覺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。
一受氣,或是緊張,甚至用力的時候,肚臍部分便隱隱作痛。
第一次發(fā)作,約是三四個月前,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?那是個哀痛的大日子,那日我向常國香示愛,遭她白眼,肚子便痛了一個下午。
詳情如下:
我:“國香,我們相識已有三年,你對我總是若即若離,何故?”
她:“小陳,若即是‘好象很接近’,若離是‘又好象有在乎’,老兄,我可從來沒有稀罕過你,你用錯字眼了!
我急得滿頭大汗,“國香,你知道我對你有意思!
她:“那同我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”
我:“國香,我們或者會進一步的 ”
她:“小陳,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個好朋友,有什么不妥?”
就是從那一秒鐘開始,我小腹開始發(fā)出一陣陣痛楚。
國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,象安慰一條小狗那樣,“小陳,維持現(xiàn)狀五十年不變是件好事,嗯?”
那日是一月二號,過了新年不久。她淋我冰水,使我震蕩,令我肚痛。
她當(dāng)我是只癩蛤蟆。
說常國香是只天鵝,也并不為過。
她是天地雜志的副編輯,而我,我是個三流作者……三流,或者四流。開頭設(shè)法結(jié)識常國香,是因為想《天地》刊登我的稿件,后來……愛上了她。
窮書生要在現(xiàn)今這現(xiàn)實的社會談戀愛,對象限于無知少女。國香成熟、有作為、精明,當(dāng)然不會看上我。
她也沒有讓我下不了臺,老說咱們是朋友。
她的朋友很多,經(jīng)常約會的起碼有百多二百位,上到達官貴人,下至江湖賣藝者,都能與她有說有笑,盡歡而散,真有她的本事。
而我,我沒有朋友。
我只得一個她。
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是很難找到朋友的。人家對我好,會令我自慚形穢,況且技不如人,與人同進出,人不嫌我,我也嫌自己。人若對我不好,那更糟,與其活生生遭白眼,不如找個洞穴,躲起來算數(shù)。
所以我沒有朋友。所謂窮酸窮酸,窮了必酸,酸了必窮。
就是因為國香對我太過友善,所以我才會癡心妄想,欲與她進一步有發(fā)展。
在別人眼中,這無異是窮心末盡,色心又起吧。
總而言之,打那日起,我的腹腔便不住發(fā)痛。
也去看過醫(yī)生,躺在白布床上,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檢查,證明不是盲腸炎與胃氣痛。
他是個有名氣的醫(yī)生,沒有見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掛號費。
他診斷我神經(jīng)緊張,這純粹是神經(jīng)痛。
醫(yī)生緩緩的說:“也許,陳先生,如果你放松一點,戒掉胡思亂想,會對身體好一點!
“但我是一個靠胡思亂想吃飯的人!蔽艺f。
“是嗎,”他詫異,“陳先生,天下竟有這樣的行業(yè)?你干的是哪一行?”
“我寫小說為生。”
“小說,”他問:“愛情小說?”
“不,科幻偵探小說!
醫(yī)生臉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,象是在說:難怪你渾身發(fā)痛。
他開出許多藥,我付診金離去。
服食之后,情況如舊,但也不太去注意它。
沒有空,都市人亨朋冷沒有空。
我如常的生活著,不得志,多牢騷,仍然有幻想,不停的作夢。
譬如說:我要求加稿費,上門去求國香。
國香愕然,“我不管稿費的事,你應(yīng)同會計部去說!
“但你是編輯!
“是呀,我只編只輯,”她微笑,“會計部才管錢!
“好!
“小陳,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。”她提醒我。
“今年是今年。”
她似乎還有話要說,但欲言又止,象是開不了口。
“國香,你要同我說什么?”
她想了很久,才說:“我想勸你適可而止!
我一呆,爭取酬勞有什么不可?我沒聽懂,直往會計部去。
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,他把左右手兩只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,冷冷的看著我。
我說:“加稿費!
他說:“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!
“你是財神爺!
“我只管出納,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!
“那么同誰講?”
“當(dāng)然是同老板!
“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!
他不屑與我再說下去,揚一揚手。
我碰一鼻子灰,原來要同老板交涉才行。腹腔又痛起來,滿頭汗珠,只得匆匆離開。真窩囊。
不知誰說得對,世上任何事只得兩流:一流與末流。當(dāng)中的全不算數(shù)。
我聽一位作家說,加稿費最容易不過,只要堅決肯定地說出要求,便可如愿以償,否則至多罷寫。
我誤會了。我忘記站上秤磅,量一量自己幾斤幾兩。
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氣,如一團蕃薯,不碰壁是不學(xué)乖的。
要在社會上有成就,必須玲瓏剔透吧,象國香那樣,玻璃腸肚,水晶心肝。
我慚愧得一邊面孔辣辣紅起來,耳朵只覺燙熱,歷久不散。
啊,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。
當(dāng)天晚上,腹痛得無以復(fù)加,我一個人躺床上怪叫,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,免得多受折磨。
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,我落街,叫一部計程車,趕到急癥室去。
因是私家醫(yī)院,招呼甚佳,當(dāng)值醫(yī)生問許多問題,我忍痛回答他,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,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。我似一只蝦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。
醫(yī)生同我說:“陳先生,你要住院!
“干么?是胃潰瘍?”
“不,我們要詳細檢查。”
“我已經(jīng)詳細檢查過!
醫(yī)生的聲音嚴厲起來,“陳先生,健康要緊!
我是個文人,手?谕,荷包也要緊。
但我還是留了下來。
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,這種事就不會發(fā)生。牛年無異是我的年,有得做,沒得吃,黑過墨斗。
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。
主診醫(yī)生問我:“你痛了多久?”
“幾個月!
“幾個月都不看醫(yī)生?”
“怎么沒有,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說我是神經(jīng)痛!
“你身體有事,陳先生,而且不是小事!
我的心加速,瞪著醫(yī)生,內(nèi)臟翻騰起來,有說不出的難過。
“什么事?膽石?”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。
“閣下腹腔上附著一個腫瘤,大如雞卵!
嗄。
我的天呀。
我瞪大眼睛,“你們這里動手術(shù)收多少費用?”
“陳先生,我們要切開來驗!
“驗,驗什么?”
“陳先生,你好象還不大明白,惡性腫瘤,俗稱癌!
我耳朵嗡嗡聲。
什么?我?
我生什么?
不可能。癌不是隨便生的,只有文藝言情小說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。我這種凡夫俗子生什么?
我不相信,我同醫(yī)生說:“開出來看,哪有這么多癌!
醫(yī)生啼笑皆非,“陳先生,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樣!
他懂什么,只有做藝術(shù)的人,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。
“陳先生,這樣吧,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(shù)。”
我整個人象是被淘空似的,腳步浮浮,人如踩在棉花堆上。
“要不要通知家人?”
“我父母已經(jīng)去世。”
“女友!
“已分手!蔽已a一句:“嫌我窮!
醫(yī)生搖搖頭,“老板?”
“我沒有老板,我做的是自由職業(yè)!
醫(yī)生忍不住沖口而出:“一無所有?”
他說得對,我的確是一無所有。
是。只有常國香,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,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。
我遲疑一下,撥一個電話給她。
她忙得不可交加,仍然來聽:“小陳,又怎么了?”
我囁嚅的說:“我在醫(yī)院!
“走路不當(dāng)心摔交?”她笑。
“國香,醫(yī)生要同我開刀,說可能是什么你知道!
那邊沉默許久。
我的聲音更虛弱,“人說天妒英才,國香,我是個庸才,怎么會得那個?”
“小陳,我要上來!
“你有空?”
“你別管我,你坐在那里別動,我?guī)пt(yī)生來!彼畔码娫。
國香真是好人,永遠這么重視朋友,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,收入多寡,朋友是朋友。
二十五分鐘后她趕到了,一只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。
這是誰?電影明星般面孔,體育健將般身材。
國香說:“這是東南亞著名醫(yī)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(yī)生,他會馬上與此間的醫(yī)生會合,研究你的情況。聰明,快去呀!彼D一頓足。
看到她為我這么緊張,愁腸百結(jié)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。
我說:“國香,多謝你關(guān)懷!
“你別客氣好不好,告訴我,醫(yī)生怎么說?”
“可能是它,可能不是它!
“五十五十機會!
“是的!
“王聰明會把結(jié)論告訴你!
