點點在身邊,他想的是小慧,想她的淚水、她的聰穎,更常想起的是她軟軟的身子窩在自己胸前,他思念她,非常思念。
點點再遲鈍,都感受到鈞璨不對,她以為自己做錯事,頻頻向他說對不起,最糟的是,她的歉意讓他不耐煩且有罪惡感。
“經(jīng)理,這是第一批樣品,廠商先拿過來請您批示!泵貢е?shù)匕褬悠窋[到他桌上。
“放著!彼⒆‰娔X螢?zāi)弧?br />
“希壬先生希望您快點決定,大陸工廠要準(zhǔn)備大量生產(chǎn)了!
鈞璨沒回應(yīng)。
“經(jīng)理,希壬先生……”秘書小姐欲言又止。
“他急的話,你拿過去讓他作決定!
“可是,希壬先生說……”
左一句希壬先生、右一句希壬先生,鈞璨不耐煩。
難道全天下的女人只看得見宋希壬?他到底多帥、多有魅力?怎他都事先提出警告了,她仍迫不及待沖到他身邊?他真的不懂,他對哪個女人有心?沒有!從來就沒有!
問題是,他再有心都比不過無心的宋希壬。他輸了,輸?shù)闷鎽K。
啪地,他把樣品往地上一丟,忿忿拿起鑰匙走出辦公室。他知道自己在遷怒,但他無法和宋希壬待在同一處。
“經(jīng)理!”
經(jīng)理這些日子很怪,失去了溫和平穩(wěn),心浮氣躁得常讓人難堪。
唉……她該聰明一點,遠離暴風(fēng)圈。
搖搖頭,她遵照鈞璨的建議,把樣品拿進希壬的辦公室。
鈞璨離開辦公室,大樓外,天空落雨,他懶得帶雨具,直接走進煙雨蒙蒙的臺北市區(qū)。
雨水很快濕了他的臉,他不在意,緩步慢行,馬路上的車、騎樓里的人們,添上幾分朦朧。
小慧在做什么?在“長春藤的下午”煮咖啡,一杯甜、一杯香,一杯一杯?或者和他一樣在發(fā)呆,透過迷蒙雨水,猜測誰會從雨后走出來?
大概發(fā)呆吧!那是她的拿手絕招。
。
下課的路上,歷行、小慧玩玩鬧鬧,你追我跑,青春洋溢的年代。
“給我!快給我啦!”
小慧在他的右口袋翻半天,找不到,轉(zhuǎn)而翻向他的左邊口袋,左邊也沒有,接著,上衣口袋、前后褲袋一陣亂翻。
他一面躲、一面跑,她拽著他,腳步跟上。
“你再不給我,我要生氣了。”
“生氣吧!反正你生氣很漂亮!彼竽笏哪橆a,看能不能把她惹得更火大。
“白歷行,你很差勁!搶女生的糖果算什么?”她停下,雙手叉腰,一臉不平。
他笑嘻嘻,不介意自己“算什么”。
“你吃太多糖果,分一點給別人不過分!闭f著,他打開掌心,她尋尋覓覓的糖果就躺在那里。
“那是我的,我有權(quán)決定要不要分給你。”她像小孩子一樣搶上前,追著他高舉的手臂往上跳。
一次、兩次,她跳得快喘死了,也搶不到糖果。該死的臭男生,沒事長那么高。
她跳累了,壓著腹部兩側(cè),彎腰喘氣。
他順理成章打開糖果含進嘴里,嘖嘖!甜得膩人。
小慧見狀,跳上前,搶了糖就跑開,跑到安全距離之外,一把撕掉包裝紙,把剩下的白色曼陀珠全塞進嘴巴。
贏啰!他的笑容移師到她臉上。
他走向前,揉揉她的頭發(fā),問:“你是苦瓜嗎?沒事吃那么多糖果!
“對啊!我是苦瓜,等喂夠了糖,我就變成甜瓜!
他大笑,她不以為意,這是個吃再多也不會肥胖的年齡。
。
雨變小了,鈞璨不曉得自己幾時走進傳統(tǒng)市場,十步外,一個老太太捧著竹簍蹲在路邊賣苦瓜,他趨前,掏出千元大鈔給對方。
“請你回去喂它們吃糖果,喂夠了糖,它們會變成甜瓜!
語畢,未等老婦反應(yīng),他再度走入雨中。
老太太握著千元鈔票,聽不懂他在說什么。是瘋子吧!這年頭,連瘋子都穿得起西裝啰!
。
音樂教室里,歷行彈著紅到爆的西洋名曲Color Of The Wine。
小慧靠在他身上,隨著他的曲子哼上幾句,他的手指修長優(yōu)雅、他的曲子教人陶醉不已,他一面彈一面對著她笑,她翹高下巴聆聽,仿佛自己是劇院包廂里穿著絲綢的高貴仕女。
他停下音樂,轉(zhuǎn)身,環(huán)住她的腰,她懶懶地伸伸手腳,問:“有什么事是你不會的?”
