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前總算恢復清靜,不僅債主匿跡,聽說那些打林巧兒主意的地痞流氓,暗地里還被修理得很慘,連夜逃出南京城,再也不敢回來。
想到自己即將嫁作人婦,對僅存的沉重生涯就更加珍惜,原只對文學感興趣的林巧兒,現在幾乎每堂課都不錯過,即使連最乏味的公文書寫課程,都聽得十分認真。
“走啦,你答應要讓我在湖邊畫一幅圖的,我的畫展日期將近,我也得趕緊加油,你就別拒絕了,拜托拜托!”
蔣孟庭守在教室外對林巧兒猛打手勢,用嘴形無聲地說著。
林巧兒實在沒有心情,但想想,或許以后再無機會了,因此也就點點頭。
課后,才走出教室,蔣孟庭已拖著那部破腳踏車出現。
“我最近忙呆了,簡直是……”
蔣孟庭叨叨訴說,最近他真是忙得天昏地暗,連學校的課都沒來上,若非為了完成“翠湖之春”這幅畫,林巧兒甚至已幾天沒見著他。
“我──”
林巧兒才開口,卻被急性子的蔣孟庭打斷。
“走吧,我找到了個好地方,趁天色還早,咱們趕快去。”
蔣孟庭將綁在后座的畫具扎緊些,指指腳踏車前座。
林巧兒含笑搖頭,心想或許等婚期確定再告訴他吧。
“拜托啦,節(jié)省時間!笔Y孟庭又指前座。
林巧兒還是搖頭。即使接受新式教育,即使兩人親如姊弟,她依舊是含蓄而保守的,哪怕只是坐在腳踏車前座,那種過度的親昵,是只能與未來夫婿才能有的,所以她永遠堅持到底。
蔣孟庭無奈地扮個鬼臉。
她什么都好,就是這點龜毛!蔣孟庭在心里嘀咕,不過私下卻也有著贊賞,如果未來娶妻能像她一樣,絕對是從一而終,不怕她紅杏出墻。
“好吧,反正我這輛破車也不一定承受得起兩個人的重量。”蔣孟庭自我解嘲,揚了揚眉說。
兩人并肩而行,一個牽著可當破銅爛鐵賣掉的腳踏車,一個撐著湖綠油紙傘,緩步慢行到鄰近的翠湖畔。
“你知道嗎?最近南京城來了個楚霸天,立誓要將南京城改頭換面,變成像上海那般繁華。”
蔣孟庭在湖畔一邊架著畫架,一邊閑聊著說。
楚霸天?怎么又是他?她未來的夫婿可真是有名呵!
即使早在她尚未婚配給楚霸天之前,無論遇到誰,大家也都是在談論這個人,林巧兒想起那大熊般的滑稽笑臉,輕輕地笑著。他到底是何方神圣?在人文薈萃的南京城,要如此引人矚目,是很不容易的呀!
“聽說他還贊助藝術活動呢,那以后全國的畫商,不,甚至全世界的畫商都會來到南京,挖掘有潛力的新畫家也說不定!笔Y孟庭眉飛色舞地說著,手上的筆卻也沒有閑祝
林巧兒優(yōu)雅安靜地倚坐在湖畔柳樹下。
翠綠的湖水蕩漾,黛綠的遠山、搖曳生姿的柳條輕拂,淺綠的油紙傘下,翡翠般剔透的人兒亦是一身綠影悠然。只是一色的綠,濃淡深淺,構成綠色的夢幻圖像,整幅畫面,完全以綠來表現,要將人物景致清晰地透顯出來,如果功力不夠,很容易就會綠的俗氣,綠的一片模糊,甚至一團霉綠,十分考驗畫家的技法。
蔣孟庭總是創(chuàng)意不斷,滿腦創(chuàng)作的點子天馬行空。
當初林巧兒就是因此被說服當這幅畫的模特兒,十分好奇整個畫面都是綠,還將她副成個綠人會是什么模樣?
這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當模特兒,心里百味雜陳,蔣孟庭卻仍一吊爾郎當地態(tài)度優(yōu)閑,吱喳個不停。
“你這樣一心二用,怎畫得好?認真點嘛,不然我不讓你畫了!”
“我很認真啊!你別冤我,我說話歸說話,腦子可是一樣地用心!
蔣孟庭仍是那般吊爾郎當地,話峰一轉繼續(xù)說:“他真是大手筆,一來就打算辦場新式舞會,宴請全南京城的人,還有全天供應的流水席,嘖嘖,這人真是財大氣粗,喂,舞會你去不去?”
林巧兒輕輕搖頭。之前,她就認為舞會是那些家境富裕的名媛淑女的專利,她既不想攀附權貴,也不想作灰姑娘的夢,寧可安安分分在家?guī)透赣H做點針線活。
如今,她竟將成為舞會主人的妻子,命運是多么神奇呀!
“你不去?好可惜,我原想,哎,我原想……”蔣孟庭的臉上霎時抓滿失望之色。
“想什么?”
