傻阿奇,難道他不知,她就喜歡他牽掛著,喜歡他無法真的走開,喜歡他……喜歡他……唉,再這么喜歡下去,她會很慘的,怎么活?
她睜開略余麻感的眼皮,嘆著氣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枕在他大腿上。
鄂奇峰神情專注地幫她換藥,清洗、拭凈、檢視傷口狀況、重新裹藥包扎,他知道她醒了,卻一直等到完成一切,那雙深邃的眼才看向她。
“來清苑”已整理過,毀壞的東西全換上新的,敞窗半開,天光清朗,地上干干凈凈,空氣中甚至燃著菊花熏香。
眸光漫漫溜了一圈,她拉回來往上瞧。
男人面有滄桑,兩頰略瘦了些,眉間與眼角的紋路稍濃,膚色更黝黑……這一個多月,他忙著追查,肯定苛待自己了……
她淡淡揚唇。
“……他說他叫高競,在這兒,我們?nèi)Q他一聲‘高爺’,他出手總是大方,給很多賞銀,園子里上上下下全都打賞齊全,金嬤嬤奉他為上賓,說他是頭大金肥羊,每回他來,都只指名見我,不要其它姑娘……”
鄂奇峰的五官繃了繃,臉色微沈。
她繼續(xù)道:“我見過他幾回,感覺倒也還好,他話不多,就是會入魔般盯著我瞧,也不知打量什么,唔……不過現(xiàn)下我懂了,他那樣看我,心里想的該是翔鳳……他……唉,鄂爺?shù)某鹆私Y(jié)了嗎?”記憶中,她聽到粗暴的叫囂和打斗聲。
只要一想起闖進房中所見的那一幕,鄂奇峰心臟就急遽收縮,那劇痛混合驚懼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他喉結(jié)上下蠕動,沙啞道:“是!
“大家都安好嗎?”
“金嬤嬤和元玉的傷都處理過,休養(yǎng)一陣即能好轉(zhuǎn),‘綺羅園’的護院和幾名仆役多為皮肉傷,有兩位中箭毒較深,此時狀況也已穩(wěn)下,我已讓人快馬往‘長春藥莊’取藥,明早應(yīng)該就能送達。先前雖留下一些解毒金創(chuàng)藥和內(nèi)服的解毒藥丸,我怕不夠使,多備一些才好。”
淡吁出口,朱拂曉眨眨眸,微彎的眼角有些淘氣。
“鄂大爺,奴家先提點您啦,別以為弄來藥粉、藥丸就能了事,要是金嬤嬤弄明白內(nèi)情,知道那尊瘟神是被大爺逼得走投無路,這才闖進‘來清苑’要帶我遠走高飛,嬤嬤可不會輕易放過你,怎么也得列出一大張賠償單,往你身上搜金刮銀,大爺請好自為之!
“我賠!
他的指溫柔撫觸她的額面,讓她心一跳。
“妳說得沒錯,確實是逼得他狗急跳墻!彼灶D,下顎抽緊!岸ㄉ狡履且淮谓讳h,玉虎故意放走兩個他的人,然后暗中派人監(jiān)看,十多日前,放出的線終于有動靜,試了三回才釣出陸競高,燕妹還因此受了些傷……”
“她沒事吧?”朱拂曉驚愕瞠眸。
“已不礙事!彼浇庆o揚了揚!罢嬉容^,妳似乎慘些!
“啊?”眸子瞠得更圓。
“得知陸競高往這里趕來,我本是不懂,繼而想……妳與我在一塊兒三天之事,應(yīng)已從‘綺羅園’傳出,他必定認為妳與我同掛,因此來尋麻煩,不曾想過,他早就看上妳!彼笢貭C人,在她雪膚上撫出一抹抹紅痕,神情卻顯陰晦。
他內(nèi)心有股難描的憤怒,盡管事情已結(jié)束,得知陸競高曾如此近距離地注視枕在他腿上的這張臉,用凝望翔鳳的眼神凝望她,把她當(dāng)作翔鳳……危險近在眼前,她卻全然不知,毫無防備,而他呢?他亦無知,連護她周全都做不到!他不禁惱恨起自己。
朱拂曉不知他心思起伏,臉熱熱癢癢的,心也是。
被他深深看著,她竟覺害羞,手心竟有薄汗,這算什么?
