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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子 第八章 馬鍋頭(2)

  回到家中,映入眼中的,是桌上他先前擱下的珊瑚簪子。

  雷剛重新坐下,單手撐著下顎,直盯盯的看著。

  唉,真該在買簪子前就先想好的。

  他換了個(gè)姿勢,用另一手撐著腦袋,黑眸半瞇,覺得從未遇到這么困難的事情。

  當(dāng)初怎么會那么沖動(dòng)呢?

  腦中一想起她簪著這簪子的模樣,他就——

  砰砰砰!

  砰砰砰!

  椅子還沒坐熱,門又被拍得直響。

  這次來的是個(gè)獨(dú)眼的巨大青鬼,眼淚一滴滴的落下,哭得很傷心。它想要進(jìn)門,但身體太巨大,嘗試幾次都卡在門上,只好放棄的坐在地上。

  「嗚嗚嗚,馬鍋頭——」它哭著叫喚。丨雷剛就陪著站在冷風(fēng)中,耐心的聽青鬼訴苦。

  「我住在雪山里,跟琥珀池相愛有上百年了。以往琥珀池從不干涸,前幾日才剛?cè)攵,她卻被冰雪封住,凍得不能跟我說話!

  青鬼擦著眼淚,獨(dú)眼中充滿期待:

  「能不能求你,把這件事告訴姑娘——」

  「不用!顾兄T回答。

  「難道我跟琥珀池就從此分開嗎?」

  青鬼抽噎著,眼淚愈來愈大顆,愈來愈急,很快就流進(jìn)旁邊的水渠,甚至讓水慢慢漲了起來。

  雷剛?cè)腴T去拿刀,把舊鞋脫下,換上門旁的新鞋。舊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,行走雪地不方便,換了新鞋才好走山路。一如往常,新鞋不大不小,就是他的尺寸,雖然新但也不咬腳。

  「我陪你回山里去!

  他關(guān)上家門,對青鬼說道。

  巨大的鬼搖搖晃晃起身,有點(diǎn)懷疑。

  「你能幫我嗎?」它問。

  「應(yīng)該可以!

  「喔!

  青鬼遲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:

  「如果不行呢?」

  「我會替你想辦法!

  雷剛很篤定:

  「帶路!

  連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馬鍋頭一諾千金,說到絕對做到。它于是邁開步伐,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,離開小巷、避開大街,出了硯城后,直往琥珀池走去。

  青鬼走的路徑,尋常人根本無法可走,雷剛卻輕而易舉、身手矯健的在冰凍的林木間行動(dòng),連氣息也絲毫不亂,沒有慢下半步。

  雪山中寒意滲人,皮衣不夠保暖,他一聲不吭,逕自忍受下來。

  當(dāng)大雪覆蓋他的發(fā)、他的眉、他的肩膀時(shí),青鬼才停了下來,站在一面冰凍的水池旁,哀傷的慢慢蹲下,長毛的大手、短短的指頭,無限憐愛的撫摸池面。

  「你先讓開!

  雷剛說道,全身沐浴在風(fēng)雪中。他找到冰面最薄的地方,抽刀高舉,鋒利的刀面映著雪光,猛地往池面剌下。

  驀地,池水洶涌而出,化作一個(gè)女子,隨著池水涌出,從小如拇指漸漸變大-直到如正常女子大小后,就淚汪汪的撲進(jìn)青鬼懷里。

  「阿青!」

  她從沒被困過,心里害怕到不行,虧得是情人守在她身邊,不斷說話安撫。當(dāng)他們都束手無策,最后才想到要去木府求姑娘。

  她望著情人下山,忐忑的等了好久,沒想到來的不是傳說中稚嫩如十六歲的姑娘,而是個(gè)健壯的男人——不,男鬼。

  「恩人,請問您是哪位?」琥珀池問道。

  青鬼搶著解說:

  「他是雷剛,雷大馬鍋頭,硯城里的人跟非人都說,去求他就能快些見到姑娘。他聽了我們的事,沒有去木府,而是親自上山來救你!

