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安蓉的嫁妝比較貴重,以及書房里幾個柜子的書冊需要花費時間打包,其他的東西倒是不多,加上曹佑云私下帶了幾個奴才來幫堂妹的忙,省下不少人力,不到兩天,便跟常大保一家人道別,正式搬離別莊。
他們的新居距離常家的別莊不會太遠,是屬于平頂式窯洞四合院,也是山西傳統(tǒng)民居的一種,正房共五孔,兩側(cè)暗窯有四間,東西廂房也各三間,供府里的下人們居住,還能堆放糧食等雜物,雖不及常、曹兩家大宅院的雄偉氣派,但住起來已經(jīng)相當寬敞,還具備冬暖夏涼的優(yōu)點。經(jīng)過曹佑云跟原本的屋主討價還價,終于能以夫妻倆出得起的價錢買下來,再不必看人臉色過日子。
搬進新居第三天,常永禎從衙門回來,雖然比之前要多走上一小段路,但他不以為苦,因為他終于有了真正的家。
這是他和他的妻兒往后居住的地方。
“我長這么大,還是第一次睡在土炕上……”安蓉想到昨晚睡在上頭,感覺真的很新鮮!跋喙?”
常永禎輕輕一哂。“我也是!辈芗液统<叶际谴u瓦房,自然都睡架子床,所以還有些不習慣。
“……還有這炕圍畫真是有趣,畫的還是嫦娥奔月!彼ξ刂钢鴩谕量簧系漠嫞拖襁B環(huán)圖似的。
他卻不是在看炕圍畫,而是看著安蓉。
“怎么了?”她疑惑地問。
將安蓉拉到大腿上抱著,常永禎喉頭像梗著什么,連話都說不出來,是感動,也是慚愧,沒能讓她過更好的日子。
安蓉見他目光凄然,臉上凈是過意不去,不禁鼓起玉頰!澳阌衷谙胧裁戳?該不會是覺得對不起我,也拖累我了?要真是這樣,我可要生氣了。”
“別氣!這是最后一次這么想……”他連忙討?zhàn)垺?br />
她兩手圈抱住夫婿的腰!霸蹅円院笠谶@個家養(yǎng)育孩子,相公也不必再受常家人的氣,應該高興才對……還是相公舍不得離開常家?”
“當然不是!背S赖澆辉胍栏匠<遥<腋硬豢赡艹蔀樗目可,只是自覺對不起父親,因為父親是唯一關心自己的人。
“那么是為了我?”安蓉不禁嗔他一眼。“我一點都不覺得被你拖累,也不認為住在這里不好,看著常家的人這么待你,好的沒你的分,爭也沒用,而壞的全都推給你,早晚會被他們害死,還不如靠自己!
常永禎見她想得開,這才釋懷!拔衣犇愕!
“本來就應該聽我的!彼靡獾卣f。
夫妻倆相互依靠,對于未來,不再只有孤單和茫然。
過不到三天,常永禎夫妻被趕出常家別莊的事,還是傳到曹老爺夫妻耳中,急得他們派人到處打聽,曹佑云才不得不吐實,也因而被訓了一頓,不該幫忙隱瞞這么重要的事。
這天早上,許氏便在侄子帶路之下,來到女兒和女婿的新居,安蓉看到母親并不意外,心想娘家的人早晚都會知道,令她意外的是向來大門不出、二門不邁,比自己還要像個大家閨秀的堂妹曹心樺居然也跟來了。
許氏見女兒穿著樸素,拉著她的手,都還沒開口,眼淚就先掉個不停!澳阍趺床桓镎f?娘的心都快疼死了……”
“我已經(jīng)嫁人了,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跟娘撒嬌,何況托了佑云堂哥的福,買下這個地方,有了棲身之所,其它就沒什么好怕的,一點都不覺得辛苦!卑踩貙W會知足,沒有任何怨言。
女兒變得這么成熟懂事,許氏真是既欣慰又難過!澳氵@丫頭……”
接著,安蓉又對堂妹笑了笑。“謝謝妹妹特地來看我!
“我是來嘲笑,可不是特地來看你的!辈苄臉遄煊驳鼗氐馈!扒茙窟@么小一間,怎么住人?”
安蓉聽了也不生氣!爸灰晳T就好,你也知道我最怕熱了,夏天住在窯洞里也比較涼爽,很適合我,不用替我擔心!
“我才不擔心!边@會兒她又忍不住氣堂姊這么認命,應該去常家大鬧一番,為自己爭點什么才對。
許氏撫著女兒的臉蛋!澳隳軋詮娙ッ鎸Γ硎鹃L大了,不再是個小丫頭,娘真的很高興。不過也別太委屈自己,要真的過不下去,一定要說知道嗎?”
