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只恨自己無能,」薛瑜轉(zhuǎn)過身去,望著無邊晚霞,眸中泛起惆悵,「本以為羽翼已經(jīng)豐滿,可以為你遮風(fēng)避雨,孰料依舊無用!
「瑜,你為我做的已經(jīng)夠多了!顾p輕牽起他的手,貼到頰邊磨蹭,「這世上,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!
如此親昵的舉動(dòng),如此簡單的稱贊,對他來說已是天大的榮耀,頓時(shí)心中的抑郁,剎那間悄然逝去。
他嘆了一口氣,沉默片刻后低聲道:「車在外邊,已經(jīng)備好了,我們隨時(shí)可以起程。」
「那個(gè)女人,也在你府上嗎?」朱媺娖忽然問。
「誰?」他一時(shí)沒反應(yīng)過來。
「楚若水!闺m然沒見過面,但她對這個(gè)名字銘記于心,凡與大明有仇者,她都不會(huì)忘記!
「在!寡﹁ふ逗,微微頷首。
「別忘了,你要從她那兒打探的東西!怪鞁墛铺貏e叮囑。
呵,他怎會(huì)忘呢?現(xiàn)在他活在這世上惟一的目的,似乎就是為了眼前的女子,為她取奪她想要的一切,明的、暗的,哪怕去欺騙另一個(gè)女子。
薛瑜對此種行徑深感厭惡,然而卻不得不如此。
誰讓他深愛眼前的她,這樣的愛情,如泥淖一般,早已將他拖入萬劫不復(fù)的境地,無法救贖。
聽說,長平公主已經(jīng)接來了,此刻便在西廂房中。
西廂,遠(yuǎn)比她居住的南院華麗。楚若水其實(shí)并不在意這些無謂的比較,但若是這些比較是建筑在一個(gè)男子的寵溺之上,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這一邊傾斜半分……
如今看來,呵,只是奢望。薛瑜對長平公主的感情,明顯遠(yuǎn)在自己之上。
手里端著一碗熱湯,楚若水緩步走向西廂。這些端茶送水的雜務(wù),本不該由她操持,但她卻摒退了奴婢,硬要親自前往。
因?yàn)樗胍妼Ψ,想見傳說中美麗無比的九公主,她想知道,到底是什么讓薛瑜如此著迷于她。
「是誰在外邊?」
薛瑜肯定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,然而她卻躑躅門外,遲遲不敢進(jìn)去,遂引起他的警覺,出聲詢問。
「是我。」楚若水終于推門而入,臉上保持盈盈笑意,「這是廚房特意為公主殿下燉的滋補(bǔ)清湯!
「怎么你親自端來了?」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,「這些粗重活兒,該叫下人來辦才是!
「公子你忘了,我現(xiàn)在是管事!钩羲嵝选
她一直叫他薛大哥,此刻換了稱呼,倒讓他有些不適。
「把東西擱在桌上吧,你早點(diǎn)休息!贡荛_她的目光,他佯作鎮(zhèn)定地道。
不知為何,他忽然覺得這屋子里有些悶,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,令他喘不過氣來。
奇怪,為何會(huì)這樣?他到底在緊張什么?
「是誰?」朱媺娖自簾后的內(nèi)室問道。
「下人送雞湯來了!顾樋诖鸬馈
下人?楚若水對于他這個(gè)脫口而出的稱謂,頗為心酸。而且他似乎在掩飾什么,彷佛怕她與長平公主見面似的。
難道,是害怕她尷尬嗎?
來不及多想,就在這一刻,簾子掀起,她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絕代佳人。
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頓,對方的確如她想像的一般,甚至比夢幻更為美麗,恍如仙子落入塵世,讓人見之手足無措。
曾經(jīng),她希望長平公主的美麗不過只是傳說而已,雖然她知道,無論美丑也動(dòng)搖不了對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,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。
今日一見,才知自己根本沒有一絲勝算。
假如這世間還有令她嫉妒的女子,那么就在眼前。
「瑜,這是你府中的管事嗎?」朱媺娖朝著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掃視一眼,尊卑立見高下。
呵,縱使她有靜天公主的封號(hào),在真正的公主面前,依舊如雀見凰。瞧長平公主那身的貴氣,是自幼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培育而成的,絕不是她一年半載可以仿效的。
「這是……若水!寡﹁ぶ坏媒榻B。
他實(shí)不愿意出現(xiàn)這樣的場面,讓兩個(gè)女子相視而立,在他心中,她們都是時(shí)勢逼迫的可憐人,不該如此劍拔弩張地相對。
奇怪,他本該站在媺娖這一邊,但此時(shí)此刻,為若水著想的意念卻比較多。至少媺娖還有他,可若水在這府中,可謂孤立無援。
「你下去休息吧!顾允悄蔷湓挘M@可憐的女子能快快離開,避免尷尬的局面。
「你就是楚若水?」朱媺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仇人之女,滿臉奚落的神情,「你家公子跟我提過,說你是這府中的管事。」
「給公主請安。」楚若水略微施禮。
「楚姑娘是哪里人士?聽口音,不像是京城人!怪鞁墛埔琅f盯著她。
「我本是揚(yáng)州人!顾坏没卮。
「哦,揚(yáng)州!怪鞁墛浦S笑,「聽說揚(yáng)州多『瘦馬』,是嗎?」
瘦馬,專指替富商教調(diào)的小妾,類似妓女的辱人稱呼。此刻,傳入楚若水耳中,如針孔一般難受。
「奴婢自幼便離開了故鄉(xiāng),不太知曉!顾蛄讼麓,低聲答道。
「嚇我一跳,看你如此年輕美貌,不像是管事,還以為是你們家公子買來的瘦馬呢!拐f罷,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。
「公主在開玩笑吧?」薛瑜再也忍不住,睨了朱媺娖一眼。
這是第一次,他用如此不悅的神情看她,朱媺娖當(dāng)下一怔,不再言語,像怕他真的生氣似的。
「奴婢告退了!故苋璧某羲诡^道。
宛如逃難似的,她飛快地離開西廂,直奔常立的花蔭底下,喘息良久。
能怪誰呢?誰讓她送上門去,自取其辱。
只是她萬萬沒料到,初次見面,長平公主居然會(huì)如此嘲諷自己,彷佛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,難道,對方已經(jīng)知道了她的真實(shí)身份?