“你要先答應我,我才說。”
耍賴呀?這么個大男孩,在她面前硬是一副長不大的小弟弟樣,林巧兒故意別過臉不理他。
“不回答就代表默認,好吧,既然你同意了,我就告訴你。”
一皮天下無難事,蔣孟庭打著如意算盤!拔沂窍耄绻隳艽┥衔业漠嬋⒓游钑
“穿上你的畫?”林巧兒疑惑地揚起小巧而細致的臉龐,“畫怎么能穿呢?”
“噢,你聽我解釋,我將在你的舞衣上作畫,把舞衣當作畫布,畫上我最得意的作品。”
“在舞衣上作畫?”林巧兒一對水靈靈的美目瞪得更大了。
這可是民初時期,思想仍相當保守,誰會想到要以衣服當畫布呢?恐怕只有蔣孟庭這樣百無禁忌,創(chuàng)意新穎的畫家了。
“沒錯,你設計的衣服風格獨特,若再加上我的畫作為圖案,保證是絕配,”蔣孟庭得意洋洋地說,“穿上這樣一件舞衣,你在舞會上肯定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。”
天!要她去作活動廣告?多丟人現眼!
“你休想如愿!”
林巧兒毫不考慮地拒絕,她原就討厭惹人注目,更何況要她穿著一幅畫,在一大堆陌生人間走動,像個小丑似地被評頭論足,想都別想!就算刀子架在她脖子上,也是棉花店著火──免談。
蔣孟庭猶不死心,想盡法子要說服林巧兒。
忽然,遠方揚起一陣陣塵土,馬車奔馳的聲音劃破周遭的寧靜。
駕著馬車的,竟是一位紅衣少女,她揚著馬鞭,端麗冶艷中透出一股野性,如果說林巧兒是不染塵俗的睡蓮,那么這位紅衣少女就可比為嬌艷動人的玫瑰,五官鮮明,帶有異族女子的浪漫,隨著馬車疾馳,她的秀發(fā)飛揚在風中,美的就像一幅畫。
少見的美女!不僅林巧兒看呆了,蔣孟庭更像是著了魔般,一對濃眉大眼,直盯著紅衣少女眨也不眨,過了幾秒,他像突然清醒過來,一種畫家的本能,促使他不假思索地就取下才完成四分之三的“翠湖之春”,匆匆釘上一張新畫紙,來不及調顏料,就先取了炭筆勾勒,三兩下就將那紅衣少女的神態(tài)與美感捕捉住了。
由于環(huán)湖路面并不寬敞,疾馳而過的馬車行經時,差點就撞到蔣孟庭,蔣孟庭急忙一閃,整個人差點就跌落湖里,幸虧攀住了一棵柳樹,而且湖邊水淺,僅只膝蓋以下浸入水中,不過他僅有一雙好鞋也因此而泡湯了。
那架著少女素描的畫架也倒了下來,被林巧兒及時攔住,才沒有一并掉進湖里。
“哪里冒出來的瘋婆子!”蔣孟庭忍不住罵了一聲,爬上湖巖來。
他氣得想一把撕掉那張素描,但實在是畫得好,舍不得就這樣毀掉。
馬車聲忽又由遠而近,原來已經絕塵而去的白色馬車不知為何又掉轉頭疾馳回來。
由于馬車沖得太快,又突然煞車,馬頭方向一偏,車輪嘎吱一聲,竟陷入湖畔的泥濘里。
紅衣少女跳下馬車,卻理也不理陷進泥濘的車輪。
“喂,你是干什么的?”
紅衣少女沖著蔣孟庭問,聲音清脆響亮,嘴角小小的梨窩十分可愛,但那驕縱的態(tài)度卻不可一世,仿佛眼下的都是她的領土,她的子民。
“那你又是干什么的?”蔣孟庭也不服輸,揚起眉梢,桀驁地反問。
“咦?”
那紅衣少女愣了愣,甚少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。她父親是南京城首富,誰人不知、哪個不曉?而她成天不讀書,就愛駕著馬車到處玩到處逛,私下人們都稱她為“神鞭公主”的,不是嗎?為什么這個人不知道?真沒見識,一定是哪兒來的鄉(xiāng)巴佬!不知者無罪,暫且原諒他一回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紅衣少女按捺下脾氣,再問一次。
“那你又叫什么名字?”蔣孟庭仍是不馴的表情。
“你到底有沒有禮貌啊你!是我先問的!”
“誰規(guī)定先問就要先答?”
“哼!不理你了,”紅衣少女氣得臉蛋紅通通的,嘴一撇,唇畔的小梨窩也消失了,她用手上的馬鞭指著畫架上的人物素描說:“誰準許你畫我的?”
“你憑什么說那就是你?”
“那明明就是,你還想抵賴?”
“你有證據嗎?”
“我,我自己就是證據!”
“證據不足!”
蔣孟庭轉頭收拾畫架,不理睬她。
紅衣少女氣極了,竟揚起馬鞭朝著蔣孟庭的背就揮過去!
