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家表兄慌忙進(jìn)去報信,楊柳兒、楊杏兒正忙著做飯,一聽到楊志回來了,顧不得灶間還燒著火,急跑出去抱住大哥就哭了起來。
吳金鈴還在炕上躺著,許是心有靈犀,聽到前院有動靜也跟著跑了出去,看到多日不見的丈夫,連忙擠到楊志跟前也是抓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。
好不容易回到家,楊志紅著眼睛,強(qiáng)忍著眼淚,連忙低聲安撫媳婦和妹妹們。
一家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,楊柳兒卻是先回過神來,立即猜到鐘家終于服了軟,第一個收了眼淚瞪向站在馬車旁的倒楣蛋。
于師爺一臉尷尬,眼見楊家的小女兒目光灼灼地望過來,燒得他暗自咬牙。
本以為楊家是個軟柿子,哪里想得到他是一口咬到了石頭,不說這次鐘少爺要倒楣,怕是皇都都要掀起驚濤駭浪,而他這拍馬屁的狗腿子說不定要第一個被扔出去抵罪,真是想想就冤枉,可如今別的都管不了,他只能先把楊家人安撫好,到時候許是能破財免災(zāi)。
這般想著,他硬擠了一臉的笑湊到跟前同楊志拱手行禮,“楊掌柜,這次的事實(shí)在是個誤會,都怪這些不長眼的狗東西瞎了狗眼,您可千萬別怪罪。我們老爺說了,日后定然親自上門賠罪。如今正是秋收,耽擱不得,您看是不是派人早些把楊老爺他們請回來,狀子也撤了,畢竟是山水鄉(xiāng)親,以后還要常來常往呢。”
他這話說的好聽,可惜別說楊家人,就是柳樹溝村人都是撇嘴不屑。抓了人家扔監(jiān)獄里受苦,最后輕飄飄一句誤會就打發(fā)了,真是嘴皮子一碰,太過輕松容易了。
楊志擔(dān)驚受怕這么久,即便有魏春上下打點(diǎn),總也不能寬心,這會一到家門口就有些撐不住了,他也不耐煩同于師爺多說,含糊應(yīng)了兩句就把人打發(fā)了。
楊柳兒見馬車走得沒影了,趕緊讓陳家表兄去連家大宅找家安,托他把楊志出獄的消息送到府城。如今兩邊消息不靈通,她也不知道上告的事進(jìn)展如何,只能讓二哥他們自己見機(jī)行事了,不過她猜測應(yīng)是自家占了上風(fēng)吧,這般想著,她也稍稍放了心,放大哥嫂子說私房話,轉(zhuǎn)身進(jìn)屋,繼續(xù)張羅眾人的吃喝。
許是見到夫婿回來,而失去的孩兒又沒見過面,到底傷心有限,吳金鈴幾乎立刻就好了起來。
楊志倒頭狠狠睡了一覺,醒了一邊吃飯一邊詢問他進(jìn)縣衙之后的事。他在里面,雖然得了些關(guān)照,但消息不通,今日早晨突然被于師爺送回來,還猜測是不是誰去替自己說情了,待聽完這幾日的情況,他沒想到竟是父親冒著性命之憂去府城告狀了。
身為人子,不能孝順老父,還連累他為自己舍命奔波,楊志恨不得立刻飛去府城,但抬頭瞧瞧年幼的妹妹們還有病弱的媳婦,他狠狠咽回了眼淚,梳洗換衣后同陳家舅兄說了幾句,末了又去村里再次向里正等長輩道謝。
楊家終于有了男人頂門戶,眾人好似都安了心,不說楊柳兒姊妹每頓多吃幾口飯,陳二舅偶爾也能回趟家,就是幫忙在莊園外巡守的村人偶爾也會說笑幾句了,只不過,府城那里卻好幾日沒有消息傳來了。
楊志暗地里差點(diǎn)急得冒火,每日都要跑去縣城的連家和魏春的鋪?zhàn)訂栆粏,可惜不管好消息還是壞消息,都沒有半點(diǎn)音訊,就在楊志盤算著第二日趕去府城時,這一晚,楊誠等人踩著漫天紅霞回來了。
楊志看著從馬車上抬下來的父親,搶上前,雙膝跪地就哭開了,楊杏兒、楊柳兒也是拉著父親的手,稀哩嘩啦的直掉眼淚。
一臉憔悴的楊誠上前勸慰,“大哥、大妹、小妹,阿爹沒事,就是受了點(diǎn)輕傷,養(yǎng)幾日……”可說到一半自己也哽咽難言。
想起當(dāng)日趕去府城,親眼見父親滿身鮮血的讓人從府衙抬出來,那種撕心裂肺的疼,哪怕過了多日,每每一閉上眼,那畫面就會浮現(xiàn)在他腦海,讓他不敢闔上眼睛。
若是他中了舉,若是他做了官,若是他權(quán)傾天下,誰敢欺到楊家頭上?誰敢杖責(zé)他的阿爹?