吸了口氣,她懶懶挑眉,不正經(jīng)笑,故意把語調(diào)拉得軟軟長長。
“瞧,跟鄂爺同掛沒撈到多少好處,倒還見紅了,那短箭利得很、毒得很,往奴家額上這么一劃,也不知‘憐香閣’內(nèi)的百花玉肌膏能不能把這口子抹掉,要留下傷疤,教奴家往后怎么見客?”
“我會負責(zé)!彼骺焐蚍(wěn)地道。
朱拂曉一怔,顯擺出來的吊兒郎當(dāng)樣兒突然有些怯了。
她呼息變得輕促,斂下眉,嚅著唇,卻始終沒嚅出心里疑惑。
房中突地安靜下來,有什么悄悄漫流,直到鄂奇峰再次開口。
“玉虎領(lǐng)著人先行,我等會兒也得走了。”諸事待辦,留在這兒主要是為了確定她身體無礙,如今她清醒,他高懸的心終能放落。
還說要負責(zé),怎么就要離開?朱拂曉模糊想著,忽然有些懂了,他不也“大爺”得很,常往“綺羅園”撒金撒銀,他也是金嬤嬤嘴中的肥羊,說要負責(zé),其實簡單易懂,一樣拿錢來撒。在這里,每個對象、每個人,都是有價的……
她幽幽看他,無語,像是還在發(fā)怔。
他扶起她的頸,托起她的肩背,她以為他要挪開,讓她躺回枕上,下一瞬,眼前陡暗,她的唇被暖暖含住,溫柔含住。她在他臂彎里。
“唔……”她震驚地瞪大眼,忘記合目。
男人趁她張唇欲語時探入更深,他也學(xué)她不閉眼,剛硬眉目逼得太近,近得她快要不能呼息,近得她被他表情狠狠吸引,彷佛……他逗到她了,他很得意、很驕傲、很……很……她不知怎么說!
片刻,他放開她,終于將她放回榻上安躺。
“你、你……”她臉必定很紅,不解又驚嚇,沒人這樣玩她。
“我必須回一趟北方。我、玉虎和燕妹都得回去,必須去師父、師娘的墳前祭告。還有翔鳳和四師弟,也有一陣子沒去看他們了。”他嗓音平緩,徐徐聊著似的,彷佛方才那個灼燙的親吻再自然不過,無須解釋。
“回北方嗎……”朱拂曉又是怔然,掀了幾次唇才說:“鄂爺說過,要重建‘秋家堡’……你回北方也該辦這事了吧?”
“是。”他微笑,目光對她須臾不離。
她試圖想響應(yīng)他一個淡笑,證明自己絲毫不受影響,但笑未成,可恨的熱氣倒直逼鼻腔與眸眶。
就說太危險。
跟他相識越深,她要沒命的。
她朱拂曉沒能把男人從心里拔除,留了根,還能是瀟灑風(fēng)流的江北名花嗎?往后,可有太平日子?
說穿了,她跟他打一開始就不同掛,他還有一個同甘共苦的小師妹長伴左右,他承諾要好好照顧人家的,當(dāng)初他師父、師娘本就要招他為婿,如今師仇得報,終能重建“秋家堡”,這條路,他走得辛苦,如今也該否極泰來。
她不知自個兒有無笑成,倒慶幸聲音并無異樣,略啞道:“那就恭喜鄂爺了!
他抿抿嘴像要說什么。
略遲疑著,他神情有些古怪,然后深吸口氣,道:“妳先好好養(yǎng)傷,我回北方把事情打理好,然后……”
她神思虛浮,抓不準他究竟要表達什么,只安靜不語。
“……然后,妳少喝點酒,也別抽太多煙。尤其是酒,此物最是穿腸,喝多對身子不好,妳往后少喝!