我問:“王醫(yī)生是你的……朋友?”酸溜溜。
“是的。幸虧今日他休假,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。他是個好醫(yī)生,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,一定會得鼎力相助。小陳,新的醫(yī)藥不住發(fā)明,你且莫擔(dān)心。”
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。
她的肌膚滑膩,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。
象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,無話可說。
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,包括童年的瑣事,只有十二三歲,念初中時,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說:將來,我要做一個作家。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,我不曉得做人與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。
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(xué),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(xué)費,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(xué)院便停下來,從事寫作,忽忽十年,一事無成。
母親去世后我更加閑云野鶴,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,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,可惜野心太大,仗著才華,很快成名,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,很難相處下去,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。
每次在雜志上看到她的作品,總默默心酸,不不,我不要沾她的光。
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。
我當(dāng)下淡然的說:“替我多謝王醫(yī)生!
國香剛欲勸我?guī)拙,王醫(yī)生會同主診醫(yī)生已經(jīng)過來,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(shù)的日子。
我把面孔轉(zhuǎn)向窗外,心頭一陣麻木。
怎么會是我呢?真要命。
我必須維持鎮(zhèn)靜,我不能出丑。
當(dāng)下咳嗽一聲,同國香說:“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,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!
“你趕我走?”國香不置信。
我無奈苦笑,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,莫阻她辦公,以前總是不識好歹,苦苦歪纏。
怎么我忽然識相起來?
“這樣吧,你叫人替我?guī)鴣砜础N乙獪亓?xí)衛(wèi)斯理全集!蔽覐婎仛g笑。
忽然這么懂事,使國香更為震驚。
她看看表,“我要回去開會,小陳,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?”
“沒有人。”
“真的沒有?怎么可能?”
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,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,并無夸張,時窮節(jié)仍見,她今日該明白了。
“真的沒有!逼饺沼植荒蜔┧奶幷埑燥,歌功頌德,搖旗吶喊,聯(lián)群結(jié)黨,如今滿天烏云,哪里找朋友去。
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。
我立刻說:“但我有你,知己貴精不貴多,當(dāng)我說我有一個朋友,我真的有一個朋友;當(dāng)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,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。”
嘩,說罷立刻佩服自己,怎么說出這么精警的話來,動人肺腑。
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。
“明日我再來看你!
我替她拉開門,送她出去。
我的心境平靜下來,奇怪,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。
我看著醫(yī)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,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,也連帶痛惜自己。
我貪婪的深呼吸。
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,長得這么大,跟我這些年,如今出了大毛病,倘若醫(yī)不好,我就得舍棄軀殼而去,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離肉體,優(yōu)悠地飄入極樂世界?
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,深切地恐懼使我戰(zhàn)栗冒汗,我怕,我怕未知,我喘氣我悲哀。
我這個笨人,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:抱怨,吃酒,斗嘴。
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,天天只在報上涂兩個專欄,如寫狂人日記,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,我便把他踩到陰溝里不得超生。
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,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,日日訴說懷才不遇。
現(xiàn)在好了,什么都不必擔(dān)心。
奇怪,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,怎么會?開了竅?這倒是好現(xiàn)象。
看護親切的照料我。
我第一次發(fā)覺白是這么美麗的顏色,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,工作態(tài)度嚴肅得令人敬佩。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么辦?少了個三流,OK,四流作家,樂得耳根清靜。
真覺得卑微。
肚餓了,服藥,清潔身體,我都默默忍受,一句話也沒有。我象是傻了一個人似的,從前聽到一只不合耳的時代曲,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。
現(xiàn)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,哪里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。
第二日,國香給我?guī)懋媰。但醫(yī)生不準看。
我簽字同意手術(shù)。
國香很焦急,王聰明醫(yī)生很沉著。
王聰明很好,做醫(yī)生做得這么久仍然維持人性,沒有把一切病人當(dāng)砧板上的肉,實在難得,他有一句說一句,沒有職業(yè)上的浮滑。
只有這樣的人,才配得上常國香。
我很覺安樂。
原來社會失去我,一點損失也沒有,怎么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。
我同兩位醫(yī)生說:“手術(shù)結(jié)果如何,請盡快通知我。我并不是個勇敢的人,我怕得不得了,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(xiàn)實!
醫(yī)生們點頭贊許。
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。
我輕輕拉開她的手,“化妝全糊掉了。”
她疲乏的說:“小陳,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么象,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么沉著勇敢!
我?
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。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(tài)度,她怎么會稱贊我。
“我錯了,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(dāng)活寶!彼p目潤濕。
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,一針麻醉劑下去,說時遲那時快,我愉快、鎮(zhèn)靜地失去知覺。
恢復(fù)知覺,口渴難當(dāng),我呻吟,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。
唉,有事方知健如仙,我要說話,一個字也哼不出口,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么無稽的安排。
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,我如獲瓊漿玉液。
有人跟人說:“用力擠檸檬!
檸檬?怎么不覺酸?
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?
我張不開眼睛。
“小陳,小陳!
“別叫他,讓他休息!
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,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,真折墮,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,唉,你瞧瞧今日。
真正的清醒,又活隔了多久。
可以張開眼睛,由看護扶起,喝一口水。
我四處張望。
看護笑說:“找常小姐?”
我點點頭。
“來過了,有事又離開,說下午再來!
我看向窗外,那么此刻是中午。
“常小姐對你很好!
我掙扎一下,說:“我要見醫(yī)生!
“王醫(yī)生馬上來。”
她喂我吃流質(zhì)的食物,我一點胃口也沒有。
王聰明進來,他披著白袍,臉容肅穆。
完了,我沒有希望,電影上都看過,凡是醫(yī)生以這種姿態(tài)出現(xiàn),病人就知道發(fā)生什么事。
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孔。
他也看著我。
半晌,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:“是它!
我連忙閉上眼睛。
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,遇事聲震屋瓦,大叫大跳,那么到今日,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,我已可以改變作風(fēng)。我后悔沒好好寫劇本,安排合理的情節(jié),選擇合理的角色。
我睜開眼睛。“我還有多久?”
“三個月。”
真干脆。我腦中嗡的一聲,如音叉震蕩,然后慢慢靜下來。
“要不要醫(yī)治?”我問。
“要,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,我們剛得到一只新藥,希望你接受治療。”
我點點頭!耙谎詾槎ā!
王聰明伸出手來,“陳先生,我很佩服你!
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,佩服我什么?三個月,九十日。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,有什么特別事要做,真得立刻動手。
他說:“陳先生,治療過程,頗為痛苦!
“我知道!
“你不用住院,但每星期要來兩次!
“好!
“數(shù)天后你可以回家!
我在想另外一件事。
一直想寫的長篇,真的要動筆了。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,擔(dān)任評判,接受訪問,反而沒有努力的寫。
我要開始構(gòu)思,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,總要設(shè)法先把它寫出來。
國香來的時候,我同她說:“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!
她訝異,“你要寫東西?”
“是,九十天,每日寫三千字,我還可以寫一本書,我相信可以做得到!
國香說:“好,我站在你這邊!
她眼睛鼻子全紅了。
“看看,”我安慰她,“你只要答應(yīng)我,把它在‘天地’中連載……”
“現(xiàn)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,你先給我三萬字,我們開會決定!
“太好了!
國香坐在我旁邊,“小陳,”她憐惜的看著我,“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,只是你脾氣古怪,不易接近,又大情大性,過分散漫,譬如說司徒英,他說他批評你,并不是有意的,只是禍從口出,但你始終沒原諒他!
我也曾回罵司徒“含血噴人”,早已扯平,恩恩怨怨,還提來作甚。
我微笑,“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!
“好得很,”國香說:“有題材沒有?”
我指指腦袋,“有一點點影子,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(jié)變?yōu)橐黄≌f,真的痛苦。”
國香給我鼓勵,“又不是第一次,你也出過書。”她下意識看看壁鐘。
“國香,你有事,就別眈在此地!
“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?”
我搖搖頭,“我想休息!
我躺在沙發(fā)上構(gòu)思科幻小說。
一個主婦(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)。她識闖時光隧道,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,他們發(fā)生感情,但她開始懷念家人,終于離開了他……
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,從前我很熱衷于將三句話變?yōu)槭嗳f言的小說,但最近心野,不能好好集中構(gòu)思,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。
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涂寫大綱,現(xiàn)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。
主婦……年二十八。年紀或許太大了。有讀者問過我:“你的書,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?”嚇得我臭。這樣吧,主婦,年二十六……
“小陳 ”
我抬起頭來,咦,稀客,是司徒英。他怎么來了,過去兩年,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,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,他都會在專欄內(nèi)影射我罵我。
“司徒,你這個大忙人,有事找我?”
“來看你呀!
“請坐請坐。”
“常國香叫我來的,”他爽快坦白的說:“小陳,我想同你道歉!
“道歉什么?”
“我不住嚕蘇你!
“有嗎?奇哉怪哉,怎么我不知道?我眼又朦,耳又聾,看不見聽不到,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,喂,我這里有個難題,女主角多少歲數(shù)至適合?”
