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看了看四周……
往生者的名字被鮮紅的油漆給大大的書寫著,四處都是。
當中有噴的、有用刷子寫的,配著斗大的欠債不還之類的字樣,巨大的字體間不時有過多的漆液順著地心引力往下流,斑斑條條的樣子就好像鮮血直流似的,整體營造的視覺效果還真是讓人不舒服。
雖然趕來的路上,他猜想過到底是什么事,竟然得動用到報警?
在電話打不通的百百種預想之下,怎么也沒料到竟是與金錢有關(guān)……而且還是死人的財務(wù)問題。
雖然是出乎意料,但十萬火急趕來的項幽凌著實松了一口氣。
沒急著說話,他慢步走到她面前……
樓寄雙感覺有人靠近,直覺抬頭,看見來人是項幽凌,沒來由的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,那讓她的精神更加萎靡不振,甚至是連嘆息的氣力也沒。
就看她像朵要謝去的小花兒,整個人無力的垂下了頭,再次埋在曲起的兩膝之間。
項幽凌沒開口,跟著在她旁邊坐下。
沒人正視過,但兩人之間確實是存有一份共事的默契,他才正想著要從哪兒開始問起,就聽她悶著頭細聲開口——
「我舅跟高利貸借錢不還,聯(lián)絡(luò)人寫我媽,人家找上門來鬧!
三句話,將剛剛的事草草交代過去。
她說得輕描淡寫,但事關(guān)高利貸,加上現(xiàn)場一片狼藉,項幽凌知道事情絕不是她說的那么簡單。
所以他追問,一個段落又一個段落的,直到她慢慢吐露出整件事情的經(jīng)過,從頭到尾的……
聽到她幸運的在一個安全的時間進到家門,他替她感到幸運。
聽到欠債的由來、她怎么利用報警這名義的優(yōu)勢穩(wěn)住這些個兇神惡煞,又是如何與這些二度造訪的討債人們談判,他覺得她極具天賦,可以冷靜的抓住重點予以利用,有效的達成目的。
但不妥!
何止是不妥,聽到她一個女孩兒家與高利貸對峙,項幽凌只覺得心驚,無法想像,若是一個弄不好,她一個女孩兒家再加一個老太太,會受到怎樣的傷害……幸好沒事,幸好一切平安沒事。
這結(jié)果,讓項幽凌不忍出口苛責,更何況他知道,這時候的她并不需要說教,至少,那絕不是眼下最需要做的事。
「辛苦你了!顾f著,說話的同時,腦中沒想什么,很順手揉了揉她的頭,然后明顯頓住。
視線直直的看向自己的手,然后慢慢、慢慢的將手從她的腦門上退開……
項幽凌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,像是不知道發(fā)生什么事那樣。
她抱著腿,曲著身子不動,像在想著什么,壓根兒沒發(fā)現(xiàn)這小插曲。
因為她的沒反應,項幽凌也忙著自我調(diào)適一番……
其實也沒什么,是吧?
就好比路邊有只可憐兮兮、遭人棄養(yǎng)的小小狗,一般人都會忍不住順手摸兩下,他也就是基于這樣的心情,才會很順手的伸手碰觸她。
這真的是很自然的一件事,是身為人類的本能反應,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……項幽凌花了約2·39秒的時間去想通,調(diào)整好自己的心態(tài),然后進一步發(fā)現(xiàn)到,他竟然把時間用在思考這件本來就自然而然的事,那才真的是不正常!
完美的調(diào)整好心態(tài),片刻前出現(xiàn)的古怪感很自然的消褪去,項幽凌沒再浪費時間玄注意這種人類的正常行為反應,逕自拿了電話撥給吳良,說了他先不回辦公室,同時也交代吳良找清潔公司過來處理善后。
交代完畢,回頭……
那朵枯萎中的小花兒依然枯萎當中。
項幽凌看了看,發(fā)現(xiàn)她可憐兮兮的樣子,還真有幾分流浪小動物的感覺。
是小動物啊……
身為一個正常的人類,他有著正常人類的行為反應,所以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頭,試著正面鼓勵,說道:「你做得非常好!
