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洗衣機。有洗衣機代勞,很方便——”她把搶到手的內(nèi)衣褲像湮罪證般快速扔進已堆了臟衣物的洗衣槽。
“你平常有這么大而化之嗎?”他一臉不以為然。
“大而化之?我——做事一向很謹慎的�!彼U些結舌。
“你不知道女人的貼身衣物應該和其它衣物分開洗嗎?”
“……”
“這是常識吧?”
“這是男人的常識嗎?”她的聲調(diào)微抖。
“我認識的女人都這么做啊——包括我媽�!�
這該是討論的重點嗎?
雁西萬分懊喪,“……我了了,我馬上拿出來�!贝贡塾謸瞥鰸窳芰艿膬�(nèi)衣褲,難堪得無地自容。“下一攤再輪我的衣服洗,您先請�!�
“內(nèi)衣最好用手洗吧?攪壞了不是很可惜?”他又從她手上奪回衣物,繼續(xù)未完成的搓洗,頭也不回道:“大器一點,老在這種小事上跳腳,你平時不也替我做這些事?”
雁西干杵在一旁,再也無法和他正經(jīng)八百進行這樣的對話,她決定視而不見,回房衷心懺悔,懺悔自己的粗心大意。
自此,她絕不延遲洗滌貼身衣物,并且只在浴室晾曬,避免有人善意代勞。
至于三餐,范君易自認能勝任,雁西不敢有意見,每餐都積極捧場,把他花在廚房兩小時奮戰(zhàn)的成果全吃下肚。雁西認為這是禮貌和誠意的問題,雖然平心而論,成績實在差強人意;幸好雁西耐性絕佳,想當初為了刺激醉生夢死的范君易,她不也陪他吃了好一陣子的自制可怕料理?
兩天后,范君易覺悟了,決定換換口味,雁西暗暗松了口氣,不必再看到他對食材一籌莫展的表情了。
他勉為其難驅(qū)車下山,搜羅各家餐館的食物,和雁西分享。兩天后,他吃到一半,忽然扶著額角,若有所悟道:“你覺不覺得問題出在你身上?”
“什么問題?”她一陣緊張。
“吃慣了你的菜,吃其它東西都不對勁。你是否在菜里面放了特殊的、讓人上癮的調(diào)味料?”
“……”她半張嘴,搞不清他這話是褒是眨,“您想太多了。我覺得不論是您做的或是外頭買的菜都好吃得很呀�!�
并非昧著良心,是向前看的問題,她可沒辦法為他掌廚一輩子。
但范君易回敬以懷疑的眼神,“這里只有兩個人,不必說場面話�!�
雁西非常尷尬,“……其實不必擔心,將來您回去工作了,一忙起來,吃飯的時間都沒了,到時能吃到普通便當都很開心�!�
這是他們對話里首次提及他的未來,他面色稍沉,不作響應。
“當然也可以做輕松一點的工作,您還年輕,轉換跑道很容易,人生不一定得那么辛苦,只要您認為有意義就行了,別人怎么想其實不重要——”
“別把我當你基金會的輔導個案,我不吃那一套�!彼E然擱筷,座椅一推,昂首走人。
雁西僵住,困窘不已,不久,整張臉通紅,她喝了杯冰水冷卻自己,悶頭把面前所有他缺乏興趣的食物努力掃光。
接下來幾天范君易總是草草結束用餐時間,冷面少言,退避二樓,他們的關系倒退了一大步;為免不自在,她盡量棲居房間內(nèi)不和他打照面。
雁西摸摸鼻子,在心里不停檢討自己,那天太躁進了,他還沒有準備好。