他怔怔的看著我,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。他在想,兩個成年人怎么會弄得水火不容。
我笑說:“司徒,我可不需要同情分。”
“誰同情你?我可憐我自己,以友為敵!
“你不還沒回答我,女主角多少歲為妙?”
“十九歲,惹火尤物!
“現(xiàn)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。”
“小陳,你簡直問道于盲,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!
“那你應(yīng)該坐下來寫!
“是的,我很慚愧,實不相瞞……”
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。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,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。
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,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。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,我一一記錄下來。
三小時后他離開,我再涂改一會兒,便上床休息。
出院那日,我已有豐富的素材。
來接我的并不是國香。
我坐在椅子上等她,是她叫我等她的。
身后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:“常國香叫我來。”
我一轉(zhuǎn)頭,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,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。
我低呼:“衣莉莎!
這是我前任女友,攝影師衣莉莎。
國香真是偉大,她把他們?nèi)衼砹恕?br />
“好嗎?”我輕輕問。
“你瘦了!彼f。
“沒有的事,你們都心理作用,哪里有這么快,咦,今天沒帶照相機?”
“沒有!彼嫖彝炱鹨挛。
我們落樓。
衣莉莎說:“國香一會兒來看你。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樣!
“沒怎么樣,象狗窩!
“你這個人。”
“衣莉莎,看到你很高興!蔽沂怯芍缘,“瞧你,多么漂亮,整個人會發(fā)光的!
“文人多大話!彼酝话愕膵扇帷
“多久沒看見你了?”
“一年多,你不肯同我做朋友,”她說:“你不睬我!
我感喟:“倘能做朋友,又何必分手?”
她眨眨眼,“今日不談這個!彼氖直劾@在我的手臂上,“我們回家去!
就象從前一樣,我曾經(jīng)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(shù)家。
我們起沖突是為著很小的事。
她愛出鋒頭,我不準她,每次她接受訪問,我都責(zé)備她、嘲笑她、諷刺她:“咦,象賣白花油一樣,附送玉照!钡鹊。
到后期,她很恨我。
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。
我反罵她幼稚。
我忍不住說:“衣莉莎,我真是不堪,不配做你的男朋友!
“這句話你為什么不早說?”她紅了雙眼。
“你原應(yīng)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!
“是我不好,”她說:“我有責(zé)任,我令你不快!
“各人有各人的興趣,”我說:“我太固執(zhí),我不該干涉你!
“小陳,以前從不見你這么開通!
“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,蠢如牛。”我指指腦袋。
“現(xiàn)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?”
“當(dāng)然,衣莉莎,當(dāng)然。”
“明天我們到海灘 ”
“不,衣莉莎,我要寫東西!
“啊?”
“你一定很忙,你一定有你的節(jié)目,以及工作,衣莉莎,不要怕以后見不到我而賣帳,好不好?”
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,面孔伏在手臂上,“你幾時變得這么通情達理,小陳?”
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,并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。
“好吧好吧,準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,為我打掃洗燙,”我笑說:“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,星期天我不見人,我要休息。”
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,要好好捧我一頓,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,算了算了,心酸地、疊聲應(yīng)充,“好好好!
她告訴我,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,現(xiàn)在取消。
“又是為著我?”我假裝生氣。
“不不不,我怕得黃熱病!
“千萬不要為我!蔽铱犊恼f。
盡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,深夜,當(dāng)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,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。
國香發(fā)動全世界來陪我。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。
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,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。
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:“嗨,常國香叫我來!庇械奈艺J識,有些我不認識。
上午,我寫稿,下午,我去接受治療。
王聰明任主診。他對我極友善,真正的關(guān)心我,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。
我生活變得極有規(guī)律,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,奇怪,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。
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,就算不忙,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;誰知道對方忙不忙?肯不肯見人?
但現(xiàn)在不到大半個月,大家已養(yǎng)成“在小陳家見”的習(xí)慣,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,朋友川流不息,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,不給我胡思亂想。
國香嫌電話不夠,索性裝多兩具,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,衣莉莎與國香合作,雇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,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,在我這里沒有猜忌,沒有斗爭,氣氛上佳,任何人的不如意,同我比起來,都微不足道,因為往下數(shù),我只余七十個日子。
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后,又發(fā)覺不夠,于是趕五千字。
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,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,現(xiàn)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,據(jù)國香說:還是不錯的五千字。
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志社開會,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(shù)份,交與有關(guān)人士閱讀。
國香說: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。
據(jù)她說:會議通過,意見一致,這篇小說是好小說,天地決定起用,并且在日后出單行本子,插圖方面,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,別出心裁。
我很感動。
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,反正只有一次,出多點力也不妨,而她的同事,看到特殊的情況,也故意通融。
誰說人情薄如紙?
我感喟,他們對我多么熱情。
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。
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,“寫得好就是好,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,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,你不用多心。”
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。
“好酸!蔽曳浅7潘痢
“我這里還有!笔撬龑檳奈。
“那我放心了!蔽疑靷懶腰,“現(xiàn)在有足夠的鼓勵,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。”
國香惻然,我假裝看不見。
“王醫(yī)生那里的診金 ”
“你別管。”
“會不會是天文數(shù)字?”
“叫你別管!
“國香,為什么對我這么好?”
“因為我們是朋友!
“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?”
“實在是因為最后同你比較接近,繼而發(fā)覺你有許多好處!
我對著鏡子看,“王醫(yī)生說,在治療期間,掉頭發(fā)是無可避免的事,還有,皮膚會轉(zhuǎn)為黝黑……”
國香問:“小說幾時完成?”她故意轉(zhuǎn)變話題。
“兩個月。”
“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?衣莉莎可以陪你。”她說:“譬如地中海,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,但十天之內(nèi)要回來。”
呵,都替我打聽好了。
我低頭想一會兒,“太不公平,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!
“是不是費用問題?”
“非也非也,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,其實我還有點積蓄,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,始終沒有動用,不相信你看。”
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。
國香看到數(shù)目字,非常訝異!罢鏇]想到,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,原來是真人不露相,小陳,我越來越佩服你!
“何必充闊!
“小陳,一直不知道你有這么多美德!
我飄飄然,隨即黯然,“國香,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,況且我同她已經(jīng)完了!
“仍是朋友?”
“是,她原諒了我!
國香問:“開頭是怎么鬧翻的?”
“兩個人都幼稚。”
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,“難為你肯承認!
“現(xiàn)在還怕什么?”我攤攤手,“我還有什么損失?不如大鳴大放,把心事傾訴!
“衣莉莎長得漂亮,”她說:“很多人追求!
我點點頭。
國香有王聰明,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。
反正誰都比我好。
不過我也不必氣餒,我只有一個目標,寫好我的書。
我問國香:“隔天來一次,你哪里抽得出這么多時間?”
“本來也以為沒時間,變成習(xí)慣之后,卻不覺困難,有什么要事,他們會得打這里的電話!
我點點頭。
“小陳,你有什么想吃的,速速告訴我。”
我不能對她說,我食不下咽。
開頭幾個禮拜我瘦了,后來用藥,變得黃胖,精神漸差。
我對王聰明說:“做醫(yī)生真不容易,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嘆氣。”
“你。”
我說:“連我自己都覺意外,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,火藥早已用罄,遇到大事,應(yīng)付奇佳!
王聰明笑,“你很開朗!
“噯,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。我還怨什么?你看朋友對我多好,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,我還會生?”
“看見這只藥沒有?最新的,在美國有完全治愈的成績!
“治愈的是什么,白老鼠還是人?”
“人。”
我說:“我在寫一篇小說,在未來世界中,人類致力研究脫離軀殼,因為一切病痛隨著軀體而來,所有欲望,也隨著肉體而生!
“很玄!
“是,這一段很難寫!蔽页姓J。
“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?”
“執(zhí)筆時很累,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,需要同自己說:你一定要寫。開始之后,卻又相當(dāng)順利!
“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,不是新聞!
“醫(yī)生,你認為我該怎么樣?”
“現(xiàn)在很好呀,不要勉強,不要悲傷,要常常懷有希望,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!
“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?”
“我明白,我們也沒有明天,誰知道下午會得發(fā)生什么事:有一個學(xué)弟,午餐后駕車回診所,與一貨車相撞,油箱爆炸,什么也沒剩下!
“真可惜!
“所以要振作,一定要奮斗,意志力可以戰(zhàn)勝!
他真是個好醫(yī)生。
最難得是長得那么漂亮。
回到家中,有一位編輯在等我,衣莉莎已在招待他。
他伸出手來與我握,自我介紹:“老趙,新一代雜志!
我受寵若驚,頂頂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,干什么?
老趙咳嗽一聲,“我們看到閣下在‘天地’的那篇大作,非常羨慕,希望閣下賜稿!