“我會的,娘。”安蓉眼圈紅紅的,乖巧地回了一句,然后又提起從娘家?guī)С鰜淼膸讉人,起初是為了彰顯身分,以及替自己壯膽,如今手頭緊,實在無法養(yǎng)太多人,打算讓他們回曹家,她可以學燒飯煮菜,也能自己洗衣。
“這座宅子看起來不大,還是得要有人打理,讓老何他們先跟著你,就當是借好了,再說燒飯煮菜可不是一學就會,等你學成之后再說,女婿要是敢有意見,讓他來找娘,娘要讓他見識見識我這個岳母不是好惹的!痹S氏殷殷囑咐道。
她噗哧一笑。“謝謝娘!
母女又聊了一會兒,許氏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出正房。
“謝謝堂哥陪她們過來。”她跟在外頭等候的曹佑云致謝。
曹佑云溫文一笑。“兄妹之間道什么謝,有事隨時找我!
安蓉又對堂妹說:“也謝謝妹妹!
曹心樺把頭一撇,不看她,但嘴里卻對堂姊說:“你要是有什么心事,想找個人說說,就寫寫信,叫如意送來給我,我若有空會回的。”
“好!彼芨吲d至少找回這份姊妹之情。
七月中旬,處暑。
又過了半個月,江知縣的病情依舊沒有好轉(zhuǎn),公務還是由常永禎暫代。
“……犯人吳剛殺人強盜,泯滅天良,判斬立決!”
常永禎拍下驚堂木,宣判罪刑。
“我不要死……我不要死——”犯人聽到判決結(jié)果,當場尿濕褲子,簡直是悔不當初!按笕碎_恩!大人開恩哪……”
對前來聽審的百姓們來說,卻是大快人心。
“將人犯押回大牢!”雖然判了斬立決,還是得奏請刑部審定才能行刑,但至少能讓死者瞑目。
待常永禎酉時左右返家,還沒走到家門前,就瞥見大門外頭站著一道眼熟的身影,先是愣了一下,繼而快步上前。
“爹!”他揚聲喚著對方。
父子相見,心中不免百感交集。
常大爺露出慈父的笑意!盎貋砹耍俊
他拱手一揖,然后帶著父親踏進家門,來到書房,親自奉上熱茶。
常大爺仔細打量這座四合院,片刻之后,眉心的皺褶也慢慢松開了,因為比預想的還好,也就放心多了。“你也坐!”
見父親神色嚴肅,常永禎落座之后,就安靜地等他開口。
“你怪爹嗎?”常大爺像是老了十歲地問。
聞言,他一下子就懂了!安,我不怪爹,反而要請求爹的原諒,國有國法,孩兒不得不那么判。”
“爹全都明白,你三叔就是太寵永成,把他寵得無法無天,才會鬧出這么大的事來,只是世事難料,誰也沒想到會是由你來審這樁案子!背4鬆攪@了口氣,或許這就是天意,有些事必須做個了斷。
“當他說動所有的人,揚言要將你逐出常家,原本可以反對到底,不管誰來說都一樣,你是我的親生兒子,更是常家的子孫,沒人能將你趕出去,可是這么一來,只會讓你的處境更加為難。爹想了很久,覺得把你跟常家綁在一起,并不是幫你,反而會讓你受到更多的委屈和欺凌,最后還是點頭了……”
常永禎紅了眼眶,是他不孝,才讓父親如此為難。
“這二十多年來,其它人是怎么待你的,爹都看在眼底,卻又無計可施,全是爹太軟弱,都是爹的錯,沒能護得了你。如今你娶了妻,有了媳婦照顧,將來還會有孩子,不再是孤單一個人,爹可以放手讓你離開了!
知道父親從頭到尾都在替自己設想,常永禎心情激動到難以言喻。
說到這兒,常大爺不禁捻著下巴的胡子!霸詾槟銈儽悔s出別莊,至少還有曹家伸出援手,之后爹再私下買一間宅子送給你們,沒想到你那個媳婦兒這么能干,我聽說她早就著手安排了?”
“是!逼拮颖豢洫劊约阂舱垂。
常大爺呵呵一笑!澳闳暹以為可以看到你們哭喪著臉被趕出別莊去,當他知道這件事,可是氣壞了!
“娘子說不能等著讓人欺負,要先做好準備,就算天塌下來,還有她頂著!
常永禎口氣帶了幾分炫耀。
“哈哈……雖然口氣大了些,但是說的對!做得太好了!”常大爺不禁仰頭大笑,對這個媳婦愈來愈中意,當初決定這樁婚事果真沒錯。
父子倆談到這兒,曹安蓉帶著如意,手上各端了一碗刀削面和小菜進來,當然還有酒,讓他們可以一面吃一面聊。
“公爹今晚不如住下來,廂房都已經(jīng)打掃好了。”見他們父子有說有笑,氣氛輕松,安蓉順勢提議道。
常永禎也希望能跟父親多相處一會兒,這種機會往后只怕不多。
“好!背4鬆斠豢诖饝。
就這樣,父子倆一直聊到大半夜,終于累了。
“老七……”常大爺拿出一樣東西,遞給兒子!斑@是給你的!