她抱著兩條腿,曲著身子沒動靜,一點也沒被鼓舞到的感覺。
項幽凌也沒管她有沒有被鼓舞到,按著自己的步調(diào),在正面鼓勵后,接著指出錯誤的步驟——
「不過下回再有同樣的事,別這么沖動……」想到她一個人跟幾個彪形大漢對峙,他皺了下眉,說道: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這么幸運解決,要再有類似的狀況,記得先等我一起,別搶著自己處理,知道嗎?」
她沒應他,不過總算是開口了。「凌哥!
她喚著他,這稱呼是項幽凌一再堅持不要被叫「項先生」的前提之下,她改口配合的稱呼,就像這臨時辦公室里的其他人,她都按照名字的尾字加個哥表示敬稱一樣。
「我媽真的是個很好的人!顾芡蝗坏拿俺鲞@么一句。
「……」項幽凌沒接腔。
隨著近日來資料上的補充,對于曹芷靜這人的行事與性格,他已經(jīng)有較完整的認識,但基本上還是不認識。
對于不熟識之人,他不覺得自己有立場評論什么,只能選擇沈默。
「不知道你的資料里是怎么寫她的,但對我來說,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媽媽……」她說著,聲音細細的,猶如囈語。
也不管項幽凌有沒有聽清楚,她只是自顧自的細語呢喃:「她體貼、她善解人意,不管遇到再怎么過分的事,就像舅舅這種吃人夠夠的弟弟,她也從不怨天尤人,她只是歉疚……對奶奶、對爸爸、對我,她一直覺得歉疚,但……明明就不是她造成的,明明就不是她……」
狀似沒頭沒腦,但項幽凌知道她在說什么。
有賴后面幾次的資料補足,曹宗耀時不時向長姊伸手周轉(zhuǎn)的事,也都仔細注記在資料當中。
記錄上記載的大筆金額,從數(shù)萬到十多萬,也有近百萬,好比前陣子樓寄雙以亡母保險金所還清的房貸,那也是三年前曹宗耀所積欠下的大筆卡債,因為不想這個弟弟被高昂的循環(huán)利息金逼死,不得已曹芷靜只好先拿夫家的房子抵押,貸了一筆錢出來填補弟弟越滾越大的債務(wù)。
如果曹宗耀能實行借錢時的諾言,按時奉上每個月該繳的房貸費用,那倒也就罷了,問題他只老實繳了頭兩個月,再之后就是自動延期。
第一次晚了十天,第二次晚了半個月,然后就沒有然后了,他自動當沒這回事。
夫家多次伸出援手,甚至看在曹芷靜的情面,拿出房子做抵押,但結(jié)果,每一次都是被背信、每一次都得自己吸收這些額外的債務(wù),更不要說,除了帳面上大筆金額的借貸,項幽凌可以輕易的推測,帳面下幾千或是一、兩萬元的口頭借款應該也少不了。
這連串的事件下來,被拖累的曹芷靜若只是一般尋常人,合理推論,自責是避免不了的,所以當樓寄雙沒頭沒腦的講到歉疚時,他可以輕易理解,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。
「凌哥,是不是因為人好,就注定要受苦?」樓寄雙低聲問。
「也不能這么說!惯@時候說什么大道理都是假的,項幽凌決定冷處理,所以他平淡的回道:「是有些人太渾帳!
她恍若未聞,咬唇,一顆心只覺得憋得難受,一口氣梗在那兒,讓她直要喘不過氣來。
「明明……」不想這樣,但樓寄雙就是忍不住紅了眼眶,就是止不住哽咽!该髅髑峰X的不是我們,但每次,每、一、次,都是我們倒楣……」
身為一個晚輩,樓寄雙從來就不贊成母親一再援助舅舅的行為。
對她來說,拿錢丟進水里都還會撲通一聲,可是幫舅舅,就只更養(yǎng)成舅舅不負責任、猶如吸血蛭一般的個性,那根本就是在害他。
最簡單的道理就是,要是當年舅舅虧空公款時,媽媽狠下心不幫忙善后,讓她這個財迷心竅的舅舅真正吃上一次苦頭,甚至是被抓去關(guān)。
讓他為他的人生負責、真正的痛上那么一次,認清自己的能耐,又哪會有后來這十多年來的糾纏不清?