我高興得昏頭,“你的文言文轉(zhuǎn)為白話,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?”
“是。”
我跳起來,“好好好!
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(fā)言,“他的身體不大好,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!
老趙說:“我們聽說了,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!
我一向不喜訪問,訪什么問什么,于是淡淡的說:“寫東西我可以勝任,到于訪問……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,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(yī)生!
老趙并不生氣,“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樣的。”
衣莉莎又說:“預(yù)支半年稿費,數(shù)目我已經(jīng)說過!
“沒問題,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。”
老趙告辭,我送他出去。
關(guān)上門,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(fā)問,她已經(jīng)叫起來,“拒絕訪問!你真做得到!
“當(dāng)然,你以為我妒忌你,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?”
“我小覷了你,小陳。”
我嘆口氣,“言重了,愛不愛說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,并無高下之分,以前我錯,不該干涉你的自由!
衣莉莎感動的說:“現(xiàn)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!
我微笑,“因為只有我肯認錯?對了,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,我無福消受!
“誰說的?醫(yī)生不是叫你懷著新希望嗎?”
“希望也得踏實一點。還有,你問人家拿什么價錢?”
“千元一千字,每期登四千字!
天方夜譚,“他們答應(yīng)了?”
“自然,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?”
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,我終于得到我響往的一切,但是,我的日子無多了。
想到這里,不禁英雄氣短。
衣莉莎說:“小陳,不是我逃避現(xiàn)實,我覺得你氣色只有比從前好……”
從前睡到日上三竿,白天爬不起來,晚上到處找節(jié)目,生活腐敗,自命懂得享受,我都不想提,大把空檔,卻動輒脫稿,這樣糟蹋時間,現(xiàn)在知道錯了。
“……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,都說你轉(zhuǎn)性!币吕蛏f下去。
我無奈的笑。
“啊,還有,國香說: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!
我啼笑皆非,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,從校對求到老板,推三推四,現(xiàn)在我都沒開口,國香已幫我做到,傻瓜也知道,這并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,這是因為他們知道,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,也不用付很久。
我黯然。
我握緊拳頭,如果我還有時間,我一定要努力,非得叫他們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費。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,可以好好的寫,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(dāng)了。
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。
她邊看邊問以后的情節(jié):“好緊張,后來怎么樣?她沒有回家?”
“有。”我說:“她并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!
“為什么?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?女人不必做事,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!
“但她已經(jīng)習(xí)慣超時代生活,無法回頭!
“這篇小說,是否諷刺我們事業(yè)女性的矛盾?”
“隨便你怎么想,寫得好不好?”
“有點意思。讀者現(xiàn)在喜歡長篇!
“難度高嘛,咱們看馬戲,也愛看美女三上吊,獅子跳火圈,人之常情。”
“你也是江湖賣藝人?”
“怎么不是?每個人都是,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,有得混還真靠本事。”
“小陳,”衣莉莎說:“現(xiàn)在跟你說話,越來越有意思。”
我抿一抿嘴唇,“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!
“胡說,”衣莉莎蹬足,“胡說!彼笫且蕹鰜淼臉幼印
這么時髦的少女都這么忌諱,洋人比我們好得多。
前些日子我在雜志上讀到一篇有關(guān)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,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,作者形容:這本來是皇太后的住所,不過她已經(jīng)八十四歲,逝世后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。
洋人不甚怕,或許也怕,不過嘴里倒是老提著。
“衣莉莎,噓噓,過來,我們繼續(xù)討論這篇小說。”
“我喜歡它,它很有趣,惹笑。”
我很安慰。
我最大的希望,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剎那,獲得一點兒樂趣,渾忘生活之不快。
“你這樣寫下去,肯定不會得文學(xué)獎呢!币吕蛏贾。
“誰關(guān)心?我要的是讀者,不是獎座,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!
“你終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!币吕蛏瘬P起一條眉。
是。我有點慚愧,到今日才知道。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:該不該結(jié)交學(xué)者,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?要不要告訴眾人,最大的愿望是續(xù)寫紅樓夢后四十回?因為眼太高手太低,什么都寫不出來,年年磨拳擦掌,擺出“嘿我要就不寫,一寫就石破天驚”的大姿態(tài),其累無比……
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,雖不是紅樓夢后四十回,也是心血結(jié)晶。
我說:“我發(fā)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!
“別累壞了才好!
“不會,我不會!
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,一頓頓的營養(yǎng)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,把我喂得胖胖的,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,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面包。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,規(guī)律是我的新發(fā)現(xiàn),沒想到會適應(yīng)得那么好。
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,他淋巴腺長壞細胞。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,在新藥治療下,一拖三四年。
他與我閑聊:“這世界沒有悲劇,我照樣上班,同事們?nèi)魺o其事地與我玩政治,把過失往我身上推,叫我背黑鍋,他們把我當(dāng)沒事人,我也把自己當(dāng)沒事人。”
我忍不住笑出來。
他很遺憾,“生絕癥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,人們司空見慣!
我點點頭。
他問我:“你呢?”
“我比較幸運,我的朋友全是藝術(shù)家,生性比較熱情!
“幸運的人!
過了一星期,王聰明告訴我,該位先生去世了,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。
我黯然。
王聰明也郁郁不歡。
不是我說,王聰明這種暖性的人,不適宜研究這一科。
國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。
我說這是她雇人連夜趕做的,好叫我歡喜。
她說我無稽,“只要你肯寫,就有讀者信!
我把信撥在一旁,“國香國香,有要緊的話同你說!
“加稿費?答案是不!
“有關(guān)你的終身大事!
她有點緊張。
“你放心,不是向你求婚。”我腦子還很清醒。
她很尷尬,“那你又打算胡說什么?”
“關(guān)心你的終身大事,王聰明是個人才,不要錯過!
她一怔,沒想到我會這么大公無私,感動到五臟六腑里去。
她嘆口氣,“小陳,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,你一慣裝瘋,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么便宜,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我傻笑。
“現(xiàn)在象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。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么樣的人,我咬定要樣子好學(xué)問好,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,只要是個好人,廝守一輩子,于愿已足!
竟觸到她的心事,真想不到。
“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,小陳,你有沒有發(fā)覺?現(xiàn)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,鋤強扶弱,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,現(xiàn)在男明星那些鬼樣,什么活地亞倫、德斯汀荷夫曼,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兩樣?”
國香居然怨氣沖天,出乎我意料。
聽完她的新議論,我禁不住笑出來。
我說:“我亦不是辣手神探,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!
國香深深嘆口氣。“王聰明這個人,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,他所關(guān)注的,只是細菌學(xué),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么都高興!
我表示婉惜。
“國香,你知道我喜歡你,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,現(xiàn)在更加有心無力,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(shè)得十分高,你說得對……讓我們做朋友最好!
國香抬起頭來,黯然銷魂,“小陳,我也不想瞞你,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!
糟糕,這么復(fù)雜,不比生絕癥好多少。
我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。
“她不肯離婚,他只有致力工作,既然要等五年,我也只得不去想他。明白嗎?”
我點點頭。
“這等死結(jié),我們不要去說它,多說無益。對了,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,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!
三年前。
三年前怎么同。
三年前我同她說:衣莉莎,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,不是一星期,不是一個月,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,直至厭倦為止。
她不肯,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。
現(xiàn)在基于人道主義,她舊事重提。
“衣莉莎很悶,”國香說:“到處找人陪她旅行,誰都不肯放棄拚勁,F(xiàn)在不是她陪你,實實在在是你陪她,因為只有你有時間!
只有我有時間?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,我有時間,哈哈哈哈哈哈。
國香無奈,“你考慮一下!
“醫(yī)生說我不能走遠。”
國香,微笑。
我自嘲,“現(xiàn)在輪到我找籍口。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!
“你們曾經(jīng)是戀人!
“就是這樣才難為情!
“那么好,我同她說去!
我有點自傲,她終于發(fā)覺我的好處,她終于回頭,她終于產(chǎn)生悔意,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這使我自信恢復(fù)。
我把這些感情的轉(zhuǎn)折全部移進小說里,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(jīng)不重要,我自身先感動了。
。2)
我開始掉頭發(fā),頭頂心先顯示疏落,我很難過,心痛,愛莫能助,恐怕不久便會出現(xiàn)地中海。
我的頭發(fā)出名茂密,可以剪陸軍裝,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象小絨球。
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。
他說:“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。”
“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?”
他笑,搖頭。
針藥昂貴無匹,若果沒有醫(yī)療津貼,私人負擔(dān),會得破產(chǎn),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。
日子越數(shù)越少,我如每個人一般,越來越眷戀紅塵。
尤其是最近這個月,生活這么愜意,前所未有。
我不愿意這么匆匆離去。我還年輕,我才三十歲,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,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,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,但人家濟慈,已經(jīng)成名,我還沒有。
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,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,有時關(guān)起自己不肯見人。
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。
她在開會,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。但我似撞邪,硬要她出來陪我。
“不行,我要現(xiàn)在!
