Ｂ君請我當她女伴，參加一個建筑界的宴會。
對于這人，我不知我認識他算不算深�？梢钥隙ǖ氖�，我滿意于目前所認識的他，而他，亦滿意于我。
“這是楊雙喜小姐�！彼麑⑽医榻B給宴會中的人。
男人的臉皮很薄，我從不讓他失了面子。
“辛?xí)�。”我一一與他們握手。
�。戮矊⒛切┤私榻B與我。
我說：“久仰大名�！边@句話很能滿足人的虛榮心，大多數(shù)人都見不得自己沒沒無名。
席間，與一名男士共舞，他問我：“臺灣房地產(chǎn)景況大不如前，不知楊小姐有無心得？”
考我！
滑過一個狐步，我笑笞：“城市商業(yè)大樓仍然短缺，一般地產(chǎn)景氣也有復(fù)蘇征象，可以考慮入場投資。”
他笑，我便知道夠了，想必已經(jīng)通過考驗。
�。戮龑⑽�?guī)Щ厮麘牙铮N著身體跳一曲慢舞。
他相貌英俊且賺錢多多，世間少有。
他體格強健，能將我緊緊擁在懷中。
假使我是十七、八歲的青春少女，我也許會夢想將來遇見這樣一個男人，他對我有占有欲，企圖操縱我的靈魂。但仔細回想，我十七、八歲時，好似也從未如此幻想過？
我曾經(jīng)年少嗎？
嗯，有點懷疑……也許我這人無趣，太早熟。
“雙喜，我真不知該怎么說�！�
“那就別說。”這是真心話，不知從何說起的話，不如別說，免得你我雙方尷尬。
他聰明得緊，就此打住，沒有再說下去，卻低頭吻我，吻得我嘴疼。這男人，太享受掠奪，也太習(xí)慣--這習(xí)慣不大好。
腳疼，舞完這一曲，我拒絕再接受邀約，躲到別墅招待用的露臺。夜涼如水。
撫撫裸露的雙臂，倚著露臺欄桿吹著帶露的夜風，很是舒暢。露臺上置了盆石榴盆栽，令我想起兩句詩，怎么說來著--
曾是寂寥金燼暗，斷無消息石榴紅。
這株夜石榴貪婪吸著夜露，若能這樣吸個千年萬年，說不得真能變化成精。我也不禁仿效它深深吸了口氣
一縷嗆鼻的菸味飄過鼻端，我回過神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，他在抽菸。
發(fā)覺我在看他，他偏過頭，將菸夾在指問�！把侥懔�？”
“還好，不很嗆�！�
他低笑�！皝硪桓俊�
獨樂樂不如眾樂樂？
我看著他手里的菸盒，搖頭。
他收了回去，沒半點尷尬之色，對于被拒，顯然很看得開。
吞云吐霧一回，他忽然問：“貴姓？”
“楊�！�
他一怔，隨即點頭。“老包帶你來的？”
“應(yīng)該是�！保戮切瞻鼪]錯，但“老包”？我不曾聽人這樣叫過他，Ｂ君不老，不過才三十有二。
夜色里，仿佛看見他咧嘴一笑。牙齒沒黃，還白白的，看來他不算老菸搶，但抽菸的姿態(tài)挺瀟灑。
我清楚眼前是一派浪子型的人物。
“雙喜？”他叫出我的名。
“在�！痹谒谐觯戮男找院螅覜]有很訝異。
“這名很好�！彼f。
“多謝夸獎�！�
“人也不錯。”他說。
“只是不錯？”我挑眉。
他朗聲大笑�！澳闶俏乙娺^最有意思的女人�！�
“我以為你會說我是你見過最厚臉皮的女人。”我面不改色。
“我是說真的。”他舉起手，狀似發(fā)誓。
我也立刻舉起手。“我也是說真的�！�
“哪里真？”他一手捉住我。
我故意上下打量他。“嗯，從頭到尾，表里如一。”
“錯，我最是表里不一的人�！�
“誰談到你了，我是在說本人。”
“看不出來�！�
“那是當然�！蔽也⒉煌该鳌！翱梢苑砰_我嗎？”他的手勁大得驚人，手腕有些痛。
“我不想�！钡泡p了勁道。
不痛，我也就沒堅持要他的手離開我的手。
他突然問：“我是不是見過你？”
“應(yīng)該沒有，我沒見過像閣下這樣輕狂的人。”
他笑，松開了我。“是嗎？我怎么老覺得我們一見如故�！�
“一見如故？你是說在黑漆漆看不清你我面貌的夜色里？”我們所處的位置背著光，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孔，只知道此君體形高大，以及一張嘴能言善道。
他撫著下巴道：“不是照會過面，那就是緣分嘍�！�
我笑答：“相逢自是有緣�！�
他突然壓低下來�！叭绻缱屛矣鲆娔恪�
他聲音模糊，我沒聽全�！澳阏f什么？”
“如果早讓我遇見你……”
我還是沒聽清楚。“怎樣？”
“我還是會像現(xiàn)在這樣的想吻你�！闭f罷，他的臉罩下來。
一個不禮貌的吻，卻持續(xù)了很久。
黑暗里，失去視覺，其它感官反而敏銳起來。
我的唇被吻得發(fā)疼，我的舌被狂野的挑逗，菸草味刺激了鼻端，這吻是很意外的一個體驗。
很久以后，他離開，隱約可聽見喘息，不知是來自我抑是他。也許都有。
他在我耳畔輕喃：“我以為你會拒絕�！�
“為什么要。”
“為什么要？”
接吻是發(fā)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，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�！澳阄堑煤芎�，我可以將這個吻解釋為我有魅力令人情不自禁；反之，此吻若拙劣不堪，則是侮辱，我會狠狠甩你一巴掌�！�
“謝謝你的夸贊，我想如此是同意我再吻你一次？”
聽得出他躍躍欲試，但我推拒。
“不，一次帶菸昧的吻已經(jīng)足夠�！逼娈惖氖牵m帶著菸味，他的味道，不難聞。
他再次大笑�！澳愎慌c眾不同�！笨磥硭莻�愛笑的人。
“謬贊�！蔽疫@時又突然懂得謙虛了。誰能說我不能夠善變？沒有。
他突然靜了下來�！翱磥硪粋�吻打動不了你的心�！�
想打動我？他有何目的？“當然，楊雙喜向來不容易收買�！�
他仰頭大笑�！澳懔钊穗y忘，但是我的女伴似乎在尋找我了�！�
我沒有看見有人在找他，也許這是個借口，也許不是，我知道他不會是那種一個人赴宴的人。女伴，當然了。“順風�！�
“我愿意你留住我�！彼麅A身向我。
“君子不奪人所好�！�
“上天知道我不是君子。”
“俗云：盜亦有道�！�
他突然站直身軀，比我預(yù)料的更為高大。一百八？不、不，他更高一些。但聞他說：“我從不替自己的行為找借口�！�
一個強盜，你怎能與他講理。我識相地放棄�！澳敲矗僖�。”
“你不問我叫什么名？”
我笑�！拔抑�，你叫白居易。”琵琶行：相逢何必曾相識。
他亦笑，誰知他究竟懂不懂我的話，而我也沒奢望他懂。
這年頭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事業(yè)沒落，乃至被遺忘，是最悲哀的一件事。很多人明白今日股市收盤點數(shù)多少，與餐桌上吃魚吃肉息息相關(guān)；但更多人不明白，傳統(tǒng)值得保存，文學(xué)應(yīng)被尊重。論起永恒來，人的生命渺如恒河之沙。
“我們很快會再見面。”他站直身體走向燈火處，高大的背影頓時讓我生起一股熟稔。
我沒有張望太久，也不急著從過去的抽屜里將薄弱的記憶取出，那太大費周章，況且這世上相似的人很多。
今晚又跳舞，又站了太久，腳部的不適令我不得不找一個地方坐下來。
赴宴的緣故，今晚穿的是一雙鑲水鉆的高跟鞋，購置許久，卻穿沒幾回，一直收在鞋柜里，一時找不到搭配禮服的鞋，才翻出了它，誰知它如此不中用，凈會折磨我的腳。我考慮丟了它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Ｂ君找到我，一臉氣急敗壞。
“雙喜，你躲在這里�！闭Z氣像在抱怨。
