孕婦該忌口,她知道,可是今天特別想喝……
放縱一次,就一次,她保證。
回到住處,在一樓管理廳,意外看見楊士偉……或許,該說“不意外”。
他迎上前,幫她提水果,來意說得明白:“這個月,你沒有來拿支票。”
“……”傅冠雅頓了頓,才回答:“我還在考慮,要不要去拿,在考慮,要不要干脆不拿?”她臉上有苦惱,這問題確實很困擾她。
“是那次我太晚回來,讓你等太久的關系嗎?實在是客戶不放人……”
“不是的。”她搖頭。
“還是,哪個職員又說了什么?你不用理他們!睏钍總ピH耳聽見有人背后對她的碎語,畢竟八卦人人愛說。
他突然再想到,“又或者,是你差點和夫人碰到面那一回……”
她仍然搖頭,苦笑。
“……我越來越覺得,當初,他堅持要我到公司領錢,是希望我有自知之明,能知難而退,沒那個臉去討!彼胪嫘、半認真。
“傅小姐,你誤……”楊士偉想替老板澄清。
“我不能一輩子向他拿錢,他也沒這種義務,既然……遲早都不拿,我應該開始學習怎么靠自己。”
“你才領了十二萬耶!”未免太寬宏大量!起碼,拿個三年份!
“他給了我一間房呀。”仁至義盡了,有幾個男人做得到?
而且,從住下迄今,她沒收到半張水電帳單,全由誰買單,不難猜想。
“你接下來才要開始燒錢,干嘛跟老板客氣?”
房子只能住,又不能吃。
日常生活開銷,總不能拆屋子來賣吧?
“我不是客氣,只是之后……我怎么去?我肚子都快藏不住了,去公司,給更多人當話題嗎?”她摸著肚,眼里有笑,有落寞。
今天一襲寬大娃娃裝,還能看見微凸。
她回望楊士偉,繼續(xù)說:“以后,難道也抱著孩子去討錢?算了吧!
“這……我?guī)湍闳ジ习逄幔偰苷业浇鉀Q方案。”
她一臉淡色,不期不待。
“這個月的支票,你先收下。”
“我還在考慮……”
“你慢慢考慮,考慮完,是要兌現(xiàn),或是撕掉,都隨便你!彼踩o她,不容她反對。
傅冠雅說不出拒絕。
有時,她無助得希望有人伸出援手,幫她……
這樣的辛苦,她早就知道了,既然選擇,也只能面對。
“我?guī)湍闾嵘先?”他指手上那袋水果?br />
“不用啦,幾顆蘋果而已,不重!
她拿回他手上的塑膠袋,慢慢走向電梯,按下鈕,等待電梯下來。
“傅小姐,好好照顧自己。”
“嗯,謝謝你……”
這種關懷,讓她感到窩心。
電梯門打開,她走進去,向門外的楊士偉點頭,當作再見。
“奶茶也有咖啡因,孕婦少喝!遍T關上之前,楊士偉冒出這一句叮嚀。她來不及回應,電梯已經啟動,緩緩上升。
傅冠雅在電梯里,眼淚落下。
她好想聽見,有人用著這樣的制止,絮絮叨念,半寵、半威哄,告訴她……這樣不能吃、那樣不能吃,你應該多吃點什么,你最想吃什么,我買給你吃……
“進來。”
沉穩(wěn)的聲音,應允著敲門者的請示。
“老板,夫人的生日禮物已經送到了,您要檢查一遍嗎?”
三十萬的鉆石項鏈,璀璨耀眼,會扎人眼睛的。
“不用,你處理好,直接放桌上。”田圻炎沒抬頭,專注審視建筑設計稿。
“是。另外,晚上的湘園餐廳訂好了,三位,七點整!卑K無敵,一家三口,準備為蘇幼容慶生。
“嗯!钡坏膽寺,毫無半絲在意。
報告完,楊士偉準備退出去。
“她這個月為什么沒到公司?”田圻炎仍維持低頭,淡淡地拋來一問。
“她”是誰,完全不用多做說明。
“傅小姐忙,我?guī)退阎彼瓦^去了!
田圻炎終于抬頭,濃眉緊蹙,對楊士偉的多此一舉,顯得不悅。
“我說過,叫她親自來領。”
“……老板,您是存心刁難她嗎?”連楊士偉都產生了懷疑。
“什么?”田圻炎臉色更沉。
“是不是您在等,等她自己開口,說她不要這筆贍養(yǎng)費,想用這種方式逼她放棄?”
“你胡說什么?”
“因為您從不避諱,讓她看見或聽見,您新婚燕爾;您也從不在乎,她一個‘前任夫人’的身分,踏進公司,會不會被員工指指點點;您更不曾思考,萬一,她和夫人正面碰到,她心里做何感想?難不難堪?”