兩個星期下來,她的腳傷復原情況良好,可以丟下拐杖短距移動了,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不成問題。雁西合理懷疑自己發(fā)胖了,因為少動多睡加上幾乎外食,她一張臉蛋怎么看怎么圓,但沒人能印證她的感覺,因為范君易不再正眼瞧她。
這天她起了個大早,洗完所有衣物后接著清洗床單被套,風一掃過,后院飄揚著淡淡的洗劑清香,雁西心情愉快了些,回屋內(nèi)準備早餐,看見范君易已經(jīng)站在廚房流理臺前了。
她跛著腳走近,發(fā)現(xiàn)他準備炒洋蔥起司碎蛋,正切著洋蔥,兩眼被揮發(fā)物熏得猛眨眼,她碰了一下他手臂道:“我來吧。”
他未移步,雙手仍在忙碌,冷言:“你忙了很久了,去休息吧�!�
“沒關系的,我來吧�!彼p推了他一把。
“我說你去休息,沒聽清楚嗎?”他握著刀柄,口氣略顯不耐。
“我的腳好多了,今天一點也不疼,真的�!彼匠鲇沂窒霃乃掷锶〉�,他一驚,揮臂就擋,她站姿本就不穩(wěn),被他肘臂一掃,身子往左一傾,整個人撞上櫥柜門扳再跌坐在地。
兩人都嚇了一跳,范君易拋下手上的東西,上前扶住雁西的肩,喝叱:“你不知道剛才的動作很危險嗎?!以后不可以這樣拿刀,你有沒有事?”
雁西驚駭?shù)谜f不出話,猛搖頭,雙手亂揮掙扎著想站起來,卻怎么也使不上力。范君易嘆口氣,屈身將她橫抱起來,朝客廳走去,“麻煩你安分一點——”
才一轉角,差點直面撞上一個人,范君易反應快,瞬時停步,定睛一看,對方也滿臉驚異,合不攏嘴地打量貼靠在一起的兩人。
“劉小姐?”范君易大惑不解。
“對不起……電鈴好像壞了,按了半天你們沒應門,我們只好開門進來……”嚴肅的劉小姐竟莫名紅了臉。
“你們?”
“還有老太太。”
雁西在那一剎那,只有一個疑問,如果她立刻從范君易身上跳下來,她的腳踝會不會就此廢了?
雁南想,姊姊太感傷了。
昨天替她收拾行李至今,一直愁眉不展,所有的行李幫她檢查再三,分類迭好,有幾次忘了名單上的某一項物品是否放進去了,又整箱全倒翻出來重新排列一次。夜晚還要求像小時候一樣和她擠一床睡,話卻說不上幾句,那模樣有點心不在焉,又有點惆悵。雁南原本興高彩烈將要出遠門,此時也不好表現(xiàn)得太缺乏離情。
她推推正在折迭冬衣的姊姊,安慰道:“不要擔心,接機的人都聯(lián)絡好了,而且這次有個學姐的哥哥一道搭機,很安全的。外幣都換好了,照你說的各種幣值都有……其實你不必擔心我,我住宿舍,有人照應。倒是你應該多注意自己,你的腳好像怪怪的,是怎么了?”
“小扭傷,好得差不多了,沒事�!毖阄餍Γ驗槭菑婎仛g笑,反倒可疑。
但雁南滿心都是想離枝高飛的興奮,無暇顧及姊姊的憂愁,轉個身便忙著和來電話別的朋友談笑去了。
雁西想,自己太倒霉了,為何偏在那尷尬時刻讓老太太撞見呢?
沒見過精神如此矍鑠的老太太,全身上下保養(yǎng)良好,背脊挺直,滿頭銀發(fā),發(fā)髻梳理得一絲不茍,珠灰色改良式旗袍上頭看不見一點皺褶,歲月累積最顯著的部位是鏡框下的那對利眼,淡淡一掃,威嚴盡現(xiàn)。
雁西當時坐在沙發(fā)上,渾身發(fā)涼,神經(jīng)緊繃,以致于范君易和老太太的尖銳對話她完全無置喙余地。
“她的腳怎么了?”老太太發(fā)問的對象是范君易,完全無視雁西存在。
“扭傷了。”
“多久了?”