我笑。
躲？我只是在此稍事休息。
看來躲貓貓的游戲中，此君并沒有真正捉到老鼠。
我伸長手臂，讓他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。
“我累了，想回家�！�
他面露猶豫，仿佛“回家”不是個好提議。“我尚未將你介紹給另一個人，你該去認識……”
“今晚至此已經(jīng)夠了。”不愿意再多說，我陪著他來，不見得必須擔任全職的女友角色。沒有人規(guī)定我不可以厭倦或者情緒化。
而此刻，我縱容自己如此表現(xiàn)。
�。戮龑ξ业膱猿指械筋^疼�！暗椰F(xiàn)在還走不開�！�
這不是個理由，我笑道：“無妨，我能自己回去�！�
他定睛看我，似想從我眼神中看出我有幾分認真。
十分。我十分認真。
他改變初衷。“我豈能讓你陷我于不義�！�
我沒那么陰毒�！霸醺�？”
這男人不習(xí)慣低頭，但他聰明，略作讓步。“我送你回去，陪我去同主人告辭�！�
我沒異議。給男人保留尊嚴是必要的。
此刻的意見不合也許打擊了他的自尊，讓他“護送我”回家這件事，很快就能彌補他“受傷”的心。
瞧，我多么善體人意，哈！
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日夜。
一周過后，又是新的一周。
白天獻給工作，晚上獻給應(yīng)酬。
老實說，有時我更討厭臺灣這種商場文化。
我原不喝酒，為著必須應(yīng)酬的緣故，開始認識白蘭地與伏特加、干邑與威士忌。
有客戶鐘情臺灣高粱，櫥柜里便長期置有金門及玉山高粱，以備不時之需。
男人很難不墜落，而身為一個職業(yè)女性，也很難不跟著男人墮落。我已經(jīng)盡力把持。
應(yīng)酬之余，男人的邀約似也成為推拒不掉的生活習(xí)慣之一，一天沒有約會，一天就覺得有根筋不大對勁。
前陣子易累、無食欲，上醫(yī)院掛診，大夫警告我需多休息，否則此具軀體用不到半個世紀。
半個世紀，也夠長了，我想。但想到半個世紀之后，我若有遺愿未能完美了結(jié)，我便需要再多一點時間。
我讓曉君把我未來一周行事歷翻給我看。
滿滿的行程，沒一刻喘息，我看得頭暈?zāi)垦！?br />
“曉君，我覺得累�！�
“楊小姐，你看起來需要休息�！�
“對、對，我的確需要休息�！蔽业纳眢w強烈的向我抗議，偏頭痛�！澳芊衽菀槐Х冉o我，多謝。”
“稍等。”
支開曉君，我瞪著那份行程表。
扣除掉已經(jīng)排定的例行交際，此周剩下的四個晚上，都已被預(yù)約，甚至還有候補。
曉君將咖啡送來，我已用紅筆將表上一堆人名劃上叉叉。
“決定淘汰這些人？”
“不，只是取消與這些人晚上與我的約會�！蔽覍⑿惺聦咏唤o曉君。
曉君接過，道：“愛自己是應(yīng)該的�！�
“我知道�！鄙俸纫稽c酒，少吸一點二手菸。
畢竟自己說老不老，但說年輕也不算真正年輕了。二十八歲的年紀，比二十九少尷尬那么一些些，但已相距不遠。
我真討厭替自己“存老本”，仿佛人一生下來就是為必然的老化做準備，把全部年輕犧牲在積蓄上，多浪費。
年輕應(yīng)當及時行樂。
然而曉君還是替我取消了那些約會。
多出來的時間像是撿到的。
原來晚上一個人在家聽聽音樂、看看電視、讀讀書，悠哉悠哉，也是好的。漸漸地，居然愛上這種感覺。
�。辆螂娫掙P(guān)照：“你最近消失無蹤。
我笑。消失無蹤還找得到我？
“在家做什么消遣？”
我半開玩笑。“窩在家等死�！�
Ａ君聞言變色。“別做傻事，你等著，電話別掛，我馬上趕到�！�
“喂喂喂--”這家伙竟以為我要自殺，看來我倆思想差距的確很大。