楊士偉口吻不失恭敬,一條一條,像在報告行程。
田圻炎表情震驚,似乎沒想過這些。
楊士偉話還沒說完:“如果,您打的主意是這個,我建議您,直接把話挑明了說,傅小姐不是貪心的人,她應該會主動放棄贍養(yǎng)費。您就告訴她,不滿一年的婚姻,能換到一間房,已經對她很寬大,年輕人辛苦工作,領22K大有人在,沒道理她什么事都不用做,白領如X!
“住口!誰準許你亂講?!”
楊士偉的話,太現(xiàn)實,太酸諷,聽得他變臉。
“可是,公司員工就是這么說!睏钍總ヒ回灪妹貢Ψ。
“說什么?”
“她每次來公司,大家都在咬耳朵,笑著說‘又是來討錢的’,或者,拿兩任夫人相比,說哪一個漂亮,難怪哪一個勝出、哪一個落敗……”
她遇見的遭遇,田圻炎全部不知情,有些話,傳不到他耳里。
“夠了!碧镗哐撞幌肼,桌下的雙拳已經握太緊,指甲扎得太深。
楊士偉語帶試探:“您若開不了口,我可以代勞,就像去逼她簽離婚協(xié)議書那樣。”這種折壽的缺德事,你敢下令,我辦完之后,馬上丟辭呈。
田圻炎的沉默,并不代表他在思考楊士偉的爛提議。
他沉沉呼吸著,藉以平息胸臆間的疼痛。
“我沒有要刁難她,也不要她難堪,我只是想看她一眼,看她好不好!彼f得很小聲,近乎自言自語。
只能用這種方式,看見她……
幸好,老板還有天良,也正如我猜想,就是想看人家一眼嘛,弄得像壞前夫一樣,干嘛呢?楊士偉暗暗松口氣。
“以后,你親自替她送過去!
田圻炎不再堅持。
不再為了他的私心,讓她面對蜚短流長。
他無法親自看她好不好,只能退而求其次,由楊士偉去替他看。
“是,親自。”楊士偉認命接下新工作。
田圻炎點頭,讓他退出去。
辦公室里,一片死寂,還來不及拉開的窗簾,擋住日光。
沒有笑聲,沒有明亮。
失去她之后,他的生活也只剩這樣。
寄情于工作,讓自己……很忙。
與蘇幼容扮演恩愛夫妻,彷佛細心熟記種種節(jié)日,該送花要送花、該吃飯慶祝就吃飯慶!
忙著作戲,讓蘇無敵開心。
忙到,無動于衷。
忙得對這一切,麻木。
傅冠雅也可以選擇不再是一個人。
房子太大、太空曠,只有她自己的聲音。那份寂寞感,揮之不去。
既然,她一個人用不了那么多房間,空著也是浪費,加上她思考過收入和儲蓄的問題,于是,她決定出租一間房,為自己找個“室友”。
一方面,有人同住,互相照顧,另一方面,不無小補……在她最后決定,不去兌現(xiàn)那張支票。
她的新室友,可愛的“賴皮”小姐,一位半工半讀的夜校生。
“五千塊含水電、家具,能住進這種豪宅?!管理費不用分攤一哇靠!光一間房間,比我現(xiàn)在租的小套房,大三倍不止!”
賴皮小姐姓“賴”,不叫“皮”,一踏進屋子,處處驚呼、時時抽氣,哇靠聲不斷,猛看見傅冠雅的肚子,又自己拍嘴:“胎教!胎教!小寶寶面前不能講‘靠’!
然后,下一秒,又聽到……
“哇靠!好多漫畫!好多小說!靠,這本絕版我沒買到!”賴皮小姐幾乎在書墻前膜拜,周身一整個光芒四射。
“所有的書,你都可以拿去看!
“靠!五千塊還含租書費,我要租!”
“不過,我之前有先提了,再幾個月,寶寶出生后,可能會有點吵……
傅冠雅征室友,只有三項要求:一女性,二好相處,三不怕吵。
“我不介意!”賴皮小姐咚咚拍胸,動作爽快。
“那么,歡迎你搬進來。”傅冠雅與她握了握手。
賴皮小姐太興奮,除握之外,外加左右搖晃。
“我今天就可以住進來嗎?我沒什么大行李!辟嚻ば〗阌幸浑p很亮、很靈活的大眼,笑起來,還有小小酒窩。
“沒問題。”傅冠雅喜歡她的活潑,很有感染力。
“哇靠!是喬巴——”再度慘叫一聲,賴皮小姐往壁掛方面飛撲過去,把粉紅色公仔當成神。
要是不把“哇靠”當口頭禪,就更好了。
肚里的寶寶動了動,好像跟著賴皮小姐一塊兒手舞足蹈,特別活潑。
看來,寶寶也喜歡賴皮小姐。
于是,她不再是一個人。
生活里,多了活力十足的笑聲。
“雅雅姐,你……是富豪的情婦嗎?”