一次,一次,又一次。
樓寄雙的記憶里,已經(jīng)數(shù)不清她這舅舅登門借錢的次數(shù),撇開直接闖下的大禍不說,他每一次的招式都大同小異。
先是架構(gòu)一個美好的發(fā)財夢想,試著說之以理,等說不過時,就亮出外婆這張王牌,動以之情的拿外婆來壓榨她的媽媽,只因為長女這身分……
「以前我媽總是說沒辦法,說不能讓外婆操心,也不能害其他幾個阿姨日子難過,她一個做女兒、做姊姊的,能幫忙擔著就盡量擔著,更何況再怎么不成材,畢竟也是自己的親手足,總不能真看著他被錢給逼死……」
咬唇,樓寄雙怎么也不明白這份長女跟長姊的迷思。
生為長女,這是能選擇的嗎?
底下有三個妹妹跟一個不成材卻受雙親疼愛的弟弟,這又是自己能選擇的嗎?
為什么要將那么多不必要的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呢?
「你應該比我清楚,像我舅這種人,不給他一點教訓,最后會被逼死的也只有旁人的分,但我媽就是看不破,然后總是為了這個寄生蟲一樣的人感到歉疚!
娓娓述說著這些不該為外人道的家丑,樓寄雙心中滿是不甘。
「她其實一直想讓我跟奶奶過更好的生活,但是舅隔三差五的總是惹麻煩,又總是在事情鬧大時,求外婆找上門來哭訴裝可憐,逼得媽媽不得不幫忙……同樣都是外婆的孩子,為什么我媽媽要受到這樣的對待?」
這是第一次,他們之問的對話不是為了公事上的請教、行政事務(wù)上的協(xié)調(diào)商討,而是表達她的人生、她內(nèi)心真實的感受,也是掩飾在那沈著有如小老太婆般表相下的真實情緒。
認識她、一起工作也算有一段時日,但卻是直到這時,項幽凌才發(fā)現(xiàn)她小老太婆以外、孩子氣的那一部分。
大異于平日的老成沈穩(wěn),眼下的她,椎嫩脆弱,所流露出來的那份情緒完全符合她的年紀,是足以引人憐惜的荏弱少女姿態(tài)。
也許……她也不是自愿要像個小老太婆?
項幽凌忽有所感。
有這樣的家庭背景,在這種成長環(huán)境之下,她若不早熟、若不逼著自己長大,只被動的當一個符合年齡、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,那么……他所接觸到的樓寄雙,又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?
也許,在言行上符合年齡,但,那對一家人的生活有所幫助嗎?
如果沒調(diào)適好自己、磨去所有的銳角,不學會對一切淡然處之,真安逸的當著符合年齡的青春少女,那結(jié)果,只會讓她及家人的日子更加難過吧?
省悟到她性格的由來,再看她的早熟與老成,項幽凌不由得感到憐惜。
有些觀感悄悄的在改變,至少,在他內(nèi)心中的某一部分,已不自覺的因她而柔軟。
伸手,項幽凌又揉了揉她一頭細軟的發(fā)絲,輕道:「沒事的!
她恍若未聞,低著頭,就像個找不到方向、迷路的孩子。
「凌哥,為什么呢?」她迷惘,低聲的問:「一個從沒做錯過什么事的人,為什么要承受不是她造成的錯誤?真的因為人好,就注定得承受苦難嗎?」
「別想太多!惯t疑了一下,但最后,長臂仍是輕環(huán)上她細瘦的肩,就像是將迷途的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。
想幫著她、多照顧她一些,已無關(guān)他的任務(wù),或是要償還夏家收養(yǎng)之恩,而是出于他的個人意志。
他知道自己的心態(tài)有些微的轉(zhuǎn)變,但并不覺得有何重要。
因為就職責而言,她是夏家的女兒,他就有責任跟義務(wù)好好的照顧她,所以他并不把這時想法上的轉(zhuǎn)變放在心上。
「有些人,天生就是渾帳。」他說著,仍是同一個結(jié)論,事實上他也真心這么想,她家的這個舅舅,就是一個渾帳。
「渾帳啊……」她細細咀嚼這個字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