我掛了他電話，他還是趕來了。
若不是他，我這一生勢必不會知曉，原來從天母到永和，不需要用到二十分鐘。
“你飛車來？”
“怕你出事�！�
“我一個好端端的人會出什么事？”我才怕他在路上發(fā)生意外，我若成了罪人，他的錯。
他擁住我，雙臂直打顫�！半p喜，別嚇我�！�
真想同他說：“老艾，是你自己嚇自己�！钡K究沒說出口，這人舉動莽撞，但真正令我感動。像爹媽一樣，一日見兒女沒吃飽睡好，一日不安心。
“讓我照顧你！”
我推開他�！坝终f這渾話！”
他急道：“但你總需要一個人陪伴，我保證當有一天，我們都老了，我仍然愛你�！�
我冷笑�！澳阆氲梦疵馓唷！�
“因為沒有人不會老�！彼麧M腔誠懇�！拔覀兛梢曰ハ嗾疹檶Ψ��！�
這人太奇怪，不打算現(xiàn)在要怎么過，老想著老了以后要如何如何。
我說：“老也不是今天明天的事，誰知道楊雙喜享壽多少？”
也許過幾日我出差去香港搭的飛機墜機，也許睡夢里心臟突然停止跳動，我現(xiàn)在連計畫后天要做什么都懶。
人生人生，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。
他氣急�！澳愎虉�(zhí)得像顆硬石頭！”
石頭大半是硬的�！澳阍缭撝牢蚁騺砣绱恕！�
我泡了茶請他喝，希望他腦袋清醒些，喝完送客，叮囑他：“開車當心�！�
他忿忿然離去。
我心頭似了了一樁心事，但愿他從此不再上門逼婚，因我已七葷八素，昏頭了。打發(fā)掉Ａ君艾氏，Ｂ君包氏打電話來。
“雙喜，為何推掉我的約？”
我心想，我又不止推掉你的約會而已。這人真是自大狂，曉君分析得有道理。
“雙喜，說話，我知你在家�！�
看著自己的腳，我道：“我缺一雙合腳的鞋，上回跳舞后腳痛迄今，不愿出門�！�
他默然。
許久，他說：“不打擾你休養(yǎng)�！�
我知道Ｂ君這人不習(xí)慣人家給他臉色看。
“承蒙關(guān)照�！蔽艺f。
打了一個呵欠，繼續(xù)翻我的國家地理雜志。
他回頭又道：“對了，你要休養(yǎng)多久？”
“問我的腳�！蔽倚Υ�。
“嘖，少打哈哈，明天讓人送新鞋過去�！彼f。
要命，來這招。
無妨，兵來將擋�！靶滦ツ_，走不了二、三哩路�！�
他居然大笑�！罢茫也⒎且闩阄医⌒械巧�，如果你不想跳舞，我們可以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�！�
找僻靜的地地方坐？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Ｂ君說的話。
�。戮@人耐不住寂寞，否則依他性情，他不會與我搭上線。我們原是不對路的人。
他掛了電話，隔天，我也收到了鞋，名牌貨--這是后話，我們繼續(xù)說這一夜后頭接進來的電話--
接著是Ｃ君。
“雙喜，幾日不見你，甚思念你，明日可愿與我共進晚餐？”
我沒答應(yīng)。“晚餐要吃什么？”我問。
電話那頭娓娓道來：“吃鵝的肝，豬的肚，用牛肋熬湯，佐以雞血醬料……”
我急忙打斷他的介紹．；“我已決定吃齋一個月，再見�！卑�，一個月內(nèi)不必相見，不必聽內(nèi)臟經(jīng)，更好。
接完數(shù)通電話，猶似自戰(zhàn)場歸來，累煞我也。
原來當你決定疏遠一個人，此人過去的缺點便會自動放大到令你無法忽視的地步，太可怕，居然連半點瑕疵也受不了，過去我并未有潔癖。
今晚我寧愿埋頭大睡一頓。
一覺醒來，也許楊雙喜大徹大悟，決定從此當一個深居簡出的人也未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