  琥珀池眨了眨眼,看著名聲幾乎跟姑娘一樣響亮的雷剛,萬萬沒想到在這么嚴(yán)酷的天候下,他還愿意出城,對它們出手相救。

  「多謝雷大馬鍋頭,我們——」

  「別急著道謝。」

  雷剛淡淡的說道,沒有收起手上的大刀,微微頷首示意:

  「請你們再后退幾步——不,再退、再退——對,就是那里,站著別動(dòng)!

  在青鬼與琥珀池的注視下,他再度舉起刀來,刀鋒急速剌下,最尖銳的地方分開冰面、池水,直直插入池水下的巖石。巖石應(yīng)聲碎裂。他再用力刺得更深,碎石亂滾,隨著刀面散發(fā)的光芒被刀氣揚(yáng)起,落在池邊堆如小山。

  雷剛這才收刀,刀面沒有染到一滴水。

  「我把池底多挖了三尺,確保水量充沛,不論再大的風(fēng)雪,都不會再讓池面冰凍!

  既然來了,幫忙就幫到底,就此一勞永逸。

  情侶千恩萬謝,感激得要下跪,他卻揮手拒絕。這類事情對他來說根本稀松平常,不過是舉手之勞,不收謝意,更不收禮。

  青鬼說要送他下山,他回答記得來時(shí)路,轉(zhuǎn)身踏著復(fù)雜的山徑,走在沒有路的林木間,很快就看不見身影。

  連家門都還沒進(jìn),又有事情找上雷剛。

  有一個(gè)糊涂的醉鬼經(jīng)過黑龍?zhí)稌r(shí),掉落了自個(gè)兒的墓碑。因?yàn)槌两凄l(xiāng)太久,記憶老早消失大半,記不得回墳的路,地圖就刻在墓碑后頭,這下子地圖沒了,就坐在水潭邊哭。

  哭聲連續(xù)幾天幾夜都沒停,也有人想幫忙,但畏懼黑龍,都不敢下水。

  「雷大馬鍋頭,請你去求求姑娘,讓她叫喚黑龍,在水潭里找一找。」

  被哭聲騷擾的人與非人都這么求他。

  「不用!

  雷剛回答,跳入水潭中,來回搜尋好幾趟,才把墓碑找上岸,還把醉鬼送回墳里。有雪妖趁冬季到來,侵入某戶人家糾纏婦人的丈夫,不但冰凍了男主人,天天依偎在旁邊,還把屋內(nèi)每樣?xùn)|西都凍住,冷得讓人無法居住,甚至連踏入都困難。

  婦人哭哭啼啼,去找雷剛求救,左手跟右手各抱著一個(gè)小娃兒,連發(fā)絲都還凍得硬硬的,只有流出的眼淚比較溫?zé)幔ㄔ谛⊥迌耗樕,就怕嬌嫩的肌膚被凍傷。

  「雷大馬鍋頭,沒人能動(dòng)那雪妖,求您跟姑娘說一聲,不然我丈夫跟家都被占去,天又愈來愈冷,我跟孩子都沒有活路了!

  婦人不在乎自己,卻無法不在乎孩子。

  「不用!

  雷剛這么說,提刀踏進(jìn)冰凍的屋中,先是勸說,勸不動(dòng)只好動(dòng)刀,沒有砍死雪妖,只留下幾道傷,讓雪妖記得教訓(xùn),不敢再犯。

  被人迫害的鬼、被鬼排擠的妖、被妖作弄的人,無路可走、無法可想的人與非人,都輪流來找他,每個(gè)都滿懷期望的說:

  「能不能請您把這件事情告訴姑娘,請她出手幫忙?」

  他都回答:

  「不用!

  然后,每一件難事,他都幫忙處理妥當(dāng)。

  直到午夜過后,所有事情才告一段落,雷剛終于能踏上返家的路途。從回來到現(xiàn)在,他沒吃一口飯、喝一口水,發(fā)梢還滴著水。

  一陣薄雪落下,在他面前旋轉(zhuǎn),雪中的身影從淡薄,漸漸變得清晰。

  「你還真忙!

  斯文的聲音里有著惡意的嘲弄。白袍落地,公子主動(dòng)現(xiàn)身,還刻意擋住他回家的路,俊美的臉上有莞爾的神情。

  雷剛火速抽刀,嚴(yán)陣以對,刀鋒發(fā)出光芒。

  「別擔(dān)心,我只是以朋友的身分來對你說幾句話罷了!