“兩個多星期�!�
“那怎么做事?”
“我有手有腳,誰做都一樣。”
“……看來你最近過得挺不錯啊�!崩咸拿姝h(huán)視,口氣閑涼。
“是不壞。您老人家弄了個手腳利落的家務助理給我,還能不好么?”
“嫌我多事?我可以立刻請她走�!�
“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,對馮小姐不是很沒誠信?”
“咦!你倒懂得體恤人家,怎么就放著自己公司這么多員工不管?”
“……公司還有其它負責人�!�
“所以是把責任都推卸給別人?”
“我有我的考慮�!�
“我看你考慮的只有你自己。”
“奶奶,謝謝您專程來給我醍醐灌頂,我順道替我爸爸謝謝您。對了,有個不情之請,要麻煩您老人家配合�!�
“……”
“這棟屋子大門的所有復制鑰匙我決定全數(shù)收回,省得我再花錢請鎖匠換鎖,而且萬一日后屋子遭了竊,也不會產(chǎn)生誤會�!�
老太太鎮(zhèn)定如常,吩咐劉小姐:“鑰匙給他,以后這里沒我們的事了�!�
“謝謝奶奶。”范君易夸張地作了個揖。
老太太踏出大門前,回頭再拋下一句:“真可惜,我一直以為你比你爸爸還強。”
范君易面無波動,雁西到此心里只有三個字感言——死、定、了。
她大感不妙,微跛著腿追出門外,張手攔在兩位女士面前,迫不及待說分明,“范先生最近真的好多了,生活起居都很正常,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——”
“我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啊�!崩咸隽朔鲧R片打量雁西,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,我老了,他父親我都管不動了,我哪還管得動年輕人?”
“那我是不是——”
“我們會和朱小姐連系。”劉小姐接口,公事公辦的表情,但朝雁西短促一瞥時,不經(jīng)意流露出存疑的眼神,然后環(huán)著老太太的肩快步走出庭院大門。
雁西目送兩人離去,無法分辨老人家是撒手不管的意思還是純粹感嘆,只確定這一場會面以不歡而散作收。那么她呢?老人家怎么看她?
她想致電朱琴為自己開脫,卻不知從何解釋起,難道她能這樣說:“我不是不向您報告,實在是這一跤跌得太厲害了,不是我推拖不做事,是范先生宅心仁厚,所以代勞了所有家務,讓我好好養(yǎng)傷。所謂留得青山在,早點痊愈才能完成任務啊。至于那天老太太看見的不是事實——我是說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實,我和范先生只有單純的主雇關系,沒有不可告人的內(nèi)情,請老太太明察�!�
不,她一句也說不出口。當初應該堅持回家養(yǎng)傷的,現(xiàn)在別說尾款,就連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湯了。
“但是我這么努力……”忍不住迸出一句,一陣委屈泉涌,她的淚就要掉落,雁南從后面輕擁姊姊,“別難過啊,想我就來看我啊�!�
于是雁西索性盡情飆淚,把一路以來積壓的委屈全數(shù)釋放,那始終提心吊膽的心情因大量淚水而得到徹底紆解。
雁南不知所措,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。
哭到哽咽,手機來電,雁西淚眼婆娑接聽,范君易直著嗓音劈頭就問:“你今晚會回來嗎?”
雁西趕緊抹去淚水,清清喉嚨,回道:“我不能。明天一大早要送機�!�
“你回去兩天了,你一開始沒說清楚。”口氣明顯不悅。
“……那您扣我薪水好了。”
“你忘了,雇用你的人不是我�!�
她吸吸鼻子,扶著額頭,忍耐答復:“對,您說得是,我應該向老太太請假。”
“但你服務的對象是我。”
“……”她閉了閉眼,驀然激動吶喊:“對!是你!可是現(xiàn)在也沒差了,你們祖孫倆可不可以先協(xié)調(diào)好再來找我?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到底要什么?我悟性太差,我辭職好了——”
“你不是缺錢?”