賴皮小姐心很直、口很快,正義感十足,住進來一段時間,總看見傅冠雅獨自一人,搭著捷運去產檢、去公園散步,她心里的疑問越來越膨脹。
藏不住話的她,很順口一問。
能住地段超貴的豪宅,不用上班,懷著寶寶……怎么看,都是情婦人生。
“我像嗎?”傅冠雅正在編蠶絲蠟線,聽見這提問,不由得失笑。
“人是不像啦,但生活超像的!辟嚻ば〗阃砩弦荚嚕贿叡硢巫,可惜心根本不放課本上!啊趺礇]見過你家男人來看看你?”
“哪有什么男人?就我自己一個人而已!
“沒有男人,你肚子里那條人命,從哪來的?又不是雌雄同體,自己受精哦!焙么踅】到逃且徽n,賴皮小姐學得很認真,男女構造背得清清楚楚。
“以前有,現(xiàn)在確實沒有,我離婚了!
“咦?——哇靠!你結過婚?!”明明只大她幾歲呀!
“房子是我前夫送的,我的‘贍養(yǎng)費’。”
“哇靠,能送一戶豪宅,換做是我,也趕快去結一結、再離一離。”真好賺耶。
“哪有人為了房子想離婚呀?”傅冠雅笑她異想天開。
“那……你為什么離婚?他知道你懷孕嗎?知道了還是堅持要離?”
如果是,賴皮小姐唾棄他!以后見他一次,扁一次!
“小賴,這幾條再麻煩你了!备倒谘挪换卮穑x擇轉移話題,手邊第五條手鏈包裝好,交給賴皮小姐。
日前,她做了一條送賴皮小姐,賴皮小姐戴著去上班、上課,沒想到幾名同事及同學,紛紛追問哪里買的,一聽見是房東手工,也拜托賴皮小姐代購。
傅冠雅閑暇之余,賺了小小一筆手工財,不多,幾百塊而已。
“小事一件!辟嚻ば〗闶者M背包里。
電鈴聲乍響,靈活的賴皮小姐跳起來:“我去聽。”
咚咚跑去,接起對講機,管理廳告知有訪客,詢問是否同意放行。
“雅雅姐,有位楊士偉……你認識嗎?他在樓下。”
“認識。請他上來。”
該不會是“前夫”吧?賴皮小姐佇守門邊,開門等著。
那一臉的氣勢頗有要對戰(zhàn)薄情郎的兇狠。
楊士偉一踏出電梯,遠遠地,就感覺到不友善的瞪視。
再走近,確定“瞪視”是直沖著他來。
“前夫?”賴皮小姐上下打量他。
“前夫的秘書。”楊士偉反應迅速,糾正,也問:“小姐是?”
“前妻的房客。”
“房客?”這兩字,楊士偉很驚訝。
“幸好你剛答得快,不然我一拳就揮出去了!蓖幢怅愂烂,管他什么理由,拋棄孕妻,罪該萬死,不打,對不起自己。
嘖嘖,好暴力。傅冠雅從哪里找來的小太妹?
“小賴,請楊先生進來呀!备倒谘诺穆曇粲衫锩?zhèn)鱽怼?br />
賴皮小姐才挪出走道,放楊士偉入內。
“你出租房間?”楊士偉還沒坐定,便先問。
“房子太大,多個人,多點熱鬧嘛。”
“安全嗎?”那女孩看起來粗手粗腳,擺在孕婦旁邊,有誤傷孕婦的危險,長得就是一副“人間兇器”的樣子。
“小賴很單純,沒問題的!
單純?
單純到……守在門邊,想揮拳打前夫,真是扭曲,呃,修正,是扭轉了他對“單純”的定義。
“傅小姐,別忙了,我馬上就走。”他看見她要幫他倒茶,立刻阻止。
他的來意,彼此都知道,他也不拐彎抹角。
支票掏出,擺上桌。
“這個月的!彼f。
傅冠雅垂眸,眼光有些黯淡,片刻后,才開口:“我決定不領了。”
“以后,我會親自送來,你不用再去公司,老板同意的!
“你拿回去吧!彼龥]有改變心意。
“傅小姐,我奉命親自送來,再拿回去,我不好交代!
傅冠雅起身,回到房間,再出來,手里同樣拿著一張支票,上個月沒有兌現(xiàn)的那張。
兩張支票,疊放在一塊兒,遞回給他。
“你跟他說,我不需要了,幫我謝謝他!