幸虧只是被鞭尾掃到,蔣孟庭覺得背后一陣微微的火辣,倒也不是很痛。
他霍地轉身,一把搶住紅衣少女還待揮過來的馬鞭。
“你這個瘋婦!”
被搶住了馬鞭,紅衣少女又驚又氣,從來沒人敢對她這樣無理,還敢罵她瘋婦。
“你這個大無賴!憑什么畫我?!”紅衣少女氣得發(fā)抖,眼眶都紅了。
“哼,我愛畫什么就畫什么,你管得著嗎?”
蔣孟庭雖嘴硬的不服輸,不過口氣已經和緩許多,同時也輕輕放開馬鞭。
“我沒辦法和你這個無賴瓜蛋講理,好,這幅畫我買了,你開價,要多少錢我照付!”紅衣少女把眼中的濕意硬是忍了回去,趾高氣揚地抬起下巴說。
蔣孟庭原已松軟了心思,有意將這畫干脆就送給她,但他人雖窮,卻生性高傲,見到她如此盛氣凌人,一股火揚了上來。
“我的畫不賣!”
蔣孟庭惡意的冷笑,兩手盤在胸前,一副誰奈我何的皮樣。
“你!你這個……這個,王八蛋!”
紅衣少女簡直氣瘋了,又揚起鞭來,不顧一切胡揮亂打。
蔣孟庭未料她竟又動手,胸口猛地被揮中一鞭,痛得他齜牙咧嘴,他惱火了,竟搶過紅衣少女的馬鞭,朝著她揮鞭過去。
“哎呀!救命。 奔t衣少女嚇得花容失色,兩眼淚汪汪,抱頭躲閃。
“小蔣,快放下鞭子,你這樣會傷了她的,她不過是個女孩兒呀,你一個大男人和她斗什么呢?”一直在一旁的林巧兒總算開口了。
蔣孟庭果然丟下鞭子。其實他只是作勢要嚇唬嚇唬這個瘋婆娘,并不真的忍心傷她,所以連揮數鞭也沒有任何一鞭打著她,不過他是氣得有點抓狂,否則怎可能搶鞭子打女人,更何況對方看來只是個十五、六歲的少女,他如此行徑,未免太丟臉了。
紅衣少女在湖畔和人吵了半天,這會兒聽見突然冒出來的聲音,竟才發(fā)現湖畔還有個林巧兒,顯見她向來多么地驕縱任性,目中無人,只看見自己要看的,其他的一視為無物。
紅衣少女抹了抹淚痕,睨著林巧兒。
好清秀細致的古典美女呵!
幾滴清淚還含在眼眶里,但方才的憤怒早已拋到九霄云外,只留心中對眼前女子的贊嘆。紅衣少女向來就聽多了贊美,知道自己明艷漂亮,卻自知少了股靈氣,而眼前這年長她約莫五、六歲的女子,活脫脫就像是從古書里走出來的古典美女,仙資玉質,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,真是好聽極了。
她看得都著迷了,頓時忘了蔣孟庭的存在。
“干嘛這樣瞧著我?”林巧兒含羞帶笑地問。
“你好美哦,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姊姊就好了!”
紅衣少女個性率真,喜歡一個人就明明白白表達出來,毫無遮掩。
“你才美呢,如果,你不嫌棄,那虛長幾歲的我,就當你的姊姊可好?”
“真的?太棒了!我叫葉夢殊,你呢?”
“我姓林,單名巧,大家都喚我林巧兒。”
林巧兒與葉夢殊雖是初見卻一見如故親如姊妹,當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來,不見生疏。
“喂,你們兩個先別急著結親,倒是過來幫忙呀!”
蔣孟庭呼喊著,被冷落在一旁的他,不知何時已找來一根粗木棍,撐在車輪底下,想利用杠桿原理將馬車推出泥濘中。
林巧兒和葉夢殊回頭一望,看見一手使勁撐著粗木棍,一手朝她們猛揮的蔣孟庭,不禁相視而笑,也就小跑步的過去幫忙。
“你倒是少見的熱心啊!”
林巧故意凋侃蔣孟庭,她太了解這家伙了,雖然心高氣傲,剛毅暴躁,卻會用別一種方式道歉。
蔣孟庭嘿嘿訕笑著。
而葉夢殊雖驕縱任性,脾氣卻是來去如風,向來記不了一點仇,看蔣孟庭如此熱心幫她,馬上盡釋前嫌,尤其蔣孟庭整個人半跪在泥濘上,一副使盡吃奶力氣的模樣十分滑稽,她也就一邊幫忙使力,一邊咯咯笑個不停。
毫無心機的笑,充滿感染力,三個年輕人也就笑成了一團。
“白鈴當,你使力氣呀!”
名為白鈴當的白色駿馬,受過專門訓練,本身又極有靈性,葉夢殊一下命令,白鈴當仿佛也聽得懂人話,就奮勇向前,蔣孟庭撐著粗木,林巧兒和葉夢珠扶著馬車在后面使力,不消幾分鐘,馬車竟就被拖動了。
“哈哈,成了,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!比~夢殊高興的拍手而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