“小陳,我在開大會!
“我不管,我來日無多,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!
“小陳,你叫我為難!
“我不否認,國香,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,但我,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!
國香咬牙切齒,“小陳,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,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!
“來不來?”
她投降,“來!
“馬上。”
“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!彼は码娫挕
我陰毒地笑,當(dāng)然要開他們玩笑,偶一為之,無傷大雅。還能開多少次呢,我躺在沙發(fā)上等國香。
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。
他并沒有責(zé)備我,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。
我板著面孔:“她人呢?”
“開地,走不開!
我很諷刺的說:“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!
“當(dāng)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,你又不打算養(yǎng)活她一輩子!
我立時三刻收蓬,低聲說:“是,你說得對。”
王聰明拍拍我肩膀,“活著的人總要設(shè)法活得更好,一直活下去,你一定贊同,是不是?”
“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!
“是,國香知道,我也知道!彼聛,“給我一杯啤酒。”
我把煙酒遞給他,他有他的煩惱,我看得出來。
我說:“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。”
他苦笑,“你說得太文藝腔,用白話好不好?”
我解釋,“要什么得伸手去爭取!
“這話里有骨頭!
“國香在等你!
他愕然,“你怎么知道。
“這一段日子里,她什么都同我說清楚,因為我不會泄漏秘密,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:死人不會說話。嘿嘿嘿!
王聰明看著我半晌,“有件事我最佩服你,你始終維持幽默感!
“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!
“也已經(jīng)很難得了。”
我把紅樓夢遞過去,“看!
頁數(shù)翻到好了歌:世人只道神仙好,唯有嬌妻忘不了,君生日日說恩情,君死又隨人去了。
我說:“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,無牽無掛!
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,握緊我的手。
“你是醫(yī)生,別感情用事,國香都比你理智!眹阋呀(jīng)沒把我當(dāng)病人,國香方才剛說過,她要落我毒。
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,王聰明又恢復(fù)鎮(zhèn)靜。
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,不能往深處想,一想就萬念俱灰,怕到心底里去。
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(yī)生的袍角叫“醫(yī)生救我醫(yī)生救我。”
我們都是人,我沒有這種幻想,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。
我說:“醫(yī)生,國香在等你!
他沉默,拼命吸煙,把整個人埋在云霧里。
門鈴又響,這次是國香,她趕得氣喘喘,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,絲襪鉤了線,化妝褪了一半。一只手靠在門框上,眼睛斜看著我:有點惟悴,有點風(fēng)情,煞是動人。
我打趣她,“嘩,似流鶯!
她光火了。
終于光火了。
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來:“小陳,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,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樣子,你根本存心開玩笑,你捉弄我們,消遣我們!
我笑,“王聰明在這里,你有什么話,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。”
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、調(diào)的將還坐在這里沒動。
她有點不好意思。
“進來吧!蔽艺f。
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,可見心里有事。
我說:“怎么,有口難言?”
國香白我一眼,脫掉高跟鞋,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,不說話,白我一眼。
那種風(fēng)情,使我醉倒在一邊。
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。
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會有這種煩惱,對我來說,事情再簡單不過,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。
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,我已沒有顧忌,愛說什就說什么,愛寫什么就寫什么。
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、熱情、大膽、簡單,有什么辦法不是?現(xiàn)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。
想起兩個月前,我對常國香,還不是吞吞吐吐,欲語還休,喉嚨不知有什么哽著似的。
現(xiàn)在王聰明也一樣。
我搖搖頭,人真是奇怪的動物:那么短暫的生命,卻還有那么多的煩惱、顧忌、欲望。
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,我打心底笑出來。
過很久很久,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,從里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。
我信手接過,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。
“這是什么?”
“宣傳招貼!
“干么,隨街展示我的尊客?”奇哉怪也。
“是,打算捧你做大明星!
“大明星,我?別浪費彈藥!
“真的,我們要替你出書,多賣一本是一本,大家賺錢,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。”
“我不干!
“小陳,不用你出面,別傻,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?我們有我們的一套,是宣傳你的作品,不是你的人!
“交給我辦,好不好?”她說:“放心!
這么能干的女子,碰到感情上之死結(jié),也還是一籌莫展,苦惱苦惱。
我說:“這里沒你倆的事了,一起走吧。”
王聰明站起來,“明天記得來注射!
“得了!
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,“我在這里再耽一會。”
我說:“這里不是避難所。”
國香冷笑,“你聽聽誰的嘴巴硬,以前這話是我說給他聽的!
我哄地,“去,同王醫(yī)生去吃飯!
她一手甩開我的手,惱怒的說:“他一日不辦妥離婚,我一日不同他走!
王聰明在一邊說:“這是何苦呢。”
“不知多少男人一邊同女朋友說辦離婚,又一邊同老婆生孩子,我這么做是救自己。”她炸起來。
我看著不對勁了,連忙開大門,把王聰明塞出去,他還想分辯,我瞪著眼睛暗示他“識時務(wù)者為俊杰”,他才走了。
我回頭問國香:“這是何苦見?”
她不出聲。
“真是難念的經(jīng),喂,凡事退一步想,倘若王聰明同我一樣,只余數(shù)十天時光,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!
“那怎么同!
“有什么不同,即使活到一百歲,時間還是值得珍惜,你們倆簡直浪費時間。”
“有什么辦法,有人就是下不了決心。”
“是王太太不肯離婚?”
“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,只要他肯出來,名份并不重要!
我嘀咕,“他還同老婆住?”
國香不肯作答。
我抬頭,你看,活著又有什么意思,好事多磨,樂極生悲,美中不足。
“來,國香,來,別難過。”
她伏在那里很久,象只小動物。
我撫摸她的秀發(fā),她哭了,淚流滿面。
我輕問;“是為誰?”
她撲向我的懷中,嗚咽說:“為你,小陳。為我。為所有的人。”
“你們怎么同我比。你們還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,我什么都沒有!
國香說:“你不會有事,這些醫(yī)生如果不醫(yī)好你,我不會放過他們!
“莫哭莫哭。”
她過一會兒才收拾情緒,離開我家。
我也并沒有靜下來的時光,國香前腳離開,后腳電話就響,我以為是王聰明。
卻是香江電臺,要我上去做節(jié)目。
我婉拒,那位小姐游說我。
她說:“某甲上來同我們談命理,阿乙來說本市前途問題,丙君則來談紫微斗數(shù)!
我訝異得不得了,“他們都是寫作人?”
“是!
“那么,他們哪里還有時間寫作?”
那小姐一呆,答不上來。
“不不不,我不接受訪問!
“為什么?”
“不為什么,我不喜歡。”我坦率到極點,“人各有志!
“太可惜了,讀者都想聽你的聲音,陳先生,你現(xiàn)在好紅!
紅?我?我黑過墨斗。她弄錯了。
“小姐,我不接受訪問。”
“任何訪問都不?”
“你說得對!
她悻悻然,“是你自己說的,你要作數(shù),別家也不準。”
“你放心,我說過的話還算數(shù)!
誰知沒掛下電話多久,翡翠電視臺來找我
“活力節(jié)奏是我們的新節(jié)目,陳先生,能否做我們的貴賓?”
活力節(jié)奏還能同我有關(guān)系?這班人一窩蜂亂拉夫,根本沒有做籌備工作,對邀請的客人一無所知,我真的拜服。
又一輪“不”把他們打發(fā)掉。
寫了那么久的稿,忽然有了紅的假象。
而紅的真象是擁有讀者。
讀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,因他們付錢買書的緣故,什么是好什么是壞,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,反而是一些書評人,戴著七彩的眼鏡,時常把事實扭曲,如對牢哈哈鏡,也不知是什么理由。
倪匡說過:“真奇怪,寫那么多書,哪幾本好看,讀者全知道!
我也即將有書面世,好不興奮。
對牢自己的書,我可以笑瞇瞇的看上半天,同時很憐惜的想:都是我寫的呢,每個字每個標點。那么厚厚的數(shù)十萬言,怎么寫出來的!不是不飄飄然的。
這并不是幼稚,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,誰高興逐個格子寫,寫成一本書。
剛把紙筆攤開,寫不到一千字,衣莉莎來了。
氣呼呼的,面孔漲得通紅,抓著一本雜志。
“怎么回事,嗄,怎么回事?”
“氣!”
“為什么氣?”
她把雜志翻到某一頁,“你看!
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,然后大字標題,侮辱性地說:宣布陳某完蛋!
我一點也不生氣,接過來,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。
衣莉莎說:“我已經(jīng)找好律師,告他,告到他關(guān)門!