“有!生小孩。”他直覺反應(yīng)。
“嗯嗯,沒錯、沒錯,這點我比你略勝一籌。”那是她天生的優(yōu)勢,不管他再拚命,也搶不到她前頭。
“這么開心?”
手臂從后頭往前勾,他把她的頭勾到自己胸口,壓壓她軟軟的臉、黑黑的眉,他想,再好的畫家,也畫不出這樣一張生動姣好的面容。
“能贏你的東西不多嘛!”
拉開他的手,她正面對他,崇拜一點點,寫在眼角,喜歡很多很多,刻在眉梢。
“所以,你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?”
“對!誰不佩服天才?”她說得酸溜溜!翱墒,千萬別忘記,天才還是要靠我們這種女生,才生得出來!
說完,她伸出食指在琴鍵上壓按,叮叮咚咚,按出怪異旋律。
歷行苦笑,這家伙,果然是音癡!
歷行抓住她的食指,用她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彈奏愛的羅曼史。
MiMiMi——MiReDo——DoSiLa——LaDoMi……
鈞璨不自覺地對著迎面走來的孕婦微笑,天才沒有她們,還真的辦不到!
孕婦還給他溫煦笑容,那是母性光輝,小慧懷孕時,臉上也會帶著這樣的笑容吧!不過……音癡大概生不出莫札特,他不該有太高期待。
突地,雷聲轟轟,驚醒他的茫然。
理智回籠,鈞璨霍地想起,為什么他腦海里出現(xiàn)這樣的畫面?那是小慧和白歷行的場景,他不在啊!
只是幻想嗎?
那么,歷行剛毅的五官呢?他并不認識他,從來未曾見過,怎地,他出現(xiàn)在他心版上,栩栩如生?
閃電劃過天際,靈光乍現(xiàn),一件多年來,他從來不曾懷疑的事浮上心頭。
有沒有可能……宋鈞璨就是白歷行?
這假設(shè)太教人震撼也太大膽,可是,他再找不到其他可能性,解釋白歷行的頻頻出現(xiàn)。
是嗎?有可能嗎?機率是多少?
他是實事求是的男人,他要真真確確的答案,不要模糊空間。誰能幫他找到答案?誰能助他一臂?
然后,他想到她,不多思考,迅速抬手,招呼計程車,鈞璨要親自證實心底懷疑。
*
鈞璨回家,沒換下濕衣服,直接到陽臺摘下滿掌花香,再到小慧屋前,猛按電鈴。
開門,他濕透的發(fā)梢兀自滴水。
他凝視小慧,久久不說話。
七日不見,恍如多秋,時間在他們中間創(chuàng)造了魔法,仿佛,他們從未分開過。
“你怎么來了?”
自然而然地,她替他把頭發(fā)往后撥,用手心拭去他眼簾上的水滴。
“我拿這個來給你!
他抓起她的手,攤開,把握在掌里的桂花香送給她。
“你的花摘不完嗎?”鼻酸,小慧無法將花香納入胸口。
“我的花很多產(chǎn)。”
她低頭,他看不見她的臉,只見得到她的頭頂,她有兩個發(fā)漩,聽說有兩個漩的女生聰明絕頂,這么聰明的她,怎會受希壬拐騙?
“你不該來的。”小慧輕言。
怎么辦?她要怎么拒絕,才能將他杜絕于生活圈?
“怕希壬看見?放心,他在公司!彼嘈。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!毙』鄣皖^,不知如何接招。
沉默片刻,尷尬橫在當(dāng)中。
終于,鈞璨開口打破沉默:“我們……連朋友都不是了嗎?”
她選擇希壬之后,他仍愿意同她當(dāng)朋友?抬眼,她看他,看得心疼心酸。
他瘦了,髭須冒出頭,頭發(fā)被雨水打亂,領(lǐng)帶歪到一邊,愛整潔的他變得狼狽。
小慧咬唇,忍不住伸手,用袖子一次次為他擦去發(fā)間垂下的雨水。
“如果你還想當(dāng)朋友,我們就是朋友!毙』鄞。
只是朋友,沒有太多牽扯,不會妒嫉猜疑,不會狼狽消瘦。
可是呵……說時容易,做時難。
“是朋友就幫我!
微微激動,鈞璨抓起她的手,他的手很冰,像剛在冷水潭里泡過。
“幫你?”她沒聽懂。
“幫我弄清楚我是誰!
“你是宋鈞璨,若你搞混了,點點可以幫你、希壬可以幫你,獨獨我?guī)筒涣嗣,畢竟,我們才認識三個月!彼义e人了。
“不,只有你能幫!彼跉鈭詻Q。
“怎么幫?”