  公子沒有動(dòng)作,雙手垂在身側(cè),好整以暇的看著他。

  「我們不是朋友!

  雷剛冷聲以對。他深深記得不久之前將公子當(dāng)作是朋友,卻差點(diǎn)傷害心愛女子的教訓(xùn)。

  公子彎唇笑著,不當(dāng)一回事,若無其事的說道:

  「我早就知道你愛多閑事,但比起以往,你管得也太多了吧?」

  他一眼看穿,還要故意點(diǎn)破。

  「你甚至舍不得讓她太忙碌,寧可獨(dú)自攬下大多數(shù)事情,對吧?」

  嚴(yán)峻的五官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,聲音更冷:

  「我不會讓你傷害她。」

  公子笑容不變。

  「我知道。但是,她會不會傷害你?」

  「省省你的口舌!

  他大刀一揮,刀刃卻只是劈開雪花,沒有碰到任何實(shí)體。

  公子不在這兒,只是利用薄雪顯像。他不想打斗,特意來尋找雷剛,為的是說話。有時(shí)候,唇舌比刀劍更厲害,能砍中最重要的東西。

  「你這樣替她忙碌,跟她用來當(dāng)工具的黑龍、信妖、灰衣人有什么兩樣?」他的話語都散在風(fēng)中,伴隨在薄雪里,圈繞著雷剛飛轉(zhuǎn)。

  「我是自愿的!

  「或許是她讓你認(rèn)為你是自愿的!

  雷剛不說話,堅(jiān)定的眼神里,沒有半點(diǎn)懷疑。

  「你認(rèn)為她是真心愛你嗎?」

  公子問道,笑容可掏,眼里是深不可測的惡意。

  「你也知道規(guī)矩,五十年其實(shí)很快,到時(shí)候你愿意被犧牲嗎?」

  「不用你提醒,我早就有覺悟了。」

  愛上姑娘之前,他就已經(jīng)知道責(zé)任者最在乎的,期滿就將被犠牲。但是他無法阻攔愛戀,決意成為她的奉獻(xiàn)。

  「真是癡情!

  公子贊嘆著,最要緊的話語留到此時(shí)才說:

  「但是,她有沒有告訴過你,她早已嫁過,嫁給一名大妖?」

  雷剛的刀鋒未動(dòng),薄唇緊緊的抿著,雙眸變得很黑很黑,黑得看不到半點(diǎn)的光。他不動(dòng)聲色,就如一尊雕像,不論人與非人,甚至成魔的公子,都看不出他的心思!杆嬖V過你嗎?」

  公子的聲音很柔和,話語卻無比惡毒:

  「如果沒有的話,就去問問她,記得,要問得仔仔細(xì)細(xì),問出來龍去脈,看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么。」

  悛美的容顏崩落,起初是一小塊、一小塊,最后全散成薄雪。

  穿著白袍的男人消失,只剩語音回蕩。

  去問問她。

  要問得仔仔細(xì)細(xì)。

  你心愛的女人,究竟隱瞞了什么。

  隱瞞了什么。

  隱瞞了什么。

  隱瞞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——

  當(dāng)薄雪都消失,雷剛才收刀,不再維持警戒的姿勢。他一步又一步踩在融化的雪上,步履沉穩(wěn),神情也沒有改變,就這么走回家,關(guān)上門扉,在桌前坐好。

  珊瑚簪嬌艷的躺在那兒,紅潤得像是心愛女子的唇。

  雷剛看著簪子,思索了許久,最后才把簪子仔細(xì)放回袋子里,拿到枕頭下面收妥。他換了衣裳-睡在新做的被縟里,疲倦的閉上雙眸,快要睡著之前,才猛然坐起身來。

  他忘記該吃飯了。

  穿著睡衣的雷剛,稍微吃了一些,把剩下的收拾干凈,才又走到床邊。

  他掀開枕頭,確認(rèn)簪子還在。

  然后,他緩慢躺下,重新蓋上被縟,很快的就入睡了。

  只有他自己,知道他夢中有什么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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