我按下書本,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,告什么,行家多喜玩笑,找個題目尋尋開心,有什么好認真的,這點幽默感都沒有,還行走江湖呢。
衣莉莎表示詫異,“你沒看仔細吧,這簡直是誹謗!
“說我不會穿衣服,我是不會穿,我又不是時裝設(shè)計師!
“說你寫得壞!
“見仁見智,什么叫好,什么叫壞,公道自在人心,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,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(zé),并且付出昂貴的代價。不必去理他人說什么!
“怎么可以,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!”
“當(dāng)然不認識,”我不在乎,“知我者怎么會這樣寫!
“他爐忌你!
“我有什么好妒忌的?也許是,”我笑,“我有紅顏如已,為我的事生氣!
農(nóng)莉莎嚷,“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游戲人間起來!”
“寫作認真便可!
“我不相信!彼檬指差~。
我說:“人是會變的,不過一轉(zhuǎn)性就大告不妙了!
衣莉莎問:“隨他去?”
“自然,”我聳聳肩,“多謝捧場。”
“對你有壞影響。”衣莉莎并不想放過那本雜志。
“什么影響?”我莫名其妙,“我完全看不出來!
“影響你的形象!
“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寶寶.”我哈哈大笑,“衣莉莎,別過慮!
她丟開那本書,“唏,我真不明白!彼次乙谎,“你不是心灰意冷吧!
“不不不,絕不。我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。”
“我去替你辦!
“犯不著。”我說:“衣莉莎,這件事到此為止,我們已經(jīng)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,如果你不介意,我還有四千字要寫,你找些事做。”
“好,我在這里拍幾張靜物照。”
拍完照片,她坐在一旁,開著唱機,喝白酒,聽音樂,我每寫完一張紙,她便接過去看。
她被我的故事感動,眼睛通紅。
我笑說:“看看,這不過是科幻故事!
“故事科幻,感情屬實!彼f。
“謝謝你!
“從前你寫的故事,象一塊蠟!
“胡說,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!
他們對我發(fā)生了新的興趣。
其實“之前”與“之后”完全一樣,觀者戴上藍色鏡片,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,戴紅色,便一片紅色,F(xiàn)在他們怎么看我都覺舒服,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。
話雖如此,也還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。
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。
我說:“給我一杯酒!
“你怎么了?”衣莉莎警惕的問。
我疲乏靠椅子上,“沒什么!
“寫得太多了,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!
我接過酒杯,但已力不從心,眼前一黑,傾翻杯子,倒在地上。
我的心很清楚。
只是感覺失靈,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,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,心如明鏡臺。
這就是結(jié)局?我問自己。
比想象中舒服。
不過漸漸更加疲倦,我閉上眼睛,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痹,直上心頭,達到頭部的時候,我失去知覺。
我沒想到還會醒來。
真的沒想過。
國香來醫(yī)院看我,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,象是老了很多。我心痛,都是我不好,纏住她,害得她這樣。
她握著我的手,殷切的問:“如何?”
我努力笑,“我只掛住那個長篇的后四十回!
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,“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,小陳,生命太不公平!
其實不然,生命其實再公平?jīng)]有,我記得旺角區(qū)有個爛腳叫化子,風(fēng)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,一坐好幾年,他的生命,同我的生命,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,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。
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(yōu)越得成為習(xí)慣,什么都要享受特權(quán),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,青春常駐,我們已經(jīng)受不了刺激,大呼不公平。
我嘆息。
其實生命是一樣的,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,生命是公平的。
“我還能出院嗎!
國香點點頭。
“王聰明呢,我想同他說幾句!
“他馬上來!
“衣莉莎呢?”
“她剛回家,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,我們輪更。”
我十分歉意及不安,在床上蠕動數(shù)下。
“小陳!眹闳匀粏柩。
“國香,別令他難做!蓖趼斆鱽砹。
我掙扎了一下:“我有什么難做?”
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,他坐在我床邊,對我說:“小陳,我已盡了力!
我點點頭。
“我要用最后一種藥,你得有心理準備!
我又點點頭。
“過程很痛苦,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!
“不要緊,”我虛弱的說:“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!
“去你的,小陳,”醫(yī)生震怒,“你有完沒有?”
我吐吐舌頭。
“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,就沒何辦法了!
我心中一片空白,閉上雙眼。
過半晌我問:“我還能寫作嗎?”
“我要你停止工作!
“不行。”
“你體力不夠。”
“誰說的?”
“我說的!
國香說:“你們倆別斗嘴好不好,大荒謬了!
“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!
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,我力氣不夠,目光渙散,不能與他斗,只得側(cè)過頭。
“你要住在醫(yī)院里。”
“我才不聽你,我明日就出院!
“你——”
“你要說,你是為我好,是不是?但請想想,我還有什么損失,嗯,我何必要再聽你的話?”
王聰明當(dāng)然是個聰明人,有名字你叫,他不出聲,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。
“你已盡了力,算了!蔽业罐D(zhuǎn)頭來安慰他。
“小陳,我佩服你!彼f。
國香的面頰在顫抖,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。
我說:“國香,給我看笑臉!
“太殘酷了!彼f。
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。
回家后我繼續(xù)寫作,不管三七二十一。
我那“痛”的階段還沒有開始,深以為奇,因為時限已屆。
我很容易倦,喜歡躺著說話。
朋友們越來越多,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,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,由得他們開會聽音樂玩游戲,我的情緒還過得去。
我跟在莉莎說:“你好在沒有嫁我。”
衣莉莎很溫柔,“你肯娶我嗎?”
“我怎么娶你,公雞拜堂?”
“小陳,你真是說得出就說!彼谧∥易臁
我說:“百無禁忌。”
“我們是熱戀過的。”
“是的,”我說:“火辣辣,總算經(jīng)歷過,終身無悔!
衣莉莎亦笑,“真不明白怎么會有那種精力,三日三夜不眠不休,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,總是不肯回家,仿佛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,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,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,嘿,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,真奇怪,完全是中蠱似的。”
我愉快的微笑。
“這是愛情?”
“我想是!
“那么后來呢,后來怎么一切都變了。”
“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。永恒的東西不過是一座
山一個海,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(jīng)很好!
農(nóng)莉莎說:“也差一點變?yōu)槌鹑搿!?br />
我親吻她的手。
那時與她約會,老比預(yù)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,守在那里,巴不得早一分鐘見到她,心神可以定下來。
我仍然愛她,但質(zhì)素已完全不同。
少年人熱情如火,即使她叫我跳樓,當(dāng)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,渾身燃燒,在所不計。
現(xiàn)在不同了,我感喟,年歲漸長,價值觀念大變,已不復(fù)當(dāng)年之勇。
我并不是一個聰明的人,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機會,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機會,根本沒把他認出來,蹉跎許久,直到頓悟,要努力已經(jīng)來不及。
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,總與我商議私事。
對他來說,我是透明人,沒有將來,沒有隱私,沒有是非,什么都可以對我說。
他說:“我終于在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(xù)!
咦,大躍進。
他說下去,“生命太短,我弄明白了,不能拖下去。”
“你也不象是拖的人。”
“我很懦弱因循,看不出來吧!蓖趼斆骺嘈。
“我沒有骨氣,明知這是一段無可救藥的婚姻,仍然沒有勇氣結(jié)束它,每日照老例回那個窩,同一個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張床,背對背,拉同一張被子蓋,久而久之,只覺自尊蕩然無存,但國香越是硬,我越是怕,在取舍之間矛盾地躑躅達兩年!
我默默地做一個好聽眾。
“昨天辦妥手續(xù),今日才松一口氣!蓖趼斆髡f:“跟著而來的問題,足以令人煩得腸穿肚爛,我得出去談判,同一個曾經(jīng)深愛過的女入,討論分配財產(chǎn)的瑣事,她不會令我好過,相信我。”
“國香知道消息沒有?”
“沒有,我這樣做,不是為她,而是為我自己。”
我喝聲采,這才是應(yīng)有的態(tài)度,男女之間,最忌是“我為你如何如何”,推卸責(zé)任,造成對方心理負擔(dān)。
“痛不痛?”
我苦笑,不回答。
“看樣子有進步,小陳,勿氣餒!
“什么叫進步?”
“細胞潰爛已受到控制。”
“我不要知道詳情,大肉酸,恕我逃避現(xiàn)實!
王聰明了解地點頭。
我岔開問題:“國香會嫁你嗎?”
“我不知道,我們恐怕需要一段冷靜期!
我明白,結(jié)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殘局,這完全是一個爛攤子,跟大戰(zhàn)后的慘情不相上下,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復(fù)正常。
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。
王聰明又回到我身上來,“小陳,你的情況真的有進步。”他頗為興奮。
“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?”