“帶我回到你和白歷行的高中時期!
在那里,他一定可以找到蛛絲馬跡,證明自己的幻想有意義。
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?”小慧碰碰他的額頭,確定他沒生病。
“我很清楚!
“那你知道我回不去了嗎?就算你有一百個地方像歷行,就算你的邏輯思考和歷行統(tǒng)一,你仍然是宋鈞璨而不是白歷行,更重要的是,你有一個未婚妻,是愛了你很久很久的點點,你們將走入禮堂,就在年底!彼疗瓶上КF(xiàn)實,聲音哽咽。
要是沒有點點,也許吧!她會在他身上尋找歷行的影子,并說服自己,他是歷行派來的救贖天使。
也許他們有機會成雙成對,也許他們的幸福會在彼此的努力間展開,只是……這些假設(shè)都不能成立。∫驗樗悬c點,而點點是最關(guān)心她、照顧她的好朋友。
“我出過車禍!彼麘{空冒出一句。
“很好,你找到一個歷行雷同處。”小慧答得好敷衍,靠在門邊,她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說服他,回到點點身邊。
“我喪失十七歲以前的記憶。”他認真再認真,可惜她心不在焉。
“更好了,從這里做延伸,我可以寫一部小說,題目訂作‘夏季戀歌’,夠不夠偶像。俊彼e了,愛看八點檔的是小也,她無法忍受狗血。
“曼陀珠。”他說。
這回只有三個字,卻惹得她猛然抬頭,小慧的認真從這里開頭。
“誰告訴你的?”
歷行走后,她再不碰這種糖果,點點、小也、默默不知,希壬和他更沒道理知道。
“Color Of The Wine、愛的羅曼史!彼p輕哼起旋律。
MiMiMi——MiReDo——DoSiLa——LaDoMi……
“你……”她說不出話。
“你的手指頭太僵硬,愛的羅曼史不能這樣彈,Slow Rook的曲子要圓潤溫柔。幸好你在其他的事情上略勝一籌,不然,就一無是處了!
“略勝一籌?”她喃喃問。
“對,你生得出天才,而我生不出來。”
搗住嘴巴,這是她和歷行的對話,他怎能知道。吭趺茨苤姥剑?
仰頭,淚水滑落,她不知該相信什么。
“別哭,我不想弄哭你、不想你傷心,這些年,你的難過夠多了!彼氖朱偕纤哪,接收她溫?zé)釡I水。
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!
“我猜,我也許就是離開你很多年的白歷行!
她頻頻搖頭。“我不喜歡你的假設(shè),我以為就這樣了,你的人生、我的人生,我們各自尋找快樂,你怎能可以突然出現(xiàn),推翻我所有設(shè)定?”
“對不起,我抱歉!
他將她擁入懷間,輕輕的吻落上她額間,像白歷行對她做的那樣。
“你不是歷行,真的不是,你信我一次,好不好?”她近乎哀求了。
“你以為我很愛當(dāng)白歷行?要不是那個夢,要不是蟬聲唧唧的午后,我不當(dāng)教育部長、你的公民不必背得那么強,我們的摔角大戰(zhàn)……天,我已經(jīng)分不清什么是真、什么是假,我困惑迷惘,甚至相信起自己最不屑的怪力亂神……”
鈞璨語無倫次,假使他真是白歷行,那么,最難適應(yīng)的人,不是只有小慧。
又來,他要翻出多少歷史來讓她相信謬誤,他不是,真的不是。
“怎么辦?”她自問。
點點的哀怨在眼前、希壬的不諒解在眼前,他們說好了呀!怎能變卦?可是他說,他是白歷行!
“幫我,我得弄清楚自己是誰,我要知道,那段空白的記憶里有沒有臺灣和游潁慧,如果家人給的全是謊言,我不想這樣過一生。幫我!請你幫我!”他說得急切。
“我能幫嗎?”她問。
“你能不幫嗎?”他問。
他們就這樣對峙,兩兩相望,整理腦海中所有訊息。
有可能嗎?他的假設(shè)有幾分可能性?她自問。
她愿意相信他不是胡扯,不是胡言亂語?他自問。
時間在他們中間流逝,一段一段,過去的鏡頭在兩人腦間反復(fù)上映。
他說服她了,因為他說“如果家人給的全是謊言,我不想這樣過一生”,沒錯,她也不想在謊言里度過一生,她想知道答案,想知道歷行是否真的遠行。
“好,十分鐘!彼c頭,走出門,前腳才跨出去,馬上折回來,捧住她的臉,認真問:“你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了幫忙,別逃跑,好嗎?”
他擔(dān)心她出爾反爾?看來,她真的沒給他安全感。
“我不逃,我就站在這里,等你十分鐘!
“好,我一分鐘都不讓你多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