他還管她?!“好啊,我少喝就是!彼皂樰p喃。這樣的承諾沒有心,隨口胡應(yīng),要她說一百個、一千個都成。
鄂奇峰像也看出端倪,蹙起眉還要說話,她已倦倦合上眸,巴掌大的素凈小臉偎進豐厚青絲里,讓他左胸發(fā)軟發(fā)痛,沒法兒再逼她……
“長春藥莊”不只送來外用與內(nèi)服的金創(chuàng)藥粉和解毒藥丸,還附贈一小甕“珍珠鹿膠凝露膏”,直接送進“來清苑”,絕不讓其它覬覦之人有機可乘。
“拂曉好女兒啊,聽那日送藥來的‘長春藥莊’小藥童說,這凝露膏可珍貴了,得花上整整一年功夫,才有辦法制出這一小甕,專門用來生肌去疤,越抹肌膚就越光滑。瞧瞧,妳瞧,妳額上這道口子當(dāng)初血流如注,才一個月,如今都好端端的,不細找還真看不出,再這么繼續(xù)涂抹,額頭都要發(fā)亮啦!”
“來清苑”里,金嬤嬤趁午后小睡前過來串串門子,往梳妝臺上的小甕里隨手挖了點凝露膏,抹在她曾被箭射穿的掌心和手背。
“嬤嬤真要喜歡,等會兒我讓潤玉挖一些送過去!敝旆鲿缘。
今兒個沒什么心緒,連卷些薄荷煙絲抽抽都覺得懶,索性賴在窗邊,海棠春睡般斜倚著,連妝都懶得化。秋氣高爽的清光泄進房內(nèi),她一張臉白得幾近澄透,顯得眉兒好黑,雙睫尤墨,發(fā)絲更黑亮亮的。
金嬤嬤聞言,笑得樂不可支。
“喜歡,怎不喜歡呢?這可較咱們‘憐香閣’內(nèi)的百花玉肌膏還神呀!哎呀,就妳懂咱的心。”一頓,揮著紅紗巾,壓壓眼角,她略夸張地嘆氣!鞍,等哪時妳離開這兒,不干這門營生,嬤嬤這心啊,一半替妳歡喜,另一半可就慌了,也不知‘綺羅園’這場面能不能繼續(xù)撐穩(wěn)……”
“嬤嬤多慮了,我能去哪兒呢?”她挑挑眉,懶聲道:“今晚把我的掛牌弄上吧,額上的淡疤多撲些水粉就能遮實了,再不接客,都忘了該怎么賣笑!彼@模樣,妝也不化,發(fā)也不梳,無聊撥彈琵琶,唱的都是怨詞,實在不爭氣,她朱拂曉的臉全教自個兒丟盡了!
要賭,她何時畏懼過?
她就賭這口氣,提得起、放得下,撐也要撐過去!
有什么好留連?頂多……再找一個“阿奇”,游戲人間,把所有有緣遇上的“阿奇”,全迎作“入幕之賓”,她朱拂曉夜夜花帳春暖,這才叫痛快!
奇的是,金嬤嬤似乎面露難色。
“怎么了?”按理,嬤嬤該歡天喜地才是呀!
“女兒呀,妳那塊象牙玉牌被鄂大爺給取走了。”紅紗掩嘴,無辜眨眼。
“什么?!”斜倚的身子驀地坐起,動作太急,惹得她一陣目眩。
“綺羅園”里有這么一個做法,尋芳的大爺有意包養(yǎng)哪位姑娘,收作相好的,在跟相好姑娘有了默契后,可直接跟金嬤嬤討那位姑娘的掛牌,從此每月固定支付一筆銀子,若大爺哪天把掛牌還回,意思也就清楚,表示不再繼續(xù)包養(yǎng)。
“咱瞧鄂大爺待妳挺實心的,上回他匆匆來、匆匆走,臨走前留下兩袋金葉子,拿著妳的掛牌就走……他事先沒跟妳提這事嗎?”金嬤嬤也胡涂了。
朱拂曉臉色一陣紅、一陣白。
唇瓣幾無血色,她胸脯急促鼓動,給氣得說不出話,耳朵里嗡嗡亂鳴。
她很氣他。
混帳男人!莫名其妙做這種事,要走也不走得干脆些!他盡管回他的北方,重建他想望多年的“秋家堡”,她真心誠意恭喜他的,他在北方生活,與她從此兩不相犯,他干么還抖這一記回馬槍?
她很氣自己。
她竟然心動得渾身發(fā)顫,像是人家不經(jīng)意丟了根肉骨頭到她面前,她便饞得口水直流、尾巴直晃,撲過去一陣啃咬,什么也不顧。
氣得眼里閃淚花,她要強地眨掉,連做好幾下深呼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