“小陳,我真受不了你!
“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!
他忍不住打趣我:“我肯定你面色發(fā)青!
我倆哈哈大笑起來。
王聰明說得對,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,我感覺到新的生機,我的頭發(fā)皮膚又開始生長,并且過了他所說的限期,我看著新書出版。
國香拍著我肩膀,“再努力下一本!
朋友們訝異地看著我,眼睛仿佛在說:你怎么還沒有去?我們?yōu)榕隳愣伎煲鬯懒恕?br />
我覺得再有趣沒有,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作劇。
我會伸個懶腰,舒泰的說:“朋友對我這么好,經(jīng)濟情形又比從前寬裕幾倍,唉,真舍不得!
他們漸漸思疑,忘記我是一個病人。
我偷偷聽見他們同其他的朋友通電話:“我在小陳這里……是的,是那個小陳……什么?當(dāng)然,當(dāng)然他還活著,不,我也不明白他怎么還可以拖這么久!
超過期限已經(jīng)一個月。
王聰明說得對,新藥確實對我有效。
在治療期間,我身體所起的變化,以及需要帶備的配件之多,都不必細述。但只要把病況控制住,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。
我是這樣戀棧。
針不刺肉不覺得痛,很多人都會說:“噯喲,這種事若發(fā)生在我身上,何必還開刀打針,干脆瀟灑的接受現(xiàn)實算了,可是真的發(fā)生在他身上,他會同我一學(xué)樣,想盡辦法來生活在可愛的陽光下面。
與我情況同時轉(zhuǎn)好的,有一個人,她是國香。
當(dāng)然,事情已有初步的解決,所以她的面色開始紅潤,步伐開始輕快。
問她,她還不承認。
“哪里,小陳,看著你精神日佳,影響到我才真!
奇怪,女人真是奇怪,忽然之間改口,怎么都不肯承認,我真不明白。
并且對我的距離也比較遠,好家伙,這樣抽板,不理我了。
她訴苦,“小陳,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氣來,現(xiàn)在你的情況穩(wěn)定下來,饒了我們好不好。一星期三次實在吃不消,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,長期缺乏睡眠簡直是虐待,減為兩次,或者一次還差不多,況且你又不那么寂寞,我來了你還不是趕稿,你只不過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!
這么多話。
我張大嘴一會兒,忍不住為向已申辯,“誰說我穩(wěn)定下來?生這種病很難愈,隨時會得惡化,不信你問王聰明。”
國香啼笑皆非,“你威脅我?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,上天!”
我咧大嘴笑,象嘉菲貓。
“如果我忽然去了,你就會后悔!蔽艺f。
氣得常國香。
我漸漸明白,他們接近我,對我好,不是為了我,乃是為著我的病。
糟糕,假如編輯們也這么想,萬一我這個癥被王聰明治好,稿費會不會落下來?
落下來!
太可怕了。
人怎么往回走?拿慣一千幾,誰付我八百都是一種侮辱,坐慣平治,怎能換本田?哎喲喲,我憂心忡忡,心中有負擔(dān),肩上有壓力。
人就這樣,要不一了百了,什么也管不著,香煙吸到一半,書寫到一半,說去也就得去,否則的話,總得為將來打算,打基礎(chǔ),唉,我發(fā)覺世俗的煩惱漸漸又回到我身上來。
果然不出所料,老總開始對我的作品有意見:“新的一篇是偵探小說?別開玩笑好不好,太神化了,讀者吃不消。小陳,不要中途拐彎,還是做你的老本行!
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。
轉(zhuǎn)變風(fēng)格,突破自己,談何容易,讀者一直抱怨沒有新鮮的東西看,但是老兄呀,作者也要吃飯,老板或編輯一皺眉頭,咱們就心驚膽戰(zhàn),回到方塊一號去,談情的只好一輩子談情,科幻也只好一輩子科幻。
我同王聰明訴苦。
他說:“你該在垂危的時候乘機轉(zhuǎn)調(diào)調(diào),那時候他們怕你,不敢反對。”
我不服,“垂危時哪有精力做這等吃力的事,別開玩笑!
“這倒是,”他點點頭,“況且又只有那么三個月!边B王聰明都不再避忌,由此可知我的病是無礙了。
“我沒事了?”我問。
“不是沒事,而是受到控制,你還是得上來接受治療!
“怎么會,我們戰(zhàn)勝了嗎?”
“他們還沒豎起白旗,但是有跡象撤退!
噫!
“真是奇跡,我要做個詳細報告,寄回美國總部!
這么說……我跳起來,“豈有此理,原來我一直都是你實驗室內(nèi)的白老鼠。”
王聰明板起面孔,嚴肅的說:“你不希望痊愈?你知道多少科學(xué)家為你出力,花盡心血,不眠不休?你太不懂得感恩!
我氣餒。
“我不會息勞歸主了?”
“暫時不會!
“多久不會?”
“我不知道!
我發(fā)脾氣,“這可叫我怎么辦呢,既不能作長遠計劃,又不能作瀟灑來歇腳狀,我沒了性格,沒了自己,一點生趣都無。”
“你怪準,怪社會?”
“怪你!
“也罷,我亦是社會的一分子!
”你少同我嘻皮笑臉!
“什么,”王聰明反問“你說什么?”聲勢洶洶。
“我這樣要拖多久?”
“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煩,小陳,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幢大廈自上面跳下來!
這么滑稽的醫(yī)生你見過沒有?
都是我不好,把游戲人間的細菌傳給他。
有讀者批評我“對生活的態(tài)度太過輕薄”,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,第一:不是每個人可以寫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或者《百年孤寂》。第二:《戰(zhàn)火屠城》這種故事并不適合每個人。第三:我不能哭呀。
人生在世,誰沒有煩惱,即使向讀者傾訴,也得經(jīng)過藝術(shù)加工,赤裸裸的放潑,不需多久,就得轉(zhuǎn)移陣地。
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,不如輕松一點,告訴諸君,天氣涼了,秋天好不美麗。
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萬字中,都沒提過自己的病。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,很多人都不愿意知道。運氣不好的人,說不定哪天就當(dāng)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,何必預(yù)先究。運氣好的話,感謝上主,逃過劫難,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了解。
人,沒有生病之前,它是多么遙遠的事,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氣息,可是你來看看現(xiàn)在的我。
越是這樣,越不能哭,更要振作,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.自嘲嘲人。
衣莉莎來告訴我,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,已簽好合同,下個月起程。
“南斯拉夫?那里有什么可供拍照?”
“那里有戴納歷山脈,全是鐘乳巖山洞,”她興奮的說:“試想想,一百年才積聚一厘米,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?五十萬年!”她完全被迷惑。
我只想到自己,“你要去多久?”
“一個月!
“什么,一個月?”
“很快就回來,回來再見!
“回來你還能見到我?”我叫。
“當(dāng)然,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。 ”
我提醒她:“衣莉莎,我是一個病人!
她坐在我身邊,很溫柔的說:“我真的想去!
我嘆口氣。
“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”她解釋,“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志,他們替我拿到護照,我可以學(xué)到許多東西,我太響往,非去不可。”
我不言語。
小陳.我聽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說:小陳,別大自私。誰知道,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說話。
“小陳,試想想,人的生命比起鐘乳石柱,算得什么,嗄?”
“你去吧!蔽铱犊恼f。
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,不如讓她去,落了臺,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。
“你真好,小陳,現(xiàn)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,以后一定多多陪你!
“好好好!
女人一直不中留。
她要走,國香也要走。
王聰明與國香打得火熱,要不是我有事,王醫(yī)生不會贏得這么漂亮。
我會死纏爛打。很多男人都知道,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,女人容易心軟,男人只要楔而不舍,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,作一個動不守舍,為伊樵悴,衣帶漸寬的狀,不出一個月,她就低頭。
別以為國香與眾不同,她也假我以辭色。好,可憐我與愛我是有分別的,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,不是嗎?
我回到王醫(yī)生那里去,問他說:“不是我有意割愛,你門兒都沒有!
王聰明光火,“你在她面前,不過是一個小丑,你以為你有什么地位?”
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。
小丑?我無論如何不承認,我要拂袖而去,奈何脊椎已受麻醉,正在接受注射,動彈不得,只能忍聲吞氣。
老實說,同自己的醫(yī)生吵架最劃不來,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,他要是看我不入眼,我吃不了兜著走。
算了吧,他占了上風(fēng),當(dāng)然不肯饒我。
他接過化驗報告,在詳細檢閱。
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,王聰明一臉喜悅。
“小陳,好消息,看樣子.冥王不要你了!
“真的?”
“真的!
“我不會死了?”
“看樣子不會。”
“我不相信。”
“這真是奇跡,你體內(nèi)產(chǎn)生了抗素,已開始消滅壞細胞!
