的路上，你要隨時派人接應，我也會在這段時間教授你這里的大夫們?nèi)绾翁崛〕糨镆骸?br />
「慢著！」李太醫(yī)在一旁聽了許久，一直到顧巧說出瘧疾是來自蚊蟲叮咬而非瘴氣，他就覺得這女人在鬼扯，她后來提到的什么治療瘧疾的金什么樹，還有臭蒿，對此他簡直忍無可忍，直接無禮地打斷了她的話。
「榮夫人，老夫乃太醫(yī)，行醫(yī)已有四十余年之久，古往今來的典籍都說瘧疾來自瘴癘，從未聽說源自蚊蟲的！」李太醫(yī)相當嗤之以鼻。「至于什么臭蒿，那更是無稽之談，《抱肘千金方》內(nèi)確實有提到青蒿可治瘧疾，但那與你所說的臭蒿根本是兩樣東西�！�
「李太醫(yī)，此刻我不想與你辯論，西學援引的醫(yī)藥本就與我朝不同。我提到的臭蒿液已在宮中做過試驗，確實對瘧疾有效，隨我而來的太醫(yī)皆可證實，你大可以去詢問�！诡櫱砂櫭�，心忖哪里冒出來這么一個討厭的老人找確。
李太醫(yī)卻不領情，「老夫受命陛下，領導眾醫(yī)，在這里，所有的大夫及太醫(yī)都必須聽老夫的。榮夫人，老夫并不相信你說的話，也不會讓你隨意醫(yī)治病人！」
顧巧氣得跺腳�！傅瘸糨锼瓦_，我立刻提取臭蒿液，你大可讓染病的病人來使用看看，就知我所言是否為真�！�
李太醫(yī)冷笑�！改阏f試就試？萬一人被你治死了怎么辦？老夫可不負這個責任�！�
「你……」顧巧瞪他，這老頑固在不講理這件事情上簡直超乎榮煥臣了。她把心一橫，直接撂下狠話。「那好，我拿我自己來試驗總可以吧？這陣子我便與病人處在一起，讓蚊蟲叮咬，直到染病為止，到時候我再使用臭蒿液，若是我把自己治好了，你便無話可說了！」
李太醫(yī)沒想到她區(qū)區(qū)一個女流之輩，竟有膽識以性命作賭，居然一時之間找不到理由反對。
然而榮煥臣卻是快氣炸了，這個笨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？他千方百計不讓她過來疫區(qū)，隔絕她任何染病的可能，她卻又要自己送上門？
他聽不下去了，在眾目睽睽之下，突然將顧巧扛了起來，直接往內(nèi)堂行去。
顧巧嚇得低呼了一聲，就這么掛在他肩上，一直到最內(nèi)一進他的居處，他才將人狠狼的扔在床上。
床上鋪有被褥，這么摔下去倒是不痛，但這一路的丟臉及屈辱才是最令她在意的事。
「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個院子里，不許再出去！」榮煥臣冷聲警告她。
「你怎么也這么說？提取臭蒿液能少了我嗎？我說的都是真的！」顧巧槌著床，只差沒尖叫了。
「我并沒有質(zhì)疑你說的話是假，」榮煥臣逼自己冷靜，不知是否最近太累心火上升，他很容易就動氣。「我只是氣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！」
「誰叫那個李太醫(yī)那么固執(zhí)，我也是沒辦法……」顧巧以為他有所軟化，趁機說道：「等到臭蒿送來之前尚有幾日時間，我能不能去�？诖蹇纯吹锖偷艿埽课冶ＷC做好防范的措施，不會真的讓自己染病的！」
「不行。」榮煥臣回答得完全沒有討論的余地。
顧巧心里一急，簡直要被他氣哭�！改鞘俏业锇�！」
榮煥臣定定地看著她，嚴厲的神情中居然流露出一絲失望。
「那也是我爹娘。」說完，他再也不和她多說一句，轉(zhuǎn)身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