楊山哪里舍得聽兒女悲哭,掙扎著要抬起身,挨個摸著兒女的頭頂,勉強(qiáng)笑著,“你們哭什么,阿爹原先給官家挖水渠的時候還把腿劃過半尺長的口子呢,這點(diǎn)小傷不礙事,過幾日就好了。倒是你們在家沒害怕吧?阿爹回來了,都別怕!”
楊柳兒死死咬著嘴唇,低頭蹭著父親粗糙的大手,眼淚無聲砸在黃土地上,濺起一個個泥花兒。
只有渴過的人才知道水的甘甜,前世忍受太多的孤單漠視,沒有人能理解她是多么珍惜家人的疼愛,這幾日她擔(dān)心的狠了,甚至抓著頭發(fā)拚命想炸藥的配方,若是父親和兄長們有事,她也不活了,一定要炸翻鐘家報仇雪恨!
“好了,外邊風(fēng)涼,趕緊進(jìn)屋去說話吧!甭動嵟艹鰜淼某檀竽镅垡娨患胰丝蕹梢粓F(tuán),也是抹著眼淚趕緊招呼,末了又喊了楊田,“快去看看大妮,她在后院呢。”
楊田也惦記著媳婦、孩子,拍打一通身上的灰土就奔去后面了,而楊志、楊誠抬起父親,陳家舅兄護(hù)在一旁,眾人簇?fù)碇M(jìn)了院子。
楊柳兒抹了眼淚,下意識落后一步,扭頭去尋連君軒,就見他站在馬車的暗影里,眼神明明滅滅,不知為何讓她有些心慌,于是趕緊喊道:“連大哥,快進(jìn)來啊,我要做飯,趕緊幫我燒火!”
一句話再平常不過的話,在將散未散的村人聽來有些無禮,即便再熟悉,也沒有抓了客人做活的道理,但連君軒的眼睛卻立時亮了,應(yīng)了一句就大步跟上去。
魏春囑咐兩個車夫先行回城,明日一早再來接人,可一回頭,望著一前一后走在青石甬路上的少男少女,忍不住嘆了氣……
紅通通的灶火燒起來,熱油燙著肉片的滋拉聲響起,灶間很快就盈滿了飯菜的香氣。
連君軒抬眼看了看忙碌的楊柳兒,與先前相較起來瘦了許多,臉色也更蒼白,湖藍(lán)色的挑線裙子因方才跪在地上而沾了點(diǎn)點(diǎn)黃土,惹得他心底狠狠抽痛,他沉默了半晌,想起她往日一邊念叨一邊替自己掖衣襟的模樣,鼻子里又添了幾分酸澀,終是開口問道:“你是不是猜到了?”
楊柳兒拿著鍋鏟的手一頓,須臾,繼續(xù)翻炒著蕓豆和臘肉,低聲應(yīng)道:“只是覺得這禍?zhǔn)聛淼钠婀,我們楊家只是個小小莊戶人家,恐怕還入不了那些人的眼,除了……被遷怒!”
聞言,連君軒頭垂得更低,想起連強(qiáng)從皇都捎回的那些消息,他緊緊握住手里的樹枝,猛然扔進(jìn)火堆,眼見燒成灰燼才勉強(qiáng)提起一口氣,“是我連累了你們一家,若是你惱了,我以后就……”他想說再也不來?xiàng)罴遥缴鄥s像粘了怪樹的汁水,怎么也張不開。
楊柳兒麻利的盛了菜,一邊添水涮鍋一邊應(yīng)道:“若我說不怪你,那是假的。畢竟我阿爹因?yàn)檫@事挨了板子,我嫂子沒了孩子,我大哥也被下了獄,如今雖說都回來了,但其中兇險怕是說也說不完,出一點(diǎn)差錯,許是我們楊家就家破人亡了。但先前你幫過我們家里很多忙,我相信我阿爹和兄姊都不是忘恩負(fù)義的人,再說壞人是壞人,你是你,不能把壞人的錯都推到你身上!
“小妹說的對!”楊誠洗漱完了,正好走到灶間外,聞言也是出聲應(yīng)道:“師弟無需自責(zé),回來路上我就想同你說了。你是你,連家是連家,我們家里得你幫扶許多,既然同富貴,當(dāng)然也要共患難,至于那些欺了我楊家的人,總有一日我要親手討回來!”