“你——”她一口氣險些上不來,“對,我計劃去搶銀行,工時低報酬高還不用看人臉色,一把槍拿出來全都乖乖聽話——”
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”
雁西頓時語塞,按下結束通話鍵,望著目瞪口呆的妹妹,她收起了淚水,擠出滿不在乎的笑容,“我這位雇主喜歡跟我開玩笑。來,我們再檢查一次行李吧�!�
飛機起飛了,雁西打開手機,確定了時間,才疲倦地從機場大廳離開,決定搭乘公交車回臺北市區(qū)。
之后呢?該去哪里?車程太短,來不及思考出答案,終點站到了。
下了車,雁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,前進咖啡館繼續(xù)精神奮戰(zhàn)嗎?不,她今天精神特別低靡,堅強的湯老板感受不到任何威脅的。
那么去看母親吧,她想念母親。
轉搭了另一班公交車,直赴贍養(yǎng)院。
母親正在熟睡中,她拉了張椅子在床畔坐著,盯著,一顆心平靜下來。
她坐了一小時,動也不動,直到巡房醫(yī)師找上她,和她談論母親的病情。
“沒退步就是進步,還是繼續(xù)支持性治療。前幾天你妹妹來看她,她表現(xiàn)得很激動,手指甚至能自主抓握,顯然你妹妹對她有正面作用,如果可以,請妹妹多來探望她�!敝心昴嗅t(yī)師善意提醒。
她猶豫了一下,“我妹妹出國念書,會有一段時間不方便來,不過我會盡量來看她,我也吩咐看護了,特殊營養(yǎng)劑該補充就補充,費用不必擔心。”
“那就好�!贬t(yī)師拍拍她的肩�!凹覍倌苋χС质亲詈玫�。”
雁西不禁在心里反問,那么誰來支持她?
走在長廊里,雖是炎夏,近郊的風還算清涼,一陣陣迎面輕拂,午后陽光明亮,她卻琢磨著一樁不得不考慮的幽暗決定。
拿出手機,她按下了內(nèi)鍵的號碼,對著手機里職業(yè)化的親切女聲道:“林小姐,我是馮雁西,請安排個時間幫我家估價吧……”
合約若終止,母親留下還在貸款中的小公寓就要留不住了。
留不住的若只是房子,雁西覺得這樣的人生損失不算太糟,她想留住的偏偏是人,難度更高。
手機響了,她打開接聽,是朱琴。
“你是怎么搞的?說好保持聯(lián)絡的不是嗎?昨天怎么關機了一整天?”
“我忙,忘了充電了�!彼岵黄饎呕卮稹�
“劉小姐和我聯(lián)絡了,她和老太太去了一趟山上,這事你怎么不提?”
“我忙——”
“你忙?是范先生忙吧?受傷了也不說�!�
“……也不是太嚴重,走路慢一點不成問題�!�
“那就好,快回山上吧,休假三天也夠了,人家不計較,我們就要更守規(guī)矩。”
“回山上?老太太沒意見?”她正等著接收被開除的口信呢。
“第三期款今天匯到你戶頭了,老太太對你的表現(xiàn)還算滿意,至少范先生唱反調(diào)的功力恢復了,而且不再足不出戶。說實話,不是我沒同情心,你這跤跌得真是時候,讓范先生沒辦法袖手不管,回去再加把勁吧�!�
老太太?雁西喃念著。這位老太太真是莫測高深啊,仔細回想,怎么看都看不出來她對她有任何一絲好感。至于范君易,她現(xiàn)在該擔心的是這個男人會不會讓她吃閉門羹吧?她昨天竟然吼了他!
雁西把臉埋在雙掌里哀嘆——這世事為何總是禍福相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