不,按理說,薛大哥應(yīng)該不會(huì)出賣自己,或者……是長平公主斷臂之后,脾氣變得古怪,待人一向如此?
「若水——」正在沉思之中,忽然聽聞身后有人喚她。
薛大哥?她愕然回眸,難以置信他會(huì)舍下長平公主前來尋她。
「你沒事吧?」薛瑜急步上前,「長平公主說的只是玩笑話,不必介懷!
奇怪了,既然只是玩笑,他為何如此著急?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,居然拋下最最關(guān)切的人,眼巴巴地跟著她跑到這兒來。
「薛大哥,瞧你說的,我豈是小氣之人?」她微微一笑,面對他如此關(guān)切,什么夙怨她都可以拋下。
「我知道,委屈你了……」薛瑜凝視著她的臉龐,微微嘆息,「今天本是你的生日!
他記得?
楚若水難以置信,以為是自己產(chǎn)生的幻覺。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
「哎呀,又長了一歲,」她掩飾悸動(dòng),「不要提醒我才好!
「我早備了禮物,打算晚膳時(shí)給你的,這一忙,倒忘了!寡﹁ぽ笭,「還好,子時(shí)未過。」
能看到他如此笑容,就算什么禮物也沒有,就算他真的忘了,她也甘愿。
「不想知道是什么嗎?」見她怔怔發(fā)呆,他笑著詢問。
「薛……薛大哥,害你破費(fèi)了。」實(shí)在不知該說什么,她只好盡說客氣話。
「其實(shí),我分文未花!寡﹁s道,「這禮物,本是你父皇留下的!
「什么」楚若水愕然。
「隨我來!顾姓惺,引著她往庫房走去。
推開重門,卸下沉鎖,她在布滿灰塵的匣盒之中,終于看到她的禮物。
那是一件華麗的宮裝,通身繡滿紅凰,像彤日一般耀目,輕輕展開,滿室立刻生輝。
「這是公主的禮服,」薛瑜道,「闖王當(dāng)年命我找人縫制的,只等你十六歲生日的時(shí)候做為禮物。他說,明朝有長平公主,大順則有靜天公主。長平公主在天壇舉行成人之禮,咱們的靜天公主也不能輸人。他知道,你喜歡美人蕉,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禮服上繡制紅凰,像美人蕉的顏色——」
不只顏色,就連那鳳凰的姿態(tài),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,風(fēng)姿綽綽,展翼而飛。
這瞬間,楚若水感動(dòng)得眼淚滴滴而落,彷佛夜雨打在屋檐上。
十六歲的生日,因?yàn)閼?zhàn)亂,她錯(cuò)過了,盛大的成人之禮沒能舉行。如今十七歲的第一個(gè)夜晚,她終于品嘗到什么叫喜極而泣。
她感謝送她禮物的父皇,更感謝保存這份禮物的人。父皇身在九泉之下,亦感欣慰吧?
「來,快試試!
薛瑜親手為她披上華服,絲綢雖涼,她卻感到如熨過般溫暖。
她垂眸,半晌不語。
「不喜歡嗎?」薛瑜關(guān)切地問,「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?」
不。她搖頭,一邊笑著,一邊流著淚。
這一刻,她什么都不在乎了,無論長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,無論心里再吃醋、再嫉妒、再失落、再難過……她都不在乎了。
為了這件衣服,她可以原諒一切,只求能永遠(yuǎn)待在薛瑜身邊。
因?yàn)檫@天地間若說還有一絲溫暖,便是他給予的,哪怕與他一同身在地獄,她亦甘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