“師兄!边B君軒再也忍耐不住,起身抱住他哽咽難言。
去年冬日里,他滿皇都胡鬧,博了個浪蕩子的名號,就是為了逼著祖父答應(yīng)他分家出門,長留甘沛,順帶也讓那些把他視為眼中釘?shù)娜税残摹?br />
他不搶不奪,只想娶心愛的女子過平凡又溫暖的日子,可是這樣卑微又渺小的愿望,那些人都不愿意成全,抬腳間就被踩得細(xì)碎!
他到底欠了他們什么?他憑什么要這般容忍?他不服,不服!他要變強(qiáng),他要權(quán)勢加身,若是不能護(hù)著心愛的女子,不能護(hù)著親近之人,他算什么漢子?
像是知他此刻心中所想,楊誠抬手拍拍連君軒的肩膀,扭頭望向門外暮色濃重的天空,另一手也緊緊握成了拳……
楊柳兒在一旁想起這些日子的煎熬焦急也是心酸,可她強(qiáng)忍著眼淚,嘻笑道:“好了,二哥你快去忙。連大哥還得幫我燒火呢,我再炒兩個菜就開飯了!”
連君軒和楊誠聞言也覺抱在一起有些別扭,趕緊分開來,不由尷尬的笑了。
知道這兩人許是有話要說,楊誠從善如流的離開,待灶間只剩他們二人后,連君軒蹲身燒火,隨口好奇問道:“柳兒,你怎么想到要讓魏春到處撒狀紙?”
楊柳兒還不知道其中原委,聞言就追問道:“怎么了,這辦法管用?”
“何止是管用,簡直就是救命法寶。”連君軒也顧不得燒火,連珠炮似的把先前之事講了一遍。
他們趕著連家的馬車一路奔去府城,路上車軸斷裂耽擱了,等趕到府衙門前時已晚了大半日,楊山已在街上尋人寫了狀紙,敲響了鳴冤鼓。
民告官,未接狀紙之前就要先打三十殺威棒,兩人眼睜睜看著楊山半身血淋淋躺在府衙門前。當(dāng)下忍著心疼,摘了身上所有玉佩和荷包銀錢打點(diǎn)差役,總算把人先抬去醫(yī)館,案子也拖到第二日開堂。
當(dāng)晚,魏春也趕到了,見未來岳父受傷也是怒發(fā)沖冠,雇了眾多乞兒在城里各大酒樓、茶館門口撒狀紙。
原本連君軒和楊誠還覺有些胡鬧,生怕鐘家狗急跳墻,結(jié)果當(dāng)晚就有人找到客棧拜會,一亮身分,楊家人差點(diǎn)沒喜瘋了,來人居然是朝廷的巡風(fēng)使!
接下去的事情就簡單多了,巡風(fēng)使的職責(zé)就是聞風(fēng)奏報,況且當(dāng)今皇上又對世家的勢大多有不滿,鐘家欺壓百姓的奏折一遞上去,就算最后查明有誤,想必皇上也不介意借著這個由頭敲山震虎一把,因此問清楚來由后,巡風(fēng)使當(dāng)晚就寫了奏折,快馬讓人送去皇都。
知府衙門本就是地頭蛇,消息也靈通,這邊巡風(fēng)使剛同楊家人見面,那邊府尹大人就變了臉色,一句身體不適就把鐘管事連人帶重禮都從后門送了出去。
第二日升堂時待楊家人也極客氣,惹得傳喚而來的鐘管事變了臉色,雖然他矢口否認(rèn)強(qiáng)買楊家莊園,又反咬楊家訛詐不成,行兇傷人,依舊被扔下了大牢候?qū)彙?br />
沒幾日,皇都就有官文快馬送到府衙,鐘家惡奴打著主家旗號欺壓百姓,按罪杖斃;甘沛縣令管束下屬不力,致使衙役為虎作倀,罰俸一年,以觀后效。至于盡忠盡職的巡風(fēng)使,因上報有功,調(diào)職回皇都。
歷時大半月,楊家終于保住家產(chǎn),而鐘家賠上一個管事的性命,不論是誰,看上去都是楊家勝利,但若不是楊山舍命告官、楊柳兒想起撒狀紙,利用輿論這一招,以及楊誠和連君軒拿頭上功名作保,更別說他們好運(yùn)氣的遇到巡風(fēng)使,楊家這會許是被人家吃干抹凈了。
若說還有什么意外,就是那鐘管事被杖斃時喊出的幾句話,雖然語焉不詳,但楊家人卻也猜得出,這場禍?zhǔn)伦犯胯苁浅鲎曰识寄俏贿B家大少爺?shù)氖止P。
原因很簡單,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連君軒是那座城門,而楊家就是被煮沸的魚……
楊柳兒從頭聽到尾,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,最后只能嘆著氣,拍了拍連君軒的肩膀,“別想太多,都會好起來的!
連君軒點(diǎn)點(diǎn)頭,低頭往灶堂里又添了兩根樹枝,應(yīng)得聲音極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