“我不相信!
“你最好相信,如果沒有變化,一年內(nèi)你可望痊愈!
“痊愈?”
“是的,你叮以活到八十歲。誰知道呢,象你這種瘋瘋癲癲的性格,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。”
一百二十歲。
換言之,我不會英年早逝,變?yōu)橐粋傳奇,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,不會稀噓,只會說:噫,他還活著。
不過無論怎么樣,能夠活著還是好的,我不相信這個奇跡,也是人之常情。
我喃喃的說:“好了,我好了。”
“是,憑你驚人的意志力及先進的醫(yī)藥!
“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(zhàn)勝病魔?”
“當(dāng)然有,要不要舉幾個著名的例子給你聽?”
“不用了!蔽覑濄恼f。
“我真的佩服你,”王聰明又說一次。
不知是不是我多心,從前他說這句話,我聽得出他是由衷的,今日語氣中有許多諷刺成份。象是佩服我的命夠爛,我的皮夠厚,我的運夠大,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。
我發(fā)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。
多么可惜,時移勢易,本來肝膽相照,現(xiàn)在形同陌路,人不能受環(huán)境影響,人不能不變。“你還是要上來復(fù)診。”
“你說過七千次了。”我很疲憊的答。
“過來照愛克斯光!
“有必要嗎,接收輻射性光太多,對身體有不良影響! 他不再理睬我。
他們都不再理睬我。
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,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,酒瓶都是空的,電話也拆走。
一切都在恢復(fù)正常,包括我的身體在內(nèi)。
我去理發(fā),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(fā)呆,象見鬼一樣。
“平頂頭,例牌!蔽易聛。
“小陳,是你?”
“可不是我。”
“你不是罹了絕癥?”
“醫(yī)好了!
他不置信,“喲,這可是萬中無一!
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,一于不出聲,事畢返家。
都嫌我多余。
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,嘿,我偏要活下去。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,悶死你們。
攤開稿紙,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,一點寫作的欲望都沒有。
我打個呵欠,有的是時間,明天再寫。
咦,我不是發(fā)過誓要把這種壞習(xí)慣改過的?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,F(xiàn)在我渾身骨頭痛,唉,大病初愈,懶一懶也是應(yīng)該的,何必刻薄自己。
我去躺在沙發(fā)上。
高潮已經(jīng)過去,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,我手足無措,只得睡著不動。
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(fā)痛,我真的象一個病人了。
在呻吟之中,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(gòu)思新故事,算了,不要我寫也就罷,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?guī)讉二百字專欄發(fā)泄一番,回復(fù)老樣子,反而好,沒有心理負擔(dān)。
電話鈴響,我不想去聽,一定是“天地”打來的,催搞。
響了又響,響了又響,這個人象是肯定我在家,我不得不投降。
“小陳!
衣莉莎。
“我聽說你沒事了。”
“你在哪里?”
“布爾格雷德!
“幾時回來?”
“我不回來了,你痊愈我還回來干什么?這里不曉得多少事可做!
我笑。
“笑什么?”
“不應(yīng)該笑嗎?”我悲涼的問。
“當(dāng)然應(yīng)該!币吕蛏f:“慶祝健康,快去買一瓶香檳,開了賀喜!
“祝你快樂,衣莉莎!
“你也是,小陳。”
那夜我沒睡著,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。我得到許多啟示,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,不但驚險,而且刺激,我平白拾回數(shù)十年,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(qū)惡。
也許沒有數(shù)十年,也許我已經(jīng)元氣大傷,沒有剩下三十年,或是二十年,甚至十年。
但每一日,都是撿回來的時光,白白得來的,還有什么更值得高興的呢。將來,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,如黑暗地穿過玻璃,現(xiàn)在無法解釋,但到底這里是我的出生地,我在此地流過血汗,我在這里成長,作為一個人,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,我已習(xí)慣笨拙的軀殼,以及這里落后的科技,誰曉得那一頭是什么世界。即使象傳說中的天堂一樣,光是奶與蜜也不夠,七彩會唱歌的小鳥,鮮花綠茵地,整天穿著白袍,頭上照個永恒性發(fā)亮的光環(huán),日子久了,想必也很悶。有什么可做呢,不外是聽經(jīng)、散步、彈豎琴。
還是活著的好。
而生活下去,就得做事,我所喜歡做與能做的,不還是寫作,那就該執(zhí)筆好好的寫。
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。
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后一日,故此打明日起,我仍然應(yīng)該把每一日當(dāng)作是最后一日,努力的寫,絕不欺場。
人家是馬爾蓋斯,我是小陳。不要緊,安天份而寫,爭取讀者。
我心安理得,合上雙眼,安詳?shù)厮ァ?br />
第二天,我自然沒有與世長辭。
起床做好早餐,拉開露臺的窗簾,天空碧藍,初夏的海風(fēng),何其爽朗,媽的,差一點就享受不到了,險過剃眼眉。
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,凡事盡力,不計得失。我不禁洋洋起來,到底是有慧根的人,一夜悟道。喝畢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課,決定取了它會見國香。
國香在開會。
她的男秘書知道我是有特權(quán)的人,即時要同我去去通報。
“不,”我說:“我等她好了!
“還要一個小時呢!
“不要緊,有的是書報雜志!
男秘書很是意外,我卻心平氣和。
我撿到一本國家地理雜志,該期特寫是格陵蘭五百年木乃伊。我讀得津津有味。
唉,幾時不必為日奔馳,能夠?qū)戇@等文字就好了。找個富女娶了她,實在是最佳辦法。
“小陳!闭Z氣中有許多詫異。
國香散會出來。
“你等了多久?”
“不要緊!蔽曳畔略澹拔覍懥诵碌男≌f,你看看!
“看管看,不一定用!
“我省得!蔽椅⑿Α
國香似乎不相信我有這么理性。
我說;“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鵝,就得面對現(xiàn)實!
國香呆呆的看牢我,仿佛我是陌生人。過半晌她說:“上篇寫得實在好!
“文必窮而后工,”我補充,“‘窮’作困境解!
“我相信這一篇也一定好!眹阒钢缸郎系母寮
“比別人好是沒有用的,這年頭肯寫的人少,博成名的人多,要比自己寫得好就難了。”說完我站起來。
“怎么?”國香問;“你這就走了?”意外過意外。
“我還有東西要寫!
“吃午餐沒有?”她說:“一起如何?”
“不做燈泡!蔽椅⑿Α
她拉起我的手,“你生我氣?”
“國香,我永遠愛你,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熱情、善良、可愛的女子!
“嘩,我一邊耳朵辣辣的紅起來。”
“再見。”
“明天我給你答復(fù)!彼钢父遄。
我朝她擺擺手。
路上行人匆匆,天氣回曖,許多年輕的女郎已穿出夏裝,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,淡黃淺紫粉紅湖水綠,美不勝收,她們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嬌俏,有幾個已搶先去曬了太陽回來,鼻尖有幾顆雀斑,額角帶太陽的薔薇色彩。
我又回來了。
在快餐店我咬著漢堡包留意她們的一顰一笑,十分享受。
這就是生活,這就是做人,萬劫歸來,不管身體多么虛弱,掛著多少瓶子罐子,只要能夠照到太陽,已是心滿意足。
我吸著巧克力冰淇淋蘇打,眼睛忙得透不過氣來。
我是一個新人。
我要寫新的題材,追新的女友,過新的生活。
那篇新小說,國香說,“天地”是不想用了,不過,她又說,另外一家雜志很渴望刊登,但是搞費就比較差,問我意下如何。
我意下?我微笑的說:我完全同意。
只要故事好,有讀者擁護,我不怕暫時委屈,價錢遲早會升上去,先把工作做好再說,一切從頭開始。
我向國香道謝。
她笑,“小陳,你完全成熟了,真是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你看你的態(tài)度多么正大光明,我們做朋友的也容易辦事,這樣多好!
我點點頭,“是,我的思想搞通了,經(jīng)一事長一智!
“以前,唉,不要說以前了!彼Α
以前她一直敷衍我,及至知道我得病,才產(chǎn)生一點真感情,朝夕相對,也覺得我有點好處,我也乘機作威作福,盡量享受友情,在那個時候,她煩得要打我毒針……我忍不住微笑。
“小陳,”她說;“周末我們沒處去,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?我們想開一個派對,因為司徒英要訂婚。 ”
我喜出望外,“真的,真的跟以前一樣?你們?nèi)匀磺皝砼阄?太歡迎,太高興了。”
國香一呆,“陪你?可以這么說,其實是互相利用,各得其所。”
“好,就這么辦!蔽遗d奮的說。
我需要他們,他們也需要我,再好沒有,我歡呼。
活著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