他有些錯愕地看著手上的銀票!斑@……”
“這一百兩是爹私人的帳,就是為了在這一天用上,現(xiàn)在交給你了!币妰鹤铀坪醪淮蛩闶障拢4鬆斈樕怀!澳憧梢猿钥,難道要媳婦也跟著受累嗎?”
這句話讓常永禎心頭一震,終于接受父親這份關愛之情。“多謝爹。”
常大爺將手掌按在兒子肩上。“咱們是父子,這個關系永遠不會改變的,只要你明白爹的苦心就好。”
“是!彼麖膩頉]有像這一刻,和父親如此親近。
待父子倆各自回房歇著,常永禎便將這一百兩銀票交給尚未睡著的安蓉!澳愫煤檬罩。”
安蓉慎重地接下銀票。“公爹并沒有因為相公是庶子,就少疼一些,比起其它幾個兒子,他甚至還更關心你!
“嗯!彼X得自己的心被親情漲得滿滿的。
她看得出向來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夫婿有多開心,連嘴角都往上翹了,比這張一百兩銀票還要可貴。
秋天一轉(zhuǎn)眼就過去,冬天到來。
天氣雖然寒冷,不過住在窯洞就有這個好處,幾乎每個廂房的土炕都會連著一個土灶,只要在上頭燒菜煮飯,便可以將土炕燒熱,睡起來特別暖和。
等到下雪,安蓉也就開始跟著老何揉面團,然后從最簡單的湯面、撈飯開始學起,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來說,可以說是一項艱難的挑戰(zhàn),才不過幾天的光景,兩只綿軟小手便已經(jīng)傷痕累累。
常永禎迎著風雪回到家,天色早就暗了,當他收起油紙傘,擱在墻邊,解開披風,抖落上頭的雪花,才推門進房,就見坐在土炕上的安蓉慌慌張張地把東西藏起來,似乎不想讓他看到。
“你回來了!卑踩貭钊魺o事地笑說。
他嗅到一股淡淡的膏藥氣味,眉心皺了皺,于是從被子底下找到一只小藥瓶,里頭裝的是刀傷用的藥膏!澳睦锸軅?”
安蓉下意識把雙手藏在身后。“沒什么……”
見狀,常永禎硬是將她的雙手拉出來,細細檢視,發(fā)現(xiàn)有幾根指頭上多了幾處小小的傷口。
她干笑一聲,故作輕松地說:“只是菜刀沒有拿穩(wěn),切菜時不小心劃到手指,等再過一陣子熟悉之后就不會了……”
“萬一下次不只是劃傷,而是把手指切斷了,那可怎么辦?”聽她說得輕描淡寫,常永禎卻是心驚肉跳。
“你少瞧不起人了!我豈會笨到把自己的手指切斷?”安蓉嗔惱地瞪道!霸僬f有老何和如意在旁邊盯著,他們可比我還要緊張,才流那么一點血,就好像我受了很嚴重的傷,快要死了似的,其實只要搽過藥就沒事了。像我剛開始學剪紙,也老弄傷自己,如今技術(shù)可是比誰都要好!
常永禎試著勸她!叭魧W不來,就別逞強!
“誰說我學不來的?”她一臉不服氣!翱傊蚁麓螘⌒摹
他只好握著安蓉的雙手,將它們湊到嘴邊,一一親吻著上頭的傷口。他知道她最怕痛了,卻還是這么努力,部是為了自己,不由得滿心憐惜和內(nèi)疚。
“這點小事,你就不要放在心上,真的沒事!币姺蛐鲞@么心疼自己,安蓉還有什么不能為他做的,再怎么怕痛,也會忍耐。
雖然安蓉再三保證,常永禎還是親自為她上藥,確定沒有遺漏才自行更衣,也不讓她伺候,免得那些藥白搽了。
不管外頭再冷,安蓉的心卻是暖的。
吃過了東西,夫妻倆坐在土炕上,身上蓋著被子,聊起白天發(fā)生的瑣事,或者發(fā)生什么案子,日子過得簡單平靜。
就這樣,在接下來的日子里,常永禎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檢視她手上的傷口是否又增加了?有時不只被菜刀劃傷,還有被油給燙傷,起了水泡,最后還發(fā)現(xiàn)手心長了繭,每每令他的心揪成一團。
他有好幾次想要開口阻止,不讓安蓉再下廚,但是見她總是開心地炫耀自己又學會了什么,那副驕傲得意的樣子,也只能把話吞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