楊士偉很為難:“至少,孩子生下來之前,你還是拿吧,不為自己,也要為孩子,別讓寶寶得不到最好的照顧!
“你放心,寶寶很好,在孩子身上花錢,我不會吝嗇。”
“你要知道,這兩張支票我若拿回去退,接下來,親自上門的人,換成是誰……”想逼老板露臉就是了?
傅冠雅面有難色,細眉緊皺著。
賴皮小姐摸不著頭緒,也搞不懂情況,她只知道傅冠雅現(xiàn)在很苦惱。
賴皮小姐的正義感洶涌澎湃,激發(fā)她站出來的狠勢。
“你干嘛逼她收?這什么錢?封口費嗎?或是等寶寶生下來,要買斷寶寶的錢?!很過分耶你!還有你那個無良老板!”
“房客小姐,你誤解了,這不是封口費,更不是買孩子的錢……”
賴皮小姐橫眉豎目,一腳踩向楊士偉坐的沙發(fā)上,惡狠狠進逼:“哇靠!我知道了!是叫雅雅姐生完孩子后,逼她滾蛋的遣散費厚?!”
“當然不是……”
這根小辣椒,腦子里裝什么被害妄想癥?
“拿回去給你的無良老板!叫他去買藥吃啦!”賴皮小姐一把抓起支票,往楊士偉口袋狠塞。
兇惡的模樣,彷佛他再羅唆,接下來就是塞他的嘴。
楊士偉還想辯解,一旁的傅冠雅淺淺一笑,拍拍賴皮小姐,賴皮小姐才肯哼聲,挪走了腳。
傅冠雅才緩緩地向他搖了搖頭,要他別再堅持。
“你退回去給他吧。我不認為……為了這種小事,他會親自登門。”
對,所以她何必被楊士偉的話嚇到?
還擔心了幾秒……萬一,他真的找上門,她該如何是好?
根本不會發(fā)生的事。
不會發(fā)生的妄想。
“傅小姐……”
“謝謝你特別跑一趟,更謝謝你幫我爭取,抱歉,要讓你面對‘退票’的后果!
對楊士偉,她滿心感激,不只是許多地方為她著想、替她安排,就連那一次……在公司中,險些遇見蘇幼容,也是楊士偉掩護她,幫她從角落躲開,讓她不至于尷尬去撞見,田圻炎和蘇幼容那么融洽、那么恩愛……
那么不像作戲。
“老板那張水泥墻臉,我?guī)缀趺刻煲鎸Γ徊疃噙@一回……”
傅冠雅聞言,沖口就問:“他……沒有比較快樂嗎?”
問完,馬上后悔。
她不想被人看見,她對田圻炎的在乎。
楊士偉搖頭,十分堅定:“老板最快樂的時候,是和你結婚那段時間。我已經算不出來,他上一回笑,是哪時的事!
公司天天低氣壓,最靠近老板的他感受最深。
田圻炎當然還是會笑,應酬所需,表面工夫,扯扯嘴角,敷衍了事。
皮笑,肉不笑,心,當然更不。
楊士偉口中的“笑”,是發(fā)自內心,更真實的那種。
“也許,他只對田太太笑,在你看不見的地方……”傅冠雅另有解讀,不想因楊士偉一席話,心湖再生漣漪。
“傅小姐,你是不是覺得……你和老板,不可能了?”
“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,沒有什么好假設。當初我簽字離婚,真的沒來得及想,以后會怎樣……”她坦白說道。
那時太混亂,腦袋都是空的,根本想不出頭緒。
之后,忙著搬家、適應種種孕期不適,也沒辦法多想。
等到她有時間,開始想,才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他沒告訴過她,要她為他守候,或是,他在某年某月,會重回她身旁……
沒有承諾。
沒有約定。
“我,沒有要等他!
傅冠雅輕喃說著,說給自己聽。
我怕,他也不稀罕我等他。
楊士偉無言。
他是旁觀者,無權多嘴,有時連他都快弄不懂,老板心思是什么。
事后……應該說,被賴皮小姐“瞪”出去的楊士偉,拿著退回的支票,返回辦公室,雖已是下班時間,但老板一定在。
辦公室,幾乎是田圻炎另一個“家”。
以工作為借口,拖延回蘇家的時間,有時直接睡在左側休息室。
兩張支票,揉得有點皺,擺在辦公大桌中間。
田圻炎的眸光,由支票上,慢慢挪向楊士偉。
“傅小姐說她不需要了,她的同居人把它們硬塞回給我!
眼神轉為詫異,然后,變成震驚。
田圻炎足足有好幾秒,喪失反應能力。
甚至,連呼吸,都短暫遺忘。
她……找到另一個人,照顧她,陪伴她,愛她……取代他。
他最害怕的